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竹院是国公府东路最靠近二门的两套打通了的院子,前边那套做了客厅和沈铄的内书房,后边那套为起居之所。
修竹院与二门之间有个水阁,荷叶的清香随风冲进鼻子里,沈澜清似是骨子里的文士脾性突然冒出来作祟,打发了小厮,自己提着灯笼,领着沈义走向水阁,说是要好好赏赏那如钩的新月。
水阁中有琴、有棋、有笔、有砚、有茶。
沈澜清登了水阁,指尖随意拨了下琴弦,抓了几枚棋子,随手把玩。
沈义站在沈澜清三步开外,手握剑柄,木着脸眼观八方。
“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三枚棋子点向三个方向,沈澜清笑如春风,音若清泉,“朋友既然来了,怎可不现身一见?”
7、终得相见 。。。
三枚棋子砸出两个黑衣劲装人。
沈义施展轻功,快速点了穴,将人拎进水阁,
看清了两人的装束,盯着来人袖口上的剑形绣纹,沈澜清把玩棋子的指尖一顿——剑卫!
剑卫竟然进了沈家!
我该为沈家所受到的重视而感恩戴德,还是该庆幸来的是剑卫而不是刀卫?
沈澜清心底的冷意染寒了笑容:“两位是什么人?”
“……”
“来寒舍所为何事?”
“……”
“这般遮掩行迹莫不是来做梁上君子的?”
“……”
两个剑卫拒不作答,沈澜清佯装着又逼问了几句,目光移向水阁之外:“既然不肯说,那便杀了吧,沈义,动手。”
沈义眼中划过诧异,手脚却无半分迟疑,黑色剑刃刺向其中一位剑卫的喉咙。
“叮!”声音清脆,剑尖偏移,墨玉棋子碎成几瓣散在地上。
沈澜清瞥了沈义一眼,沈义收剑,望向棋子射来的方向。
一袭墨影临空而起,踏水而来,在空中如雄鹰展翅,于地上若虎踞山林。
少年人一身玄色广袖宽袍,袖口襟口绣着繁复的靛色花纹,眉峰凌厉,薄唇紧抿,与沈澜清隔案对峙,和沈澜清颇有几分相似的一双丹凤眼蕴满截然不同的冷意。
岳煜!
沈澜清心底掀起狂澜,指尖掠过琴弦,发出一声刺耳的嗡鸣。
准确无误地捕捉到了那转瞬即逝的惊愕,岳煜挑眉,平静地凝视记忆中那双清澈的眼:“我来赴约。”
许是天生相克,遇见他,总得受点儿伤。
沈澜清垂眼,看着殷红的血珠自指腹红痕中渗出,波澜不兴地答:“恕在下愚钝,听不懂阁下在说什么。”
“七年前,家师与令师之约。”
“……”奇葩师父催着他来揍的人竟然是当今圣上!
费尽心思斩断了幼时羁绊,谁承想不知不觉中竟又扯上了另一种纠缠。
真是阴魂不散,好好的帝王,竟然拜了一个江湖人师父。
那江湖人还偏偏正是和自家奇葩师父齐名并较劲多年的绝情刀客云无涯。
刚好七年前立下的约定,是自己被算计了,还是当真那么赶巧,奇葩师父缺了个徒弟,自己就傻乎乎的撞进了玄天教?
沈澜清思绪纷乱,然而谁能帮他解惑?
扫了一眼横在地上的剑卫,沈澜清回避着岳煜的脸,静静地用帕子擦着指腹的血迹,快速在心底权衡得失利弊,揍?还是不揍?
揍要如何揍?
血珠染在雪白的帕子上,酷似朵朵寒梅。
清风徐来,恍惚闻到一抹寒梅香,岳煜的目光从沈澜清低垂的眉眼移到帕子上,不自觉地为沈澜清那一眼的疑惑解惑:“他俩是我的……小厮。”
“哦?”沈澜清确认似的看了一眼岳煜,十五岁的帝王,英姿勃发,骨子里依旧残留着一点少年人的任性,尚未练就成年帝王的薄情冷性。
揍吧!不知者不罪,权当为前世出口恶气。
沈澜清弯起眉眼,笑容突然变得真诚:“沈义,借干将一用。”
“干将不适合你,我去帮你取莫邪。”沈义反常地开口,几个跳跃,消失在视野里。
沈澜清嘴角抽搐,沈义绝对是奇葩师父附体了,竟然不听他的吩咐,跑去取被他束之高阁的莫邪!
“干将莫邪?”岳煜微眯起眼,莫名有种自家孩子背着他跟人私奔了的焦躁感。
城外西山。
岳煜看着一黑一白两道身影,愈发觉得碍眼。
不做朕的伴读,却