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瞧着,你将来就是升了一品二品,这院子也必不辱没了你。
主子说的都很平常。
许多他以为会记一辈子的话,都随着时光渐渐淡去了。这几句简简单单的,却一直在心里,未曾忘怀。
他住进去后,这院子胤祯也常来。闲时筹办诗宴,下棋品茶。到了秋天,庭中老树挂着一串串红果儿,玛瑙般油亮,被风一吹,会响似地。
那记忆如此鲜活,他总觉得当他转身时,胤祯应该像第一次带他进来一样,笑吟吟的站在门口。
可每当回头,半月形的门洞总是空荡荡的。
他想,主子,我没有背叛你。从前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逼宫,反抗,我做的不比来保少,我只是没有来保那么疯。
我只是想活下去,看宝玉健康成长,免去父母担忧,让曹氏得以生存。
“曹顒。”有人淡淡的说。
他转身,夕阳太过耀眼,他看不清门洞前的人影是谁,却控制不住的哭出来。
太子走近了:“曹顒,我只要你一句话。在你心里,你的主子究竟是谁。”
五月中大阿哥带蒙古兵发生叛乱,胤禛忙了几天几夜平叛,没精力管别的,甚至没来得及发现,过了离京的时限,来保仍未出发。
来保施施然进入京口的兵营。这群大老爷们从青海回来后,就被打散编制,安插到各个队伍下面。怀庆营里,老人最多。
一群兵痞,打苍蝇的打苍蝇,玩色子的玩色子,极度闲散,比街口的混混还流气。几名早已串通过的老人看见来保,互相递了递眼神。
将领不知这陌生人所为何事,呆站着看他。
来保对老兵们道:“青海湖,埋骨处,还记得吗?”营中安静起来,仿佛每个人都在聆听。
“刀已钝,马已老,心在否?”
大大小小的头头们突然发现,那群永远都死气沉沉的老兵,开始骚动起来。
胤禛得知来保不仅还在京城,而且带人闯入宫中,是在一个下午。
禁军和侍卫在数量上与来保的人势均力敌,不过来保想要带人出宫,那些人也够了。
胤禛第一眼看的倒不是来保,而是站在来保身前,静静与他对视的弟弟。
几个月以来,让他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笑容,一丝也无。
你想起来了?
你要走?
和我在一起不好吗?
我们在一起的日子,你在乎吗?
那些日子,你可还记得?
这些问题似乎一个都不用问了。从弟弟的眼中,他就能明了一切。
胤祯说:“四哥,一个禁宫就这么多人,要全部掌握,也不容易。你一定不知道有多少侍卫和将领早就是我的人了吧。”
他一句话让侍卫和将领、禁军们面面相觑,互相猜疑。默契的配合顿时差了几分。
胤祯说:“四哥,皇阿玛若是活着,我必要救他出来。若是崩了,我便让你赎罪。”
胤禛的心,冰凉如铁。
胤祯最后说:“这个紫禁城不属于你。所以,我会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就大结局了,大家想看啥番外?说给我听听。
56
56、百年孤独(完) 。。。
60
胤禛深深觉得,自己这个弟弟就是个没心的。这些天的相处,对他好像就是过眼云烟,没在留下任何印记。
多少次胤禛看着弟弟冷淡陌生的目光,都想开口说一句:我们半年的相处,真的就什么也不算?
大臣们很奇怪,明明好的如胶似漆的两兄弟,怎么忽的就成了敌人。
胤祯摆出搭救康熙这张大旗,大臣们纷纷开始站队。
战争已不必赘言。
从五月到十一月,暗涌变成明流,最后化作铺天盖地的大潮,席卷了京城。大至亲王宰相,小至无品末流的差役,全部深陷其中,没有一个人能幸免于外。
对京城百姓而言,这是城头变幻大王旗的一年。
先是一场让所有人讳莫如深的逼宫。接着康熙皇帝大行,四阿哥代为摄政。摄的好好的,突然走了,京城被大阿哥接管。然后四阿哥回来登基。
平静了几个月,大阿哥起兵被抓,最后开始了十四阿哥与四阿哥之间的斗争。
一直到十一月,十四阿哥掌握了北京城乃至天下,四阿哥被封到天津做了个闲散亲王,百姓们还惊魂不定。
因为康熙皇帝被救出来了,八阿哥也对皇位也有些意思,这二位爷绝对不好惹,谁能保证着三股势力不会再来新的一出。
政治混乱,钦天监的官员们也乱。京城的百姓们十二月份才拿到新一年的年历。
