吴明瞬也是个生意人,少不得东奔西走,听到他不在家中,齐逢润也没有多想,反正住了也是白住。已经过了两年,虽然还是不愿放弃找寻,可是在内心深处,还是渐渐消沈了,以为这一生再见杜雨时的机会也许是微乎其微。照例等到吴明瞬回来,跟他哈拉几句,也就打道回府了。
只等了一天,就等到了吴明瞬回来,他听到齐逢润来了,还是客气地前来招呼。吴明瞬还是那个吴明瞬,穿着打扮一丝不苟,连笑容都工工整整,自杜雨时失踪之後,齐逢润总能从他脸上看出一些与往时不同的苍凉。齐逢润不爱照镜子,所以不确定自己脸上有没有那种苍凉,如果有的话,不知道是比吴明瞬多几分还是少几分。吴明瞬显然太过在乎杜雨时,而齐逢润自己呢?时间久了,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在不在乎。如果真那麽在乎,当日怎麽会给孙先生留下机会赶走了杜雨时;如果不在乎,为什麽失去杜雨时之後的自己会这麽痛苦。然而,无论怎样都好,总还有一个吴明瞬陪着自己一起痛苦。
不过,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只言片语之後,就觉察出来,吴明瞬的神情举止之中夹杂着那麽一点压抑不住的欣慰甚至是雀跃。这很不寻常。吴家在金陵,根基厚实,从前朝起就是殷富之家,数代经营,越见繁荣,不见衰落。吴明瞬生在这样的家庭,什麽大场面没见过,什麽事情能让他这麽高兴?绝不可能是因为生意。
吴明瞬也是个城府极深的人,轻易不会让人看出什麽情绪,不过齐逢润也是老奸巨猾,一双毒眼扫过去,很少有什麽能逃过去。於是齐逢润做出一副忧愁的样子,再次提起杜雨时来,说:“很久不见雨时了,不知道他现在到底在什麽地方。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是这麽一个阴雨不断的春天,这麽快,就过了三个春天了。”
若在往时,吴明瞬听了这样带着挑衅又极伤感的话,必然会流露出愁苦的神色,可是今天不为所动,微微点一下头,不说话也不笑,眼角边却隐隐流露出一丝不屑的神色。齐逢润简直怀疑他是在讥笑自己。
齐逢润又说:“不论找不找得他,我总之还是要继续找下去,没有了他日子真难过下去。”
吴明瞬仍然没有响应,眉头却几不可察地轻轻皱了一下,那不是焦虑,而是一种挥不去的遗憾。
看清了吴明瞬的表情,齐逢润的心一下子就混乱起来,脑子里有一万个声音在吵吵嚷嚷,纷纷猜测着吴明瞬到底在想什麽,在想什麽。
软香129
吴明瞬的心里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冲撞在一处,一方面想着杜雨时今後都不能跟自己在一块儿很是酸楚,一方面对着齐逢润又有一种近乎刻薄的冷淡,心想,你想要找他找一辈子,那就尽管去找吧,我犯不着跟你过不去,不过我也绝对不会告诉你他在哪里,我并不想要看你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找,是你自己送上门来要我看的。吴明瞬性格相当温和,很少会对人有这种恶毒的想法,他自己清楚地意识到了自己的恶毒之处,可是就连对於这一点,他心里也是一片淡漠,没有歉疚,没有冷笑,没有幸灾乐祸,就是一片空洞的淡漠,就似乎他把太多的情绪给了杜雨时,没有多余的情绪分给齐逢润这样的无聊人士。
吴明瞬没有跟齐逢润推心置腹的打算,不过齐逢润却敏锐地感受到了他内心的状态。齐逢润也不情愿让吴明瞬发现自己的慌乱窘迫,於是勉强再闲扯几句,就起身告辞了。
