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咳咳……」他嘴里的一口酒喷了出去,喉咙里还没有完全咽下去的那些则呛住了喉管。他一边拍自己的胸口,一边似好笑又似无奈地看向方裕安。
「这个搭讪方法早就没人用了,而且还是用在我这个上了年纪的人身上,年轻人你不厚道。」
方裕安正面对著他,伸手想要去握住他的肩膀,对方却刚好弯腰下去擦胸前的酒渍。方裕安的手落了个空,对方擦完後直起腰来说声抱歉要去洗手间,就往酒吧里头走去。
方裕安看著他的背影,有股去拦住他的冲动,却不知道为什麽脚底像生了根一样就是迈不开步子。
方裕安知道依著他的身分,依著对方表现出来的身分,他晚上不应该做这些事情,也不该说这些话,可是……可是……
方裕安不知道为什麽胸口有些发闷。
他知道自己在想什麽,但他也知道自己的想法可笑,而且危险。
方裕安坐在吧台前,一声不吭地喝酒。
不知道喝到第几杯时,他继续端起酒杯的手被人压住了。
方裕安转头,直愣愣地看向那个去而复返的人,「路可?」
方裕安不太确定,他是不是看到了对方眼中有什麽东西一闪而过。
那个男人看了方裕安一眼,转头对他身边的那个女孩子说了一句什麽话,那个女孩子一下子笑了起来。
方裕安看著那个女孩子向自己走过来,大方地向他伸出手,「你好,我叫华之锦。」
「你好,方裕安。」他迅速地冷静下来。
华之锦带著笑意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他,似乎觉得他有趣似的,「我爸爸刚刚说有人向他搭讪,还是个长得很帅的男人。」
爸爸?
方裕安转头看过去,对方微笑著对他点点头,继而转头继续看演出了。
华之锦坐在他身边,用手臂撞了他一下,「不是吧,你真的喜欢我爸爸?」
方裕安回过神,看到这女孩子脸上促狭的笑容,「对不起,失陪一下。」
他走去外面,给同事打电话,「帮我查一个人,他女儿叫华之锦。」
很快,手机提醒他接收新邮件。打开同事发来的讯息,看到消息和照片时,方裕安不知道为什麽有些失望。他正要收起手机,却有人打他电话,接通後,传来同事的声音。
「方sir,你让我查的那位华荣名先生,听说他和商会主席胡岳念有些私交……」
方裕安知道同事的意思,是在提醒他就算查案也要注意分寸。
走回酒吧,华之锦已经不在了,华荣名却还在那儿,专注地看著舞池中某个方向。
方裕安顺著华荣名的视线看过去,很快在舞池看到随著乐曲起舞的华之锦,他又看了看华荣名,却不敢再直视他的眼睛。正转身准备离开,刚刚走到门口,他忽然呆住了。
转身过来,他静静地站著一动也不动。
酒吧里飘浮的其它声音渐渐的有些不真实,离他也越来越远。他听到一段熟悉的音乐,轻快而欢乐的一段音乐。
Oh; I know that the music’s fine
Like sparkling wine; go and have your fun
Laugh and sing; but while we’re apart
Don’t give your heart to anyone
But don’t forget who’s taking you home
And in whose arms you’re gonna be
So darling; save the last dance for me mmmm……
……
Cause don’t forget who’s takin’ you home
And in whose arms you’re gonna be
So; darlin’; save the last dance for me
Mmm mmm……
Save the last dance for me
Mmm mmm……
Save the last dance for me……
听著那句不断重复的「save the last dance for me」,方裕安恍惚回到关黛安生日晚宴的那天晚上。
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只是一直站在那儿,双眼眨也不眨地看著那个华荣名。
对方却根本没有注意过他。
下一首轻柔舒缓的音乐响起时,华荣名带著自己的女儿滑入舞池。
流畅的舞步,温和的笑容,方裕安心底慢慢地疼起来,他低声呢喃著:「路可……」
低弱的声音消失在周围,没有人响应他,也没有人挽住他的手臂和他共舞。
他转身推开门走了出去。
开著车,漫无目的地穿行在大街小巷,最後不知道为什麽,他还是去了教堂。
神父对於他深夜到来原本有些疑惑,但看到他的表情之後便什麽都没有问。
方裕安坐下来,脸埋在手里静静地坐著。