对农民来说,这才是大事。没有年历,就无法按照历法干活,甚至清明祭祖也闹不清是哪天。
为了不耽误农时,其他偏远地区都派专人快马加鞭的送了下去。
前一年康熙在位,年号是康熙五十年。去年四阿哥登基,年号雍正。新皇帝准备把去年称做雍正元年。
百官劝新皇帝,您没取四阿哥的性命,让他在富庶之地做亲王,已经是傻的不能再傻的妇人之仁了。当然,您要愿意,也可以说是宽容。宽容这种品德,还是很不错的。
新皇帝泼了为首的王大人一脸墨。
王大人擦了擦脸上的墨汁,淡定的继续说,可您居然把去年定做雍正元年。臣知道皇上是出于诚实和自信,但您若这么做了,就等于承认四阿哥曾当过皇帝——当过和承认当过是两回事,性质上差别很大——倘若这位四阿哥和他的子孙将来想推翻您,资本就相当充足。
新皇帝有点下不来台,说此事容后再议。
刘大人步步紧逼:请皇上现在就给个说法。
新皇帝含恨退步。
鉴于康熙皇帝当时未崩,去年仍定做康熙五十一年。新的一年称乾明元年。
新皇帝下朝回乾清宫,气呼呼的抱怨,反了反了,这帮汉臣真是反了,一点面子都不给朕。朕说东,他们偏要说西。长此下去,干脆朕当大臣,他们当皇帝算了。
新皇帝一拍桌子,朕当年在青海的名声难道是白来的,他们怎么就不怕朕。
曹大人笑着说,皇上,他们再怎么跟您争,不都是为了您江山永固吗。您跟他们生什么气。若不是您政治宽松,将满臣和汉臣一视同仁,他们也不会如此为您卖命。
一个满臣大大咧咧的往圈椅上一座,喝了杯茶,爷,是您自个儿把他们惯坏了。(曹大人:叫皇上!)瞧瞧,大阿哥在边疆杀敌,二阿哥去了湖南,四阿哥当了亲王,八阿哥在朝为官,当初那些站在您对立面的大臣,除了贪太多财的和手上有人命的,几乎全都活着。
您还鼓励他们实现抱负,一展宏图,让他们和言官一起挑您的错处。您能说不是您自己惯的?对了,据王大人所言,这似乎叫宽容。
新皇帝指他的鼻子:朕把你也惯坏了!
满族大臣想到别的,摸了摸鼻子,讪讪的。
曹顒笑道:“皇上,您其实很欣慰吧。”
介福孤零零的端茶倒水,没人管他。来保捧着茶杯,满腹心思。
胤祯收敛了表情,慢慢踱到窗前,望向雪景。空气清冷,又是一年大雪。
康熙被奉为太上皇,住在前面的畅春园里养身体,脾气大得很,一直懒得见胤祯。
这也难怪。康熙本来以为自己病的快死了,忖度着挑新皇帝。
结果儿子们一个两个不省心,自有想法,不让他挑。
老大老八逼宫,老四来救他,结果等老四把老大和老八赶走了,老四决定自己逼宫。
唯一被他误解了的是老二。然而仔细想想,也不算误解。后来老十四赶走老四,自己上台,老二不就充当了他的死党兼帮凶么。
康熙很疲惫。这些儿子,有他爱的,有他不爱的;有他细心呵护的,有他随便放养的,结果不管怎么对待,都殊途同归,走上了一条路。什么滋味,只有他自己知道。
临近一月,康熙在畅春园的湖上钓鱼。水岸雪堆环绕。
水波颤了几颤,康熙知道有船过来了,就是不回头。
胤祯踩上康熙的小船,低头穿过乌蓬,坐到康熙身边,看着冷清的苍玉般的水面。
“皇阿玛,冬天也有鱼可钓吗?”
康熙懒得理睬混账儿子的搭讪。
又坐了小半个时辰,儿子仍然没有离开的迹象,他才爱理不理的说:“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钓的是个意境。”好了滚吧滚吧,我已经回答你了,别烦我了。
当时康熙被胤禛软禁了一年,终于等到十四阿哥接他出去,本来很高兴。但十四阿哥背后的禁军,让他渐渐息了心思,懂得了胤祯的用意。
康熙呆站在院子门前,面色发黑,胤祯挥手让禁军下去。康熙道:“你真的是来救朕的?”
胤祯迟疑了一下。
康熙爆发道:“你反你四哥,其实你们没有区别!你们口口声声说是来救朕,不就是为了取得好名,谁会真正把皇位送还?你会?你最终也还是要囚禁朕吧!你们一个一个,真是朕的好儿子。”
“皇阿玛。”胤祯有些无奈的看着他。
五十年前他看着满目疮痍,问胤禛这一切都是为什么。五十年后他将胤禛软禁在天津,请康熙退位,然后回答自己,一切本当如此。
他有想要实现的理想,而大家道路不同。狠不下心,就一事无成。
所以一切本当如此。
但他与胤禛终究不同
等康熙终于平静下来,胤祯说:“皇阿玛,我们出去吧。”
康熙叹息一声,认命的闭上眼睛。
钓意境?