吴明瞬并不挽留他,要走也好,要留下来混吃骗喝也好,都由他。齐逢润说着要走,可出了那间小厅之後没有急着马上就走,而是偷偷摸摸地去找一个与自己相熟的吴家仆人。吴家人原本自然都不大待见齐逢润,不过时间久了,总有被齐逢润笼络的。齐逢润给了些小钱,许了些好处,打听到,吴明瞬前几日是去扬州了,别的就再也问不出来。
齐逢润的心里有火在烧,有猫爪子在挠。吴明瞬那副阴阳怪气的样子,必然是找到了杜雨时,而杜雨时没有跟他一起回金陵。吴明瞬之前去的是扬州,那麽杜雨时肯定是在扬州无疑。怨不得自己找了两年都找不到,全是因为找错了方向,先入为主以为杜雨时是在金陵左近。即使知道了杜雨时在扬州,扬州那麽大,人口那麽多,又该从何处下手呢?莫看杜雨时是个盲人,其实并不能算是一种特征,因为他太善於掩饰自己,外人若不与他面对面地接触,远远看去不见得就能发现他是盲人。那吴明瞬怎麽又能找到杜雨时的呢?实在可恨。杜雨时不肯跟吴明瞬回来,可见得杜雨时并不愿意接受吴明瞬,那麽只能说明,等到自己找到他的时候还是有机会的。然而自己还是无从找起,就越发地焦躁起来。
遂阳的事情虽然不急,却还是要回去料理一下。齐逢润只能耐下性子先回遂阳,休整几日,带上盘缠,再北上前往扬州。吴明瞬不可能告诉自己杜雨时的下落,只能靠自己的判断。杜家长久以来都是做的香料生意,杜雨时眼睛看不见,又别无所长,能在扬州长久地待下来,必定还是靠自己从小的本事谋生。於是四处打听,找遍了全扬州大大小小的香料药材胭脂铺子,描述杜雨时的形貌,询问各掌柜夥计有没有见过这麽一个人。可惜月余下来,还是全无消息。
软香130
齐逢润又要惦记遂阳的生意,又要四处打听杜雨时的下落,又要留意吴明瞬的情绪怕他把杜雨时接回了家,几下里夹攻,险些激出病来。连续在江南江北来回奔波,连外貌都有些走样,皮肤晒糙了,腰间脸上的一些赘肉也没有了,几乎要变成个黑瘦汉子。
江水两岸一时柳绿,一时桃红,连绵不断的阴雨之中时不时又露出些许灿烂春光。齐逢润说不清日子过得是快还是慢,总觉得心中熬煎着陈年的苦药沫,度日如年,不过来回奔波之际竟然转眼已是初夏了。金陵一带暑热难当,齐逢润全凭着体质强壮,才撑着没有倒下去。初时总是焦躁,後来添了忧虑,接着又憎恨起吴明瞬来,这个人,明明知道杜雨时在哪里,却故意不告诉自己,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白费力气。
每日出去,都看见数不清的人,或走路或坐车,或嬉笑或怒骂,使齐逢润眼花缭乱,可是来来去去的那麽多人,没有一个是杜雨时。晚上一旦闭上眼睛,总有无数的面孔在脑中飞舞穿梭,使得齐逢润恐慌起来,害怕自己有一日连杜雨时的长相也分不清,对面而过也不能察觉。於是有了空闲,总是反反复复回想杜雨时的相貌,越是回想,就是越是有一种忧伤积淀在心头,只有自己才知道自己丢失了什麽。
尽管孙先生千叮咛万嘱咐,齐逢润还是没有回家过端午,六月将尽,才迤逦回到遂阳。敷衍过孙先生,就自回家歇歇。北院的那群女子,多少知道他在为了什麽事情烦恼,各自唏嘘,自以为有才有貌,却不能吸引住他,让齐逢润真正放在心上的竟然是个男人。而这群女子里面,最幸运的就是沈珊珊了。她刚刚跟了齐逢润没多久,就奇迹般地有了身孕,其间齐逢润发疯了一般地迷着杜雨时,没大理睬她,她却极其争气,十月怀胎,一举生了个儿子。孩子还不及落地,杜雨时就已经失踪。姐妹们都说她命太硬,实则没有不羡慕她的,这麽顺利就有了个儿子,不如将来如何,到老都有了依靠。
那孩子生下来,沈珊珊也没花多少心思去照顾,或者不如说插不上手。齐逢润对儿子不上心,孙先生却着紧得很,一时要给沈珊珊请仆妇调养身体,一时要给婴儿找奶妈,一时又觉得把个男孩儿放在女人堆里阴气太重只怕将来移了性情,恨不得把孩子接到自己身边照看。外人看来,不像是齐逢润喜得贵子,倒像是孙先生老来得子了,不但多事到可笑的地步,而且有些不伦不类。不过在齐家,人人都知道孙先生的地位,那是仅次於已经过世的老夫人的,所以无人敢有异议。齐逢润更不会去管。
