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泛伸手轻轻抚了抚照片里的人,骨节分明的手指划过苏湛的眉目,心下一片柔和。他和爸妈已十年不见弟弟。
今晚再给那小子打个电话吧?不知道会不会又嫌我啰嗦?某人心头温温地思念着弟弟。然而这种让苏家大少全身心放松的心绪并没有持续多久,自己办公室的门却是被一把推开了。
“我说苏大少,这天都变了,你怎么还有心思躲在山上的竹楼里头?”来人是个身材高伟岸的青年,英挺的面容,深邃的朗目修眉,五官隐在房间光景交接处,立体而硬朗,是个十足英俊的人物。随着那人走出暗处,那双浮现的眉眼锐利如鹰,倒是让人莫名觉得高深莫测又心生敬畏。
严从嘉略带尴尬地跟在后头,向苏泛说说道,“大少,穆少我拦都拦不住——”
苏泛也站起身来,朝严从嘉大度地摇摇头道,“你要是能拦得住,他就不是穆天璋了,没事,从嘉你先下去吧。”而后悠然自得地开口道,“也只有你穆天璋胆敢在我这里夺门而入。再说了,变得是台湾的天,可不是这里的天。”
穆天璋一边嘴角翘起,似笑非笑地扫了一眼苏泛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桌面,只见上面只有一份报纸一杯氤氲着热气的茶,以及,万年不变的苏湛的照片。不明真相的人以为苏家大少这是将贵重物品都藏得很好,哪里却知道,他最宝贝的东西其实大大咧咧地摆在桌子上呢。
穆天璋也不接话头,只是走了过去,垂眸拿起那张照片,调笑道,“那次就因为我拿了阿湛的这张照片,苏大少居然掏枪指着我的脑袋让我拿出来,真真是让人心寒。”
苏泛不容分说地将照片从穆天璋手上劈手夺下,再次放回自己一抬头就可以见到的特定位置,笑了笑,“阿湛那小子很不喜欢拍照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出门在外那么久除了刚到台湾那几年寄了几张孩童时期的,到了美国之后也就只寄了两次回来。第一次我妈收着了,这第二次才轮得上我,就这么被你偷了去藏了起来——”他顿了顿,“心寒的当是我这个哥哥才是吧。”
穆天璋嘴角的笑意加深,似感叹地说道,“果真是兄弟情深,让人欣羡不已。”
苏泛不再理会穆天璋的话外有话,他俩小时候不对付,当时穆天璋和阿湛的关系才是最好。只不过世事难料,自从苏湛走了之后,他和穆天璋反倒又好了起来,直到现在。穆天璋的意图他一猜就透,而自己的想法此人也是甚为明了。
苏泛挑眉一笑,一双明目如清辉,“谁叫你娘当初不再生一个?”
穆天璋的笑意忽地敛了敛,径自找了个椅子坐了下来,转了个话题道,“不跟你再说题外话了,我说那批货的事情……”
话题一被挑开,苏泛的面上也带了严肃,俩人话不多,反倒是沉默的时候更多,只不过话虽不多但在精,三言两语就将要商讨的事情给完成了。一个气质从容淡泊,一个带着漫不经心的霸道,倒像是喝下午茶的,而不是——明目张胆地筹划着抢鸦片。
“这次的马帮队伍算是我大哥手底下最得意的了,这要是全军覆没,穆威的实力要受一次重创。”穆天璋策划了这次明目张胆的抢劫许久,准备一次出手将成功狠狠拽在手里。
苏泛举起杯子抿了口茶,垂着眸子道,“黑豹的队伍,我们建了很久,这次算是第一次正式出师,之前只不过是些小打小闹别人总把我们当做是流窜的匪徒。”
穆威手下的一个商队即将运送一批鸦片前往泰缅边境交易,穆天璋和苏泛之前就瞄上了这批货。穆天璋有情报,苏泛有枪有人,他们打算利用一队暗暗培植好的缅甸人武装抢了这批货。
这十年穆百随着贯彻彻底的以毒养军,以军贩毒的政策,势力和实力都得到极大的膨胀,一度威胁到国民党残军,这也是让苏泛不得不出手的原因之一。而穆百的日子越过越顺溜,便将一部分事务移交给最受宠爱的大儿子,一部分移交给穆天璋。
苏泛和穆天璋二人就此联手,穆天璋上头有个大哥压着他无法出头,苏泛也想扩充自己的实力瞄上了军火生意然而本金不足,一个借着他的部队贩毒扩充实力,一个暗地里从事着军火交易。任谁也看不出,清俊淡雅的苏大少其实是金三角最大的军火商之一。苏泛手里有枪有人,穆天璋手里有能换成美金的罂粟,说好听点两人取长补短,说难听点二人就是狼狈为奸。
就因为当初他们头上压着人,苏湛就只能被人当做人质送去了台湾,而这些人苏泛愈发地知道,想要任何时候不被人牵制、受制于人,只能是你的实力比他更强。他要稳住住苏家在金三角的势力,让父母能安度万年。他手中有枪,才能护住弟弟。
……
不知不觉日头开始倾斜,苏泛瞧了窗外的夕阳一眼,喝了最后一口茶,缓缓地开口道,“好了,你让底下人行事小点心,要是让穆威察觉到你私下里挖他的墙角,连我也会被你连累。”
穆天璋自得地一笑,“如果我是那种会让你受牵连的人,恐怕苏大少也不会和我合作的。”而后他又想起什么似的,对苏泛说道,“对了,明天下午我妈会去找钟姨,让我传个话。”
