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锐右耳微动,维持着下蹲姿势瞬间跃起,足尖轻点柱子,在空中飘逸地转身,将沈尚坤那把心爱的紫砂壶接了个正着,挥袖挡下了洒向沈澜清的水珠:“爹,您这是想谋杀亲子啊你?”
“混账犊子,你自己个儿不争气,还要勾搭着澜哥儿跟你一起去当道士怎么着?”沈澜清确信,他真的看见涵养颇深的祖父被气得胡子颤了几颤。
沈锐轻飘飘地落到东厢窗前,恭恭敬敬地把紫砂壶递到沈尚坤跟前:“沈居士,贫道这也是为了沈家好,让澜哥儿跟我去学个三五年,练好了身子骨,才好多给咱沈家当几年牛做几年马不是?”
“你!”沈尚坤指着沈锐,脸色涨红,气的,“你刚才叫老夫什么?”
“啧!爹,您消消气儿,我这不是跟你逗闷子来着么……”
“请大老爷,请家法!”
上辈子做了伴读,在幼时没机会见这二叔,后来丧礼上那次见面二叔表现的也正常,所以,沈澜清一直以为自家二叔是个有点任性的正常人来着,没想到竟是……这般有能耐,三两句就逼得祖父动了家法。
当然,最不可思议的是,二叔隔着窗户拽着祖父的衣袖猛摇:“爹,亲爹,您请家法就好,别请大哥了吧!”
“……”
沈锐回家第一天,结结实实挨了一顿竹笋炒肉,沈铄亲自动手,沈尚坤坐镇监督,沈澜清安静地围观。
挨完揍,沈锐趴在长凳上眼巴巴地看沈铄:“大哥。”
“嗯。”沈铄将家法交给内管家沈元,不带情绪的嗯了一声。
沈锐两个指头捏住沈铄的袍子边,声音更加可怜:“不能走了。”
沈铄平静地看了沈锐一会儿:“沈元,找两个小厮过来把二老爷抬回兰院。”
沈锐丧气地低头,复又抬头指着沈澜清说:“别介,我伤成这样自己睡不方便,跟澜哥儿一个屋子挤挤就行了。”
沈铄笑了。
沈澜清确认,连前世都算上,他是第一次见父亲这么笑,似怒非怒,笑得无比真诚。
“沈元,把二老爷抬澜哥儿房里去……”沈铄低头,盯着沈锐的眼睛,说,“住处随了你的意,不准再出幺蛾子,如果让我知道你再气着父亲……”
“你罚我。”沈锐讨好地拽沈铄的手腕,沈铄甩手躲开,打发沈澜清跟着沈锐一起回房。
“你怎么就住在惠风堂里呐?”沈锐第十一次嘟囔,沈澜清挑眉看了一眼沈锐苦兮兮的侧脸,低头继续帮沈锐上药,“二叔本来以为我住哪?修竹院?”
“……”沈锐哀怨的斜了沈澜清一眼,“澜哥儿,你一点都不可爱。”
“伤药是父亲打发人送过来的。”沈澜清弯起眼,笑咪咪地说。
沈锐一把夺过沈澜清手里的玉瓶,藏进怀里,又从袖子里摸出一块祥云玉佩和一匣子药膏:“澜哥儿最可爱了,换这个药……”沈锐讨好地笑,“这玉佩是二叔送你的见面礼。”
“……”沈澜清无语地翻了个白眼,打开药匣子,清香扑鼻,用银签子挑了块闻了闻,“好药。”
“当然,这可是玄天教的秘方。”
“不过暂时用不上了,刚才已经上完沈家秘方了。”沈澜清笑笑,把玉匣还给沈锐,认认真真地挂好玉佩,“谢谢二叔。”
上辈子父亲给过他一块一模一样地玉佩,说是护身符让他贴身带着,带了小二十年,在深入匈奴腹地的时候替他挡下一箭之后便碎成了几瓣,没想到竟然是这个神奇的二叔送的。
神奇的二叔一回来便把老太爷气了一通,又被大老爷抽伤了屁股,接风宴自然没了指望。