沈珊珊白日里可以陪陪孩子,晚间还是住在北院,时日长久了,吃穿用度,也并没有比其他人好上多少。不过地位总是隐隐地高出别人一些,陪着齐逢润的机会就又稍稍多些。
而齐逢润对她,总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歉意。别的女子跟他总还有过蜜里调油的快乐日子,独有这个沈珊珊,来得不尴不尬,齐逢润的热情当时已经全都给了杜雨时。於是再与她相处时,总想尽量对她体贴一些。
这日从扬州回来,又累又热快要虚脱,先去看了看孩子,接着就有些支持不住。沈珊珊顺水推舟地带他回自己屋里歇息,他想也没想,迷迷糊糊地就跟着去了。
软香131
北院并没有哪一间屋子是单为齐逢润一个人布置下的,那些女子的屋子他可以任意住下。到了沈珊珊屋里,齐逢润话也没说一句,倒头睡到了床上。
他与沈珊珊本来就没有多深的情分,沈珊珊有了身孕之後,两人再没有亲热过。沈珊珊是个聪明女子,不用问,心里也明白了,然而深知人生多有不如意事,日日生气委屈也是无用,齐家没有哪一个人肯亏待她,时日久了,也就淡然了,只将对齐逢润的一片情意藏在心底,有机会多与他相处一刻,就多得一刻欢喜。无事时一人独坐,想到这院中的女子个个都与自己一般的寂寞,天下还有更多的比自己更加不幸的女子,就觉得自己也并不是那麽薄命了。
此时齐逢润倒头就睡,沈珊珊也没多想,只是一味地心疼他,又怕他不耐烦,轻声说:“才出门回来,怎麽连饭都不吃就要睡觉呢,岂不是越睡越没精神吗?还是先起来吃点东西再睡吧。”
齐逢润听不得这些婆婆妈妈的话,果然心里烦躁,累到极点,又不舍得驳她的面子,摇头说:“这会儿不吃,先睡好了再说。”
沈珊珊到底是女人家,看到他不肯吃饭,一时就放不下心来,又想不出什麽好的办法,只能呆呆地坐在床边。
齐逢润连日奔波,此时满身满脸又是灰尘又是汗渍,那一股味道也是不好闻的。沈珊珊却不在意,眼看着他睡梦里,还眉头紧皱,似乎很不舒服,就想:他身上都汗透了,粘乎乎的,肯定不好受,不如帮他擦擦身,弄得干爽了,也能睡得舒服些。於是出去唤了家仆,打来热水,拧了自己的手帕,在他脸上脖子上擦拭,唯恐惊醒了他,拿捏着力道,又慢又轻。
齐逢润睡得蒙蒙胧胧的,总是觉得身边有人,并且是一种非常熟悉的感觉,恍恍惚惚的,似乎是杜雨时回到了自己的身边,正像过去那样安安静静地陪着自己。自从他离开自己,清醒时总没一刻是高兴的,大概只有在梦里见到了他,才能有些安慰。不过要说这是梦,却又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真实感。那和真实感是如此离奇又如此诱人,使齐逢润不由自主地想去思索其本质,但越是思索,反而越是难以捉摸。
齐逢润在半梦半醒之间,也开始焦急起来,这一急,突然就惊醒了,睁开眼睛一看,原来眼前的人还是沈珊珊,除她屋里再没有别人。虽然非常失望,不过刚才朦胧之际的那种熟悉感并没消失。齐逢润很莫名其妙,楞了好一会儿,才醒悟过来,原来自己是闻到了一股非常淡的特别的香味,而那香味正是从沈珊珊的手腕上散发出来的。
沈珊珊此时已经解开他的领子,正在他胸前小心翼翼地擦拭,突然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抬头一看,他正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沈珊珊以为他恼了,也跟着吓了一跳。
软香132
齐逢润瞪着她,问:“你手上擦了什麽?”