“哦。”胤祯坐定了不动,跟身边奴才要根鱼竿,也钓起来。
康熙说:“你怎么还不走,滚去批你的奏折,见你的大臣,别在这儿烦我。”
胤祯说:“我想陪皇阿玛坐坐。”
康熙一时说不出反驳的话,闷闷不乐的坐着。
天空飘了一阵雪,又晴了,晚霞映在湖面。
胤祯放下钓竿,站起来,说出在心里盘桓了许久的话:“皇阿玛,你和四哥的治国之道都很好,但只能保得一时安稳。我想要的,是一个永远强盛的大清。”
背后的小舟渐渐远去,船下漾起一圈一圈的波纹。
康熙虽然憋着一口气对儿子爱理不理,其实他这些天也想明白了。不论新皇帝由谁做,都难得有胤祯这份既懂休养生息,又能励精图治的自信与宽容。
胤禛在睡梦中醒来,面前是一条漆黑的路,路的尽头有一道亮光。身边的人来来往往,表情漠然。
他走到亮光处,是一座桥。奈何桥。他忽然明白过来,他死了。
一个接鬼的小太监前来对照,姓名籍贯生辰年月无一不差。
小太监笑道:“雍亲王是吧,爱新觉罗胤禛,八十二岁,寿终正寝,真是难得。请跟我来。”
胤禛说:“你不是太监吗,怎么当了鬼差。”
小太监说:“阎王挑鬼差,专爱从太监里选。因为我们在阳间做惯了琐碎事,有经验。”
胤禛跟着他走,无意间看见自己的手,倒是光滑,大概回到了最好的年岁。他抚摸着桥柱,渐渐想起往事。
他在天津当了二十多年亲王,仍心心念念见弟弟一面。
可乾明二十五年,皇帝崩了,在最风华正茂的年纪。
举国哀哭后,为乾明皇帝盖棺定论。宰相说乾明皇帝消除了满汉之分,战功赫赫,兼通商四海,万国来朝,令大清真正有了泱泱大国之风。决定将谥号定为武。
有人拍马屁,说加几个字,叫仁孝武皇帝好了。一个大臣指指康熙不说话。那人也不敢说话了。康熙皇帝被迫当了太上皇,还能叫孝吗?
康熙开口说,这个小混蛋最不孝的地方,就是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他想了想,让他们把孝字加上算了。立刻万人称颂。
接着新皇帝继位,将胤禛这名四叔请回了京城。
胤禛知道新皇帝的小名叫白敦。
白敦拿出阿玛的信,说信上写着,等他死了,就让胤禛回京辅佐白敦。
又说,当年胤禛服药,体内积压了毒素,新进宫的王太医善于治这个。就算胤禛不愿意辅佐,也让他解了毒再走。
胤禛想,你几十年不见我,待我如陌生人。我以为那些日子你都忘了,或者毫不在乎,不愿回顾。
原来你全都记得。
你什么都记得,却是死了才让我回来。胤禛捂着心口,喉中腥甜,几乎呕了一口血。白敦吓得够呛。
胤禛本想远离这里,然而面前白敦除了稳重些,身形容貌几乎都与胤祯当年一般无二,他为了留个念想,还是同意了。
清朝的大治在白敦和胤禛的手下又延续了三十几年。
胤禛觉得自己一辈子都在弟弟的阴影里,未曾真正开怀。
奈何桥上,小太监说:“雍亲王啊,我敬佩您这些年对大清的付出,所以我才告诉你,桥那边有个风景,很值得一看。”
胤禛无可无不可的瞧着桥下河流。
小太监说:“那风景是个皇帝。其实他这一世皇帝当的好,下一世投胎也是个皇帝,可他就是不去。据说是有什么心愿未了。几十年来,一直等着。”
胤禛的手微微颤抖:“什么心愿?”
小太监说:“欠债没还吧。他说他和那个人之间,互相欠的太多。
他忙着治国,没时间在情爱上纠缠不清。他本来打算用三十年让大清走上正轨,然后等安定了,再与那人见个面,说说话,让往事一笔勾销,没想到才二十五年他就死了。所以一直记着呢。
我没事的时候就在他身边守着,他身边来来往往的人多,特别好玩。
第一年他刚到,就有个将军鬼,一看见他,就抱着他的腿大哭,说主子啊你怎么这么早就走了,你走了我怎么办,我还没追随够啊。
皇帝鬼说,你怎么也来了。将军鬼想了想说,估计是这辈子打仗太多,您一走,奴才没有支撑了,新病旧疾一齐发作,抗不过去,也就来了。
那将军鬼眼巴巴的,好像要抱他的腿抱一辈子,结果皇帝鬼嫌他没出息,一脚踹他去投生了。”
胤禛哼了一声。
小太监说:“之后是个奴才鬼,他一来就行大礼磕头,说奴才这辈子对不起皇上。
那皇帝鬼淡淡的说,你这些年,一直在把朕的消息往雍亲王府里传吧。你也别怕。若非朕默许了,你以为你真能传点什么?”
胤禛脚步一顿,拳头骨节泛白。你既然如此想,当初何苦那般对我。他几乎要落泪。
小太监又说:“那奴才鬼磕了几个头,眼泪汪汪的走了。
之后安静了十余年,又热闹起来,有宰相,有老皇帝。
要我说,这皇帝鬼很不得了。老皇帝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