穆天璋的母亲陈宜兰倒是和钟意映一直关系颇好,又再加上两家孩子走得近,更是亲近了不少。
“我妈倒是常常觉得万分可惜,你家两孩子都是男孩子,否则早就让我娶了一个。”穆天璋也站了起来说笑着和苏泛一起往外走。
苏泛却是想起小时候穆天璋信誓旦旦地说着要娶苏湛当老婆的事情,“苏湛要是个女孩子,我是绝对不会让我妹妹嫁给你的。”穆天璋是个什么人,他是再清楚不过。
“我要是个女的,那是去跳澜沧江也是不会嫁给你的。”穆天璋毫不客气地回嘴道,“只不过——”他倾了下身子靠近苏泛略带调笑地说道,“现在我们俩倒是可以考虑考虑,都是一肚子坏水的,估计挺般配。”
苏泛无奈地瞄了这个童年玩伴加合作伙伴一眼,侧身退了几步,
“可惜啊,跟小时候一样我还是比较喜欢阿湛多一点。”穆天璋自顾自地摇头说道。
苏泛低头理了下自己的衣袖,轻描淡写地说道,“你要是敢对阿湛起什么心思,你大可以试试。”
穆天璋丝毫不在意地笑了笑,“有你这么个爱弟弟的哥哥在,我可不敢轻举妄动。”
苏泛他极为讨厌穆天璋的一点就是,这家伙总是肆无忌惮地戳破自己的心思。于是一向温文尔雅的苏泛也破了功,面色冰凉地瞅着穆天璋道,“不跟你浑说八道了,我回去了。”说罢转身出了办公室。
穆天璋倒是觉得苏泛这一点和小时候是一点都没变——提到苏湛,他就会变个人。他返身又走回办公桌边,拿起那张黑白照片,心想道,果真是人都有弱点。
37、第 37 章
苏湛手里叼着半块热狗三明治低头看着手中的报纸往宿舍走——蒋介石居然去了?说不震撼是假的,他初到台湾时是倒是一直没见过这位将他们家弄得父离子别的风云人物。只在一次国民党高层的聚会上遥遥在蒋家大宅的露台上见过老头子一面。
不管怎么说;苏湛对于老头儿把自己弄到台湾这件事还是怀着恨意的。只是环境造人;随着这么些年来一个人过着无人依靠只能靠自己的生活,苏湛知道一味消沉怀恨是没有多大用处的。
既来之则安之;想办法活好了才是正经事。并且;除了不让他回缅甸;不让他到处乱跑,只能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之外;倒也没有他原先想象的那么糟糕。
苏湛的睫毛依旧是长的出奇;乌黑浓密地簇拥在一起;遮掩去大半的目光,肤白胜雪嘴唇红润,乍看过去很有冷美人的味道。路上有相识的同学和他打招呼,苏湛也就应景地微笑了下回应,对比最初来美国的各种不适应已经好了许多,还有几个能说得上话的同学问他怎么现在才吃饭。
只不过今天不是他不想正常吃饭,实在是时间来不及了,上午本来只有两节大课,没想到自己上次随便写的小论文还是被教授给抓到了,并且让助教把他留下来老老实实的修改了一遍。苏湛觉得自己大概上一世死也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天——像所有普通的美国大学生一样背着背包牛仔裤衬衫地走在这所世界名校里头,并且读的专业是东亚文化研究。
他前前后后加起来算是活了快五十岁的人了,然而重新来到一个陌生的国度,进行专业化学习对于他来说还是有点难度的。尤其是英语,苏湛觉得英语简直跟他有仇——他在台湾时曾在国小连跳三级,国中和高级中学的学习生涯也颇为顺利,就是这英文始终不大利索。然而当初台湾政府让他选择他想要升迁的大学和专业时,自己却是出人意料地表明想要出国留学的意思。
他曾在出国之前询问过家里的意见,那时的缅北小镇还没通电话呢,苏湛到了台湾就做起了上辈子从未做过的事情——写信。
他到现在都随身带着这些信,每次都是厚厚一叠——他老爹没啥大文化会的字不算多,然而硬是重新学了些,缺胳膊断腿的,每次也能给他写上一段;他娘是个出身书香世家的才女,写的那些话就更不用说了,苏湛每次读着,从那些细细碎碎的文字中扑面而来感觉到母亲的温暖。从一开始的伤心担心忧虑到后面越来越平和,每次来信,都是三个人的唠家常,尤其是苏泛的,平日里整个人像个闷葫芦一样,没想到写信的时候话那么多。苏湛每次拿着苏泛的信,都很有一种在读家书集的感觉。
只是谁都不知道,在很多时候,这些走过千山万水的,来自家人的亲笔信温暖了这些年孤寂冰冷的岁月。
苏湛早就不是上一世那个不知冷热没心没肺的家伙了,每一次回信他都将自己在台湾的生活给细细说了一遍,从来只说好事——他觉得这很有点婆婆妈妈的感觉,但是知道父母和苏泛看到这些东西会觉得安心,他也就觉得这婆婆妈妈是可以忍受的了。
当然,信件的内容在千里迢迢地到达缅甸的时候早就被人检阅了一遍。老爹和老妈对他能够出国留学这一情况绝对是惊讶大过于欣慰的,在他们看来自己能在台湾依仗着特殊身份进一所大学随随便便读完就很不错。只不过惊讶归惊讶,父母亲还是表达了对他的期许,尤其是苏泛。
苏湛有时候听着教授说得太快的英文,或者看着书上密密麻麻跟蚂蚁一样的字母时,也会愤愤然地想到——明明是苏泛的愿望,我干嘛上赶着替他实现呢?