沈锐只得蔫蔫的跟沈澜清这个小病号窝在屋子里吃小桌。
沈锐胃口好,大快朵颐。
沈澜清却是蚌肉不能吃,鸡鸭猪肉不能吃,银耳百合不能吃……忌口多多,对着满桌子的山珍喝了半碗白粥,更加没了胃口。
看着沈澜清可怜,沈锐十分好心又百分不靠谱的按着治风寒的偏方,驱着小丫鬟去厨下吩咐着熬小米粥。
沈锐也没说这粥是给谁熬的,熬好送来之后,沈锐嫌小丫鬟们碍眼都打发了,开始诱哄沈澜清:“澜哥儿,喝一碗,立马见效。”
沈澜清闻着淡淡的酒香,搅着盆里金黄的小米粥看了看,只有几段葱,倒是没什么不明物体,便盛了一碗喝了。
成年的沈澜清自然不怕这点儿酒,但是他似乎忘了,他现在才六岁。
于是,一碗粥下肚,沈澜清就醉了。
沈澜清酒品很好,醉了之后安安静静地倒头就睡。
一觉起来,风寒是轻了不少,头却疼得厉害,沈澜清无语地揉着太阳穴,不悦地看着沈锐,兀然心下一动:如果想彻底避开岳煜几年,出京是最好的选择,而他这个年纪想出京,只能在这个神奇的二叔身上想法子。
于是,沈澜清甚是委屈地控诉:“二叔,你那粥是让人用什么酒熬的?”
“咳,烧刀子。”
“……”沈澜清沉默,垂眼,平静地陈述,“二叔,我连果酒都没喝过,现在头疼地厉害怎么办?”
“忍忍?”
“既然二叔没法子……”沈澜清抬眼,“我还是去问父亲吧。”
“……”沈锐稀奇地盯了沈澜清一会儿,突然捏住沈澜清地脸蛋,恶狠狠地问,“小不点儿,别跟你二叔耍心眼,这套都是我玩儿剩下的,说,到底看上你二叔啥宝贝了?”
沈澜清挑眉,扒拉开沈锐的爪子:“你走的时候带我一起走。”
“不行!”开玩笑,他昨天可刚答应大哥不惹老头子生气的。
“是二叔先提的……”沈澜清慢条斯理地说,“您这是要反悔?”
“……”
“我听说江湖人最重信义二字……”
“小兔崽子,你知道个屁江湖信义!”
“不管江湖那套……”沈澜清微笑,“二叔,咱沈家家规里也是要求沈家子孙言前要三思,言出必践行的。”
“……”沈锐磨牙,“你竟然背沈家家规。”
“何须背?看一遍就记住了……”沈澜清如愿地发现沈锐眼神亮了亮,“二叔,你是在怕父亲吧?”
“胡说,我怕他?”明显底气不足。
“如果祖父知道你给我喝了用烧刀子熬的小米粥一定会生气的,祖父生气的话,父亲……”沈澜清顿住话头,作势要下炕,“我该去给祖父请安了。”
“……”沈锐伸脚踩住沈澜清的袍子,“依你,小狐狸,你说,咱要如何说服你祖父允你跟我去习武?”
“效仿二叔当年,直接留书就好。”沈澜清笑的甚灿烂,“就说二叔实在担心沈家嫡长孙英年早逝,带侄儿回昆仑山学上几年武,归期不定。”
3、沈氏兄弟 。。。
沈澜清借父亲的势威逼利诱,沈锐跟着半推半就,叔侄两人很快便达成了协议。
沈锐在炕上趴着养了两天屁股,第三天便再也趴不住,一瘸一拐地跑去找沈铄了。也不知沈锐做了什么,抑或是说了什么,只见他从沈铄那回来之后拐得更厉害了。
饭桌上,没见祖父动气,父亲神色如常,二叔忍痛坐在座位上反常地扮演闷嘴葫芦。
沈澜清不着痕迹地盯着沈锐的屁股研究半晌,也没研究出个所以然来。
一直到熄灯安置了,沈澜清才闻着一股子熟悉的药香,遂弯起嘴角轻声问:“二叔,你这是又伤了?”
