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自庭中桂树嫩绿的叶子移到眼前铜镜上,岳煜自镜中看着身后那为他挽发束冠的模糊面容:“沈卿大才。”
“陛下盛赞,臣无心做宫中内侍。”
“嗤!尔这等呆笨之人,想做内侍,朕也不要……”岳煜嫌弃了一番,起身,“莫想些有的没的,安心做朕的侍卫,随朕入宫上朝。”
“……”臣再呆笨,也不至于回家都需人带路。
不动声色地腹诽着,沈澜清后退一步,不着痕迹的与君主保持了些许距离:“陛下,臣今日无需当值。”
“嗯。”岳煜不以为意,悠然反问,“难不成沈卿想就此假死遁世,隐姓埋名去自在逍遥?”
“……”臣倒是想,您允么?
“朕不允。”
“……”
定安五年,五月初二,大朝会,被满朝文武祭奠了一遭的卫国公府嫡长孙沈澜清随在圣上身后,现身朝堂。
朝堂上,沈澜清跪于御前,双手过头顶,呈上两封密信,言之凿凿:“陛下,云王岳拓反心昭昭,证据确凿。”
此言一出,满朝文武肃然,堂上鸦雀无声。
便是再想捉着痛脚难为沈家,难为沈澜清,也无人敢于此时参奏沈澜清诈死欺君之事。
岳煜高坐于御座上,将诸臣反应尽数收于眼底,玩味地扣下了扶手,淡然道:“呈上来。”
信早就看过,郑宸写与云王那封密信尚在他怀中躺着。
便是这信封,也是沈澜清在他眼皮子底下现写后做旧的。
岳煜慢条斯理地拆开信,眉心缓缓皱起:“宣安王岳晅、睿王岳昕入朝议事。”声声相传,君王的命令传出殿外。
岳煜将信递予内侍,予三大学士六部尚书传阅:“沈澜清此行功不可没,当赏。”
陛下意思明确,欺君之事不予追究,还要予以赏赐。
能熬到于朝上排班站位的无不是人精子,帝王家的物事,想赏便让他赏好了,自然无人提出异议。
怎知,沈澜清竟是殊荣无限……
“沈卿,可有甚么物事想让朕赏你?”
“为陛下尽忠乃臣之本分,臣不敢居功请赏。”
“朕说你有功便有功,看中了甚么尽管说。”岳煜心情不错,便摆出了赏赐任你挑的姿态,想将沈澜清觊觎许久的那方镇纸借机赏了。-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怎知这沈澜清却是个不识相的。
“陛下圣恩,臣感于肺腑。”沈澜清跪于堂前,当着满朝文武,叩首:“臣斗胆请陛下屈尊,于臣大婚之时替臣与耿家小姐主婚。”
34、庭上议事
主婚?
岳煜周身温度瞬间降至冰点之下;谷东明觑了一眼不动声色地掀起了右边唇角的主子;小心翼翼地收起了自己残留在外的最后一丝存在感——主子显然怒了;杂家还是眯着点儿吧;万一成了遭殃的鱼儿,那滋味儿杂家可受不起。
唔;不过话说起来;能让耿大学士喜形于色;这沈侍卫当真好能耐呐!
沈澜清请恩言语一出,耿良申扫向沈澜清的目光那是端的慈爱;不过君主的视线却有点如芒如刺了。
沈澜清跪于堂前,维持着叩首之姿;静候君主的那一声“准”。
婚是吾君赐的;赏是吾君让他挑的;无论吾君如何不悦,这个请求吾君必定要准的。
当然,事过之后,吾君要如何拿捏他,沈澜清暂时顾不得了,大不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自他归京,君主的态度太过暧昧,他必须做出反应,表明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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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光顿在沈澜清身上,岳煜的好心情一扫而空。
心中兀然生出的那种私有物挣脱掌控之感令他十分不爽,然而……
指尖下意识地点了下御座扶手,岳煜摆着惯常的冷脸,心中惑然——何时起,朕竟将沈澜清当成……早知如此……
岳煜抬眼,扫视诸臣,耿良申那抑制不住的满意好生刺眼:“准。”
“臣叩谢圣恩。”沈澜清再叩首。
岳煜垂眼,掀了下唇角,也不说平身,将目光扫向沈铄:“沈铄,沈澜清的婚期可议定了?”