这几年金三角俨然成为了世界上最乱最神秘的地区之一——战火和罂粟花交织相生,恶名远扬。台湾政府在国际舆论的压力下陆陆续续撤了几批人走,苏家也还算是安分,因为对他的看管也就没那么严格。
他本该是有机会和家里人见上一面的,然而料谁也想不到陈将军带着自己的人投降了北边政府的共产党去,回了中国。这让台湾当局大为火光也更加警惕,因为耽搁了下来,这一耽搁,俨然就到了出国的时候。而一出国,鉴于苏湛的家庭背景和身份十分特殊,不管苏正刚是否真的有制毒贩毒,金三角苏将军的儿子还是进入了美国政府的监控之内,别说出国了,就是回台湾也是层层盘查。
苏湛索性就在美国住了下来,连寒暑假也呆在学校里头,只等自己毕了业,再谋路回家。
这些年在台湾的生活早就磨平了属于苏家二少爷的棱角,苏湛觉得自己从前的自己就是一个刺猬,不过那些护着自己的刺儿都是家庭身份给的——他父亲是缅北说一不二的将军,他受父母宠爱,他唯一的哥哥更是让着他。于是这些刺儿武装起来,成了一个娇生惯养不知天高地厚的苏家二少爷。
然而,到了台湾之后,他俨然就成了一个被扒光了刺的刺猬——光秃秃的肉球,是谁都可以欺负一下。
他父亲是土匪丘八出身,在台湾没有亲戚,母亲的家族是个好的,只可惜人丁稀薄,又因为过于尽忠报国的思想,整个家族的人,除了流落在缅甸的他妈,不是死在抗日的战场上,就是死在了内战里头,及至那些撤退到台湾的国民党高层里头,除了一个血缘隔了老远的,百八辈子没见过的叔舅老爷,他在台湾的生活可以用四个字来总结——无依无靠。
国民党政府处理他这么个屁点大的孩子方法倒是简单——直接找了个政府官员的家庭,让人养着他,政府给出钱给补贴。
够资格养他的官员是看不上那笔补贴的,况且他又是个棘手货。
他原先是住在柳元麟的家里,因着柳中将在缅北和自己老爹有过一段交情,又有一层外公的交情在,所以原先在柳元麟家住得还算可以,柳元麟的原配妻子是个贤惠的,对他也算周到。如果忽略柳元麟那几个一进门就欺负自己的混蛋儿子之外。
他在柳家住了两年多,没想到柳元麟失了宠,被贬职了,此后又转移到另外一个财政部大员的家里头,苏湛那时候已经大了些,再也不是任人欺负的小不点了,起码有力气还手了。只可惜这个财政大员的老婆是个尖酸刻薄的,很是能苛刻和惩罚他,苏湛试过被罚得一天没吃饭,也试过烧得糊里糊涂的时候没人管。再后来,他又被辗转送了几家人。
每一次搬家,苏湛总是冷漠地看着那些人替自己收拾行李,除了一些衣物书本,几乎没有任何东西是属于自己的。他觉得自己这十年,过得很像是一只蜗牛,带着那么点东西到处兜兜转转,可就是回不了家。
在这里,他也没有家。走了没人舍不得自己,来了也没人欢迎自己。人人都只当这个孩子是个不好收拾的,费尽心思养好了没人奖励你,养坏了倒是怕遭殃。
苏湛很是尝尽了人间冷暖,世态炎凉,以及寄人篱下的苦楚。回想上一世的自己,过得何等风光身在福中,可的确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瞧瞧他在上辈子把日子过成了什么样。
苏湛在烧得快傻的时候,那家人总算是着了急,这才送进了医院里,肺炎高烧可是捡了一条小命回来,那家人倒是怕他去告状,可算是小心谨慎地对待了。那些人哪里又知道,他是不会往家里报坏消息的,即便是政府让写,他也不会写。
永远只提好事,永远只说让爹妈和苏泛安心高兴的事情。
苏湛学会了忍耐,学会了示弱,也学会了在夹缝里如何让自己活得更好,在别人异样的眼光和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