“小没良心的,二叔这都是为你挨的!”沈锐边摸索着给自己屁股上涂药膏,边闷闷地嘟囔,“不过话说回来,澜哥儿,还是你精,知道跟二叔走,就你爹那股子暴力劲儿可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住的。”
“哼!”
“嘶!”紧跟着门帘外沈铄突如其来的一声冷哼,沈锐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借着父亲沈铄带进来的光亮,沈澜清快速瞄了一眼沈锐的屁股,发现上面不仅有个大鞋印子,还有两道血棱子,其中一道血棱子上正插着上药用的银签子……
沈澜清不甚有同情心的在心里嘀咕了一声:啧,真是可怜!
“父亲。”
“大哥,你怎么来了?”沈锐咧嘴,匆忙往上拉被子。
一记眼刀成功定住沈锐的动作,沈铄放下油灯,拨亮了些,俯身拉下沈锐的被子,平静地拔了银签子,皱眉低声吩咐外间值夜的丫鬟送热水和烈酒进来,这才低斥了句:“多大的人了,还毛毛躁躁的,怎么不让澜哥儿帮你上药?”
“大哥——”沈锐把脸埋进双臂间,手攥着沈铄地袍子,“你下脚也不轻着点儿,我哪好意思啊我。”
“嗤!”沈铄嗤笑,“出息!”
“大哥。”
“别动。”沈铄拍了下沈锐的后脑勺,熟练地用烈酒帮沈锐清洗了伤口,上了药,又在上面垫了一层干净帕子,拉好亵裤,这才拉起被子,帮沈锐掖好了被角。
整套动作熟练非常,就像演练过无数次一样,看得沈澜清在心里啧啧称奇。
他从不知道他印象里那个待别人温文,待他严厉的父亲竟然还有这样的一面——虽然一直板着脸,却毫无掩饰地强势与温柔。
沈澜清心里有点微妙地嫉妒,又更加侥幸。
啊,在父亲面前,我不是最惨的啊。
父亲的温柔让人眼馋,可也不是好消受的……啧,可怜的二叔。
沈澜清盯着沈铄,目光闪烁。
沈铄沉默了一下,突然伸手摸了摸沈澜清的头顶,张开了貂皮斗篷:“过来。”
“嗯?”沈澜清一时没闹明白沈铄的意思,“父亲?”
沈澜清自幼养在沈尚坤身边,平日里待这个父亲亲近不足敬畏有余,每次见了沈铄都是规规矩矩的小大人似的,难得露出一副疑惑样。
沈铄不由露出一抹堪称温柔的微笑:“过来。”
沈澜清确认自己没听错,立马从被窝钻出来,扒进沈铄怀里,沈铄一手托住沈澜清的屁股,一手拢好斗篷,低声嘱咐:“外边风硬,把胳膊藏好了。”
“嗯。”沈澜清把脸埋在沈铄颈窝里,双手环着沈铄的脖子,鼻子发酸。
世人讲究抱孙不抱子,尤其是沈家这种书香门第,规矩更重。
沈铄这个拥抱,从惠风堂到修竹院这段不远不近的路,虽然沉默,却令沈澜清异常心安,就连从上辈子带来的满心疲惫仿佛都瞬间散了。
哪怕现在抱着他的父亲仅33岁,哪怕父亲略显文弱,但父亲就是父亲,父亲是山,只要闻到这熟悉的沉香味,他便觉得心里头踏实。
沈澜清被沈铄抱回了修竹院正房。
自出生始,抑或说两辈子加起来,沈澜清第一次与父母同住,竟然还被放在了父母中间……这对于灵魂三十一岁的沈澜清来说,深感别扭,他只得使劲儿往沈铄身边靠,后来不知不觉便钻进了沈铄被子里。
这一晚,沈铄待沈澜清格外宽容,沈澜清蜷在沈铄怀里,一夜无梦。
翌日清晨,沈澜清枕着沈铄的胳膊、攥着沈铄脖子上的玉睁眼:“父亲,二叔送我了一块差不多的。”
“嗯,贴身带着。”沈铄似是早就知情,拍拍沈澜清的后背,抽出胳膊,起身更衣洗漱。
用过饭后,大丫鬟彩云托着沈铄的公服进来,沈岳氏服侍沈铄更衣。
绣着径一寸五分小杂花的紫色公服,金鱼袋,象牙笏板。
岳国官员公服,四品以上用紫色佩金鱼袋,六品以上用绯色佩银鱼袋,九品以上用绿色。
按照记忆,父亲要到明年才会从翰林院转至六部,是以沈澜清见父亲现在便换了紫色公服颇觉意外:“父亲,你升官了?”