“回陛下,尚未。”沈铄出列,恭敬躬身。
“便定在明年年末吧!”岳煜的冰山脸上现出浅笑,“婚礼若是筹备得太仓促不免太过委屈耿家小姐。”
“是。”岳煜与沈澜清同榻而眠之事自然逃不过沈铄的眼睛,此时上演了这么一出,外人看来是自家儿子在替耿家,替沈家做脸面,但在他看来事情便有些微妙了,而且陛下的态度……
沈铄恭声应着是,心中却皱起了眉。
然而,朝堂之上,也容不得他细想,殿外禀报:“安王、睿王请见。”
安王一如既往的妖孽,一团绯影施施然进殿,目光间或扫过睿王时瞬间转利,活像剐人的刀子。
睿王浑然不觉,弯着嘴角浅笑回视,目光柔和的似是在滴水。
“岳晅见过皇上。”懒洋洋的腔调,岳晅脸上挂着几许漫不经心。
“臣岳昕见过吾皇,吾皇圣安。”温温润润的语调,睿王岳昕眸中含笑,一举手一投足,礼仪丝毫不差,贵气天成。
即便都是温润如玉地笑,沈澜清的笑,观之令人如沐春风,心生亲近;而做过多年太子的睿王始终难掩天家人的傲骨,笑容再温和也总是带着一丝俯视众生的姿态,令人恭敬有余,亲近不足。
或许,这也是睿王有意为之。
御座上,岳煜微微正身,嗔怪:“二位伯父怎生如此多礼……”
“……赐座。”
两把王椅分置御座两旁,岳昕余光扫了一眼岳晅,谢过恩,自行坐了右侧那把椅子:“朝堂之上,礼不可废。”
“嗤!”岳晅嗤笑一声,满意地坐进左手边的椅子,伸着懒腰,打着哈欠,问岳煜,“不知皇上唤臣过来,所为何事?”
“确实出了些事……”岳煜示意谷东明将信递予两位王爷,面露郁色,“两位伯父且先看看信,三皇兄……”
“唉!”君主一声叹息,透出无限无奈。
两封信,一封出自靖王世子岳贤之手,一封未具名,但看内容,显然是出自京中某位高官之手,当然,笔迹自然是刻意变换过了的。
岳晅看过了信,似笑非笑,未置一词。
而岳昕,则始终温润地笑着,唇角的弧度,眼中的暖意未变分毫,一开口便将话题自靖王身上带离:“这封信,起笔之势倒是与大哥颇为相似。”
“落笔细节之处也与睿王有七八分相同。”岳晅抬眼,冷飕飕地剜了岳昕一眼,回击。
“原来大哥如此了解本王……”话说半句,岳昕含笑不语。
岳晅嗖然冷笑。
“……”好么!正事尚未办妥,他俩倒是又要先掐起来了。岳煜微不可查地抽了抽嘴角,中间和稀泥,“朕自是信得过二位伯父的,诸位爱卿亦看过了信多时,可思虑出了甚么见解?”
信是定安三年的。
明面上看,可疑之人范围很小,似乎逃不出当时的摄政亲王、三辅政大学士及兵、户二部的尚书与侍郎。
诸官心里想的明白,但,没有把握,还真没有谁愿意做这个出头人一下子得罪这一大票人的。
冷眼扫过大殿,诸卿俱神色泰然,持着笏板垂着眼,做着耳观鼻、鼻观心状,除了……
岳煜眯眼,目光定在依旧跪于殿中那人身上:“沈卿于书法一道颇有些建树,这信又是你自云王府带回来的,你可从信上看出了什么?”
“……”其实先前那暧昧姿态俱是错觉,实在是他杯弓蛇影才会误以为陛下对他起了些许念头来的吧!