沈珊珊一时不解他的意思,迟疑着说:“并没有擦什麽。”
齐逢润耐着性子说:“我刚才闻到一种很特殊的香味。”
沈珊珊这才明白,放下了心。所谓女为悦己者容,听他这麽说,也有些得意,说:“最近觉得手上干巴巴的所以早起擦了些润手香脂。”
齐逢润听到“香脂”这两个字,浑身的睡意陡然消散得无影无踪,问:“面脂唇脂我知道,竟然还有专用来擦手的香脂吗?”
沈珊珊却只含糊着说:“我也没那麽讲究,总是市面上有卖,就顺手买了。”
齐逢润自然不信,说:“遂阳左近的首饰脂粉铺子,没有我不知道的,而且家里其他人怎麽就没用过这个呢?”
沈珊珊心想大约是因为跟自家生意相关,所以才这麽上心,却又无法闪躲,只好说:“好歹只是个不起眼的东西,是个朋友送给我的。”
齐逢润追问:“朋友?我倒不知你在遂阳有什麽朋友。”
沈珊珊吞吞吐吐地说:“老爷也知我先前是在扬州,有不少相熟的姐妹,上月有几位好姐妹过来遂阳,顺便来看看我,就送了我些女人家的零碎小东西。”
齐逢润听到“扬州”,惊得一颗心都快要从胸口扑腾着跳出来,沈着脸问:“扬州的朋友,那是谁?”
沈珊珊被他一番审问,慌乱起来,说:“就是从前一起患难的姐妹而已,老爷千万不要误会。”又急急忙忙地保证,“我知道我现在已经嫁做人妇,万事应该多检点些,老爷若是不喜欢,我往後绝不再见她们了。”
齐逢润说:“我又没有怪你,你不必这麽慌张,只告诉我是谁送了你这香脂就行。”
沈珊珊大为尴尬,拗不过他,还是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几位姐妹的名字住址。又按着吩咐将那香脂拿到他面前。
细看之下,是小小的一个圆盒,看外盒与寻常胭脂并没有什麽分别,那彩漆花纹比寻常的脂粉盒子还要俗艳许多,拧开盖子,却是澄净柔润的一盒,放在鼻边,果然就是刚才闻到的那股味道。
齐家虽然做些首饰脂粉绸缎生意,齐逢润本人却对女人家的用物没有丝毫兴趣,与杜雨时相好时,也并不知道杜家制出的香粉究竟是什麽味道,直到杜雨时负气走了,齐逢润满心思念无可排遣,才摆弄起杜雨时留下的那些香粉,每一种都是令人沈醉其中的美好。那些香粉彼此味道不同,如今的这盒香脂也是之前从没闻过的。可是齐逢润就是觉得,这就是杜雨时的味道,闻着这淡淡的香味,似乎杜雨时本人就近在眼前。
时隔两年,才有了这一点点虚无缥缈的线索,对於齐逢润来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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