「裕安……」
他揉了揉脸,看著前方的十字架,忽然问了神父一句话,「您说,路可现在在哪儿?」
神父看著他没说话,脸上的表情似乎有些同情和怜爱。
方裕安过了一会儿才低哑著声音继续:
「我有时候也会想,其实他可能没有死,只是在某个我不知道的地方。如果……如果真的是这样……如果……」
方裕安用手压住眼睛,抬头靠在椅背上,「别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为什麽从来没有梦到过他……」
过了很久,他轻声说,「他可能特别特别不愿意见到我。」说完,他更用力的压住眼睛,却根本没有用。
泪水顺著流下,滴落,居然无法停下。
神父静静地站在一旁。
过了很久,方裕安深吸了一口气,从椅子站起来,「神父您能告诉我他的墓地吗?」
神父叹了口气,「好,我带你去。」
随著神父到了墓园,方裕安站在墓碑前,看到关路可的照片时,他忽然一阵眩晕。
慢慢蹲下来,伸手轻轻抚摸著上面的照片和关路可的名字,他没有转头,开口对神父说,「能不能让我一个人在这待一会儿。」
神父默默地转身离开。
方裕安看著上面的照片,嘴唇张开又合上,合上又张开,重复了很多次,却什麽都没说,嘴唇却慢慢颤抖起来,「路可……」
他坐在地上,狠狠抽了抽鼻子,而後开口。
「路可,我们在一起那麽久,却从来没有坐下来好好说过话。说的最多的,都是要怎麽做大生意、怎麽对付别人……那时候我有没有在想怎麽对付你,我也不知道。
「我以前从来没有到这里来过。我知道这个想法很傻,但我觉得只要我不来这里,我就可以当做你并不在这儿,而是在另外一个我所不知道的地方生活。
「也许真的就是你说的那个理想生活,有一栋房子,有一个女儿一个儿子,还有你爱的另外一个人。虽然我不愿意你爱上别人,可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宁可你喜欢上别人也不愿意你留在这个地方。
「今天我遇到了一个人,他……他其实和你并不像,比你老,也没有你好看,可他的眼睛却和你几乎一模一样。我从没告诉过你,我最喜欢的就是你的眼睛,清澈明亮,有时候只是看著,就知道你在想什麽。你只是看著,也知道我要说什麽……
「我那时候接受卧底任务前的训练,培训我们的教员说,执行任务只想著要完成任务是不行的,还要把任务完成好,而要怎麽完成好,就得把自己真的当成那样一个人。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越到後来就越希望自己真的只是曾易明,不是别的任何人。可惜,我的希望总是会落空。」
方裕安絮絮地说了很多,他藏在心底从没机会说的那些话。
夜风吹过来,树枝轻轻摇动,他忽然停下来,转身往後侧看,并没有人在。
他回过头来,「路可……」
长长的叹息声中,似乎不止他一个人的声音。
方裕安就这麽在墓地待了一整夜。
第二天醒过来,摸到自己身上盖著的衣服时,他一下子坐起来,看到前面不远处的身影,他的心跳快得几乎有些受不了。
他怯怯的欲靠近,而对方听到身後的声音,转过头来,微笑著走向他,「裕安。」
他低下头,「是您啊,神父。」
「你以为是谁?」
「没有。」
神父蹲在他身边,「你梦到路可了吗?」
方裕安低头闷声说,「没有。」
他把身上的衣服递给神父,站了起来,迎著阳光往前走。
方裕安没有看到神父看著手上的衣服若有所思,而後笑起来的样子。
对乔宁的监视陷入了停滞。
方裕安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接近华荣名让对方起疑了、还是别的原因,连著两周,华荣名和乔宁都没有见面。
这天夜里,方裕安换了班刚刚准备回家,负责监听的同事打了电话,电话里头,同事的声音激动得有点发抖,「老大,老大,你快回来,有消息了。」
方裕安立刻往回赶,赶到时,监听的同事把耳机套在他头上,就听到里头乔宁和华荣名已经在商量价格了。
方裕安也有些兴奋起来,有了这个关键信息,他们到时候就可以把乔宁抓个人赃俱获。
之後的监听,让他们确信了乔宁的确是要和这个叫华荣名的人进行一笔大交易。
他们确定的交易日很快来临。
埋伏在指定的地点,方裕安很冷静,这是个关键时刻,他不能让情绪左右自己的头脑。刘知行仍然是总指挥,方裕安负责第一小组突破。
看到乔宁和华荣名先後到达交易地点,刘知行指令各单位准备。
方裕安示意自己的组员准备行动。
安静地等著,方裕安像一头即将出击的雄狮一般,专注冷静。
「行动!」
方裕安听到耳机传来的指令之後,率先冲了出去。
适时而起的暴雨掩盖了他们行进的脚步声,偶尔劈开夜空的闪电照著他们同行的组员转换位置时的身形,在夜空和闪电的背景下,他们如同夜袭的奇兵般。