也好,被帝王消遣拿捏,总比被帝王盯上好。
沈澜清叩首瞬间略做思索:“回陛下,臣只看出那写信之人擅柳体,官位显赫,对户部兵部之事甚为熟悉。”
“官位显赫啊……”目光不经意间滑过沈澜清脸上那道伤痕,心生些许不舍,岳煜话语一顿,目光转向安王岳晅,“安王,你看这满朝文武,谁最可疑?”
岳晅意味深长地扫了一眼沈澜清,似笑非笑地看向岳煜:“自然是本王。”
“……”安王不就范,岳煜无语,只好转向睿王,“睿王也这般认为?”
“摄政亲王,三大学士,兵部尚书、前户部尚书,两部侍郎俱有嫌疑,不过……”岳昕打量了岳晅一眼,不疾不徐地随了岳煜的心思,“安王每日里想金玉美色还嫌时间不够,臣相信,有与云王勾结的功夫,他更愿意去揽翠馆里寻个柳,到妙音阁里听个琴。”虽是替他脱嫌疑的话,安王岳晅听了却瞬间怒意盈眶,无他,继揽翠馆的揽月公子进了睿亲王府之后,妙音阁的临风公子亦在上个月搬进了睿亲王府。
深知内情,一听岳昕提起揽翠馆妙音阁,岳煜额角猛地一跳。
果然如他所料,岳晅眸子里霎时泛出了戾气,岳煜拇指揉了揉太阳穴:“朕自然信得过安王,也不愿揣测诸位爱卿的忠心,然,勾结云王密谋造反之事非同小可,若不彻查清楚,始终是个祸端……”
“……云王与靖王世子已然达成协议,沈澜清归京途中接连遭到两府死士追杀,若不除去京中内应,他日燃起战火,遭殃的便是无辜的百姓与浴血奋战的将士……”
“吾皇仁慈!”
“圣上仁慈!”文武百官适时歌颂,岳煜抬手示意诸卿噤声,语调转低,透着沉郁,“靖王乃朕之嫡长兄,虽相处时日不多,却也是血脉至亲,朕实不愿相信靖王他……”
“靖王心性豁达,当不会做这谋逆之事。”睿王淡然开口。-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安王斜睨反驳:“岳贤在信中说了,岳灿那臭小子听儿子的。”
“岳灿不是不明是非之人,再宠儿子,他也有他的底线。”
“嗤!说不准他的底线便是他那宝贝儿子。”
“大哥,与其在此妄猜岳灿的底线……”睿王岳昕目光一一扫过三大学士,两部尚书,四位侍郎,“还不如猜猜看,他们几个谁是内应。”
“朝堂之上,请称呼本王安王。”
“……”沈澜清跪于堂中甚为无语,君主无心让他起来,两位王爷再次带偏了话题不说,话说不到三句竟又要起争执……
他再次确认,岳家多奇葩,从祖上开始,便鲜有正常的。
堂中几个岳家人鼻子都有些发痒,喷嚏憋在鼻腔里却又打不出来。
安王剜了睿王一眼,蹭完鼻子,意兴阑珊地靠进椅子里开始装死。
睿王浑不在意,扫了一眼沈澜清,不疾不徐地建议:“陛下,臣听闻先前有人构陷姚将军,便是沈侍卫看出了端倪,既然沈侍卫精于书法一道,不妨让几位大人当场默上一篇《满江红》交与沈侍卫比对一番,兴许能得着些线索,只是当时的户部左侍郎是沈铄沈尚书……”
“无妨,沈铄朕信得过。”
“……”好一个信得过,您是相信父亲绝不会截杀我吧!
还有睿王,在下什么地方得罪你了,以至于如此消遣在下?岳家,果然都是小心眼儿。
沈澜清心中翻了个白眼,与几位翰林院的学士相互传看几位大人默好的《满江红》。
不出所料,笔迹上看不出任何破绽。
线索似是就此断了,安王朝着睿王嗤笑一声:“沈澜清,本王听说你入了紫荆岭后,遇到了一伙悍匪,可对?”