“兼了詹事府少詹事。”沈铄见沈澜清蜷在被窝里,惊讶地瞪着眼睛,禁不住笑了一下,又很快记起严父职责,板起脸训斥,“醒了便起来,在家好生侍奉你祖父和母亲。”
“是。”沈澜清拉起被子,无声的笑,重活一回才发现,原来记忆中那个严厉的父亲都是装出来的。
也好,任詹事府少詹事,辅佐太子,现在对未来君主多了解,将来才能少犯错误。
有沈铄的吩咐,沈澜清名正言顺地放下书本,尽心陪伴祖父和母亲。
第二天傍晚,屁股再次有了起色的沈锐在去沈铄跟前儿溜达了一圈之后,将沈澜清提溜到角落里:“澜哥儿,咱们今晚就走,你有啥要收拾的赶紧收拾收拾。”
“二叔,你有银子么?”沈澜清挣扎了几下,沈锐才把他放到假山突出来的石头上,没好气地敲了下沈澜清的脑门,“放心,饿不着你。”
“既然有银子就不用收拾什么了,二叔与我一起写封信便好。”沈澜清从容地理好被沈锐拽乱的衣裳,抬头发现沈锐神色尴尬,不由挑眉,“难不成二叔想让我一个人写?”
“……”沈锐扭头沉默,显然是默认的意思。
“我一个人写的话,祖父和父亲如何会信?”
“……”
“若是祖父和父亲认为我是被歹人劫走的,急坏了身子,咱们叔侄二人岂不是大不孝?”
“放心,他们不会。”
“何以见得?”沈澜清眯眼,怀疑地打量沈锐,“难不成,身为沈家子弟,二叔竟然不识字?”
“放屁,写就写,你这小兔崽子真麻烦!”沈锐丢下沈澜清,施展轻功,直接飘回了房。
沈锐绝对是沈家的异类。
沈澜清嘴角抽搐,慢悠悠地踱到房前,扒着窗户看了看,发现沈锐咬着笔杆,眉心皱得死死的,不由莞尔。
为了给这位二叔留点面子,沈澜清另找了地方写信。
于曾经十三岁便连中三元,誉满京城的才子而言,一封信自然不在话下。
铺了纸,蘸了墨,循着记忆尽力将字迹放得稚嫩。
一封信一挥而就。
先告罪,再诉因缘,最后又认真保证绝不会误了功课,最多十年,无论学成与否,必如期而归。
吹干了墨迹,封好信揣进怀里,沈澜清回房去收拾历年过年得的金瓜子银裸子,说真的,就算沈锐有银子,他也有点信不过那神奇的二叔,身上不放点银钱总是不踏实。
夜深人静。
惠风堂西边窗户里窜出一道影子,大的背着小的,小的背着一个小包袱,一路潜行,悄声摸到了国公府园子边的角门处猛地停了下来。
月光下,一道身影,清瘦挺拔,披着斗篷立在角落里,不动声色地看着准备留书出走的一大一小。
4、沈氏父子 。。。
“你俩打算就这么走?”沈铄踏出阴影,似笑非笑地看着一大一小。
沈锐放下沈澜清,抓着后脑勺干笑:“大哥。”
沈澜清紧张地抿起唇,规规矩矩地行礼:“父亲。”
沈铄扫了沈澜清一眼,仔细打量了一番沈锐的装束,满意地颔首,不容拒绝地递给沈锐一个荷包:“哪次离家你不是从这个角门溜走?在外不比家里,这些银票你收着。”
“大哥。”沈锐清亮的声音带上了鼻音。
沈铄拍拍沈锐的肩膀:“本来是叫你回来过年的,没想到……”
“大哥,你也知道,我本就不喜欢在家里过年,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