乔宁布置在外围的成警察醒时,几乎没有任何时间反抗就束手就擒,随後跟进的组员悄悄贴近交易现场。
周围的灯光瞬间熄灭。
就在负责警戒的人发出抱怨时,蓄势待发的另一组队员上前,骚动在狂风骤雨之间瞬间被吞没。
他们已经完全包围了交易地点。
警方强行突破进入交易的地下层时,乔宁起初的错愕随即转成了困兽之斗。
双方力量的悬殊让这场对抗丝毫没有悬念,乔宁的好几个手下被当场击毙,神色狼狈的乔宁被控制住之後,看到慢慢向他走过来的方裕安时,脸上的表情实在精彩之至。
方裕安站在他面前,轻声说,「乔先生上次问我的问题我一直没有回答,你说得对,我这麽拼命的确是为了路可,我不可能让别人踩著他的尸骨逍遥自在。」
这次行动可谓人赃俱获,一切都很顺利,除了和乔宁交易的华荣名在被押送至警局时,忽然被不知明单位的人给接走了。
方裕安不太确定,他似乎看到了ICPO(注四)的标志,他看向刘知行,刘知行看了看他,什麽都没说,只是点点头。
转回警局,准备整理好现场的证据,然後安排後续收集乔宁的其它罪证。
刚刚上楼,方裕安被人叫住了,而後有同事递给他一个包裹,「方警官,刚刚送过来的给您的。」
方裕安打开箱子,看到里头的东西时,他惊呆了。
他回过神,匆匆跑去前面的接待处,问刚刚收包裹的那位同事是谁送来的这个箱子。
同事似乎被他的样子吓一跳,说就是个普通送快递的工作人员。
方裕安知道问不出什麽,去看监视录像时也没看出什麽。
他回去办公室,仔细看箱子里的东西。
很完整的一批证据,从乔家早年打打杀杀的生意,到後来的毒品走私、洗钱,里头的资料有很多居然是原始凭证。还有不少录音和录像证据,乔宁和别的帮派社团谈生意、贿赂警务处高官,拉拢普通警员的交易情景都在里头。
最後和华荣名的这次生意更是从头到尾完完整整地录在里面。
他沈默了半晌,而後搬起箱子去找刘知行。
刘知行仔细地看了看那些证据,而後看向方裕安,这些证据意味著什麽不言而喻。
他们这次行动虽然顺利,但要给乔宁定罪还有很多波折,而且,也很可能只是十年、二十年的徒刑,乔家想要东山再起也不是不可能。可有了这些证据,乔宁想要翻身,除非有神仙救他!
「你认为是谁送来的这些证据?」刘知行看著他问了一句。
方裕安沈默著。
「你希望是谁送的?」
方裕安抱住头坐在椅子上,过了一会儿才答非所问,「华荣名,他的眼睛和关路可几乎一模一样。」
方裕安从法院走出来,法庭的宣判已经结束,乔宁被判了二百年的刑期,禁止假释,一些主要成员也都被判了十年到几十年不等,乔家这次可谓是被连根拔起。相信这个宣判明天就会登载在香港的各大报纸上了,不过他已经不再关心。
他先去找了刘知行,递上自己的辞呈时,他心里有些不舍,但并不後悔。
刘知行接过去,认真地看著他,「裕安,你决定了?」
他用力点点头。
刘知行伸出手来,「如果有一天想回来,只要我还在,我还是会伸开双臂欢迎你。」
方裕安用力吸了吸鼻子,「Sir!」
「还这麽见外?」刘知行眼眶也有点泛红。
「刘叔叔,谢谢你。」
刘知行拍了拍他的背,「傻孩子,谢什麽。就算……真的要谢的话,也是我谢你。」
方裕安紧紧握住刘知行的手不再说话。
刘知行看了看他,一把揽住他,「去吧!」
走出大门,方裕安停下来回头看了看警署大楼。
很普通的一栋楼,却因为上面悬挂著的代表法律威严的警徽而显得威严峻峭。
夕阳的光线斜射过来,为这栋建筑蒙上了一层轻柔的面纱,连那些棱角都似乎不再锐利。
看著看著,方裕安心内有些惆怅。
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转身往外走。
六年之前去执行卧底任务时也曾这样离开过,但这次和那次不同。那次离开,虽然也不知道什麽时候才能再回来,却一点没有怀疑过还是会回来,而这一次,他应该不会再回来了。
转头最後看了一眼,转身离开,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一开始他的步子有些迟缓犹疑,走了几十公尺之後,步伐便稳定从容起来。他知道,自己还有应该做的事情。
「神父,我是来向您告别的。」
「告别?」
「嗯,我想我是应该去寻找通往我迷宫中心的道路了,找到我自己想要也真正属於我的生活。」
神父笑了笑,「裕安你没有让我失望。如果可以问的话,我想知道那是什麽样子的生活。」
方裕安想了想,似乎在憧憬著什麽。
「去一个安静的地方,在那里的一座山上,自己动手建造一座房子。用锯子、刨子、木头、钉子、铁锤、墨线、水平器,亲眼看著房子一天一天地成型。
「然後收养两个孩子,一个儿子,一个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