“回王爷,确实如此。”
“那伙悍匪十有八九出自京师,与其对这劳什子的笔迹,倒不如探访一下那伙悍匪的踪迹。”
“安王所言甚是!”
“安王言之有理!”
“安王……”
“安王明睿,查探之事……”岳煜目光扫过神色未变的诸卿,略作沉吟,“乐宁侯。”
“臣在。”
“朕便将查探之事托于周卿了。”
“臣定全力以赴。”
“甚好,顺天府尹,尔须全力协助乐宁侯。”
“臣遵旨。”
“安王、睿王、三位大学士,稍后于御书房议事,散了吧。”
直至退朝,岳煜也未令沈澜清平身。
诸卿叩首恭送圣上,圣上却沿着丹陛,拾阶而下,驻足于沈澜清身前。
玄色衣摆,金色滚边,骤然遮住了额前光线,沈澜清额头触着手背,一动不动。
似是须臾,又似良久。
清冷淡然地声音自头顶飘落:“沈卿,同去。”
35、难以自制
待沈澜清起身;帝王已然当先走向殿外。
玄色背影渡着金色朝晖;尊贵如斯;漠然如斯;仿若有一堵无形之墙将满朝文武隔绝在了他那方天地之外。
吾皇,您高高在上;手掌天下权;然;独坐玉宇,自享寒凉;可会孤寂?
垂眼,掩下眸中那似嘲似讽;沈澜清默运内力;活动了下稍显僵硬的膝盖;与父亲沈铄对视一眼,疾步跟了上去。
所谓议事,不过是走个过场。
云王反心昭然,铁证如山,自然非诛不可。
国库里的银子,太仆寺的马匹,兵部的军备在朝上均已议过,此时所需议的却是靖王。
靖王乃先皇元后所出嫡子,论身份,先皇诸子属他最为尊贵。
天佑十七年,靖王加冠,满朝文武皆以为先皇会立他为太子,然,却被封为靖王,得了北扬州一州之地作为封地。
同年,皇贵妃周氏有孕,被先皇册为继后。
次年,周后诞下一子,先皇赐名为煜,亲自教导。
天佑二十五年,先皇舍了成年已久的靖王,立年仅八岁的八皇子岳煜为太子。
册立伊始,私下里不知有多少人默默腹诽,暗自替才华横溢的靖王惋惜。
什么圣上独宠周后,爱屋及乌了。
什么可叹靖王离京日久,不能在圣上眼前尽孝讨圣上欢心才与太子之位失之交臂了。
什么可怜靖王母族势弱不可依,不能做其倚仗了。
什么靖王扎根北扬州,羽翼丰满之日,便是靖王揭竿而起之时了……
闲言碎语在私下里蔓延,却也逃不过先皇岳暤的耳目,岳暤将那些流言尽数摆在年仅八岁的岳煜眼前,问:“作何感想?”
“这些人或无知,或心怀叵测,父皇立儿臣为太子,必是因为儿臣有治世之才,与母后何干?”岳煜清楚地记得当日所言,“三皇兄心性豁达洒脱,绝不会反。”
“牢记你今日所言,勿做那手足相煎之事。”岳暤冷厉的目光直刺人心,“否则,朕决不轻饶。”
“儿臣谨记。”
岳煜记得,当时冷汗湿了手心。
如今,靖王世子与云王勾结证据在手,靖王世子反义明确,靖王态度暧昧不明。
云王反,他乐得顺势收回水师半数军权,但靖王……
岳煜只能请出安王、睿王议事,可这二王相遇,意见必是相左的。
睿王坚持靖王绝不会反,安王则坚持先前的靖王或许不会,但事事皆听从儿子心意的靖王便说不准了。
议来议去,未议出个所以然来。
“父皇先前有命,不得手足相残……”岳煜面无表情地表态,“朕虽仅与三皇兄见过三次,却也看得出三皇兄应是至孝之人。”
“陛下睿智……”睿王含笑称赞,“靖王绝不会反。”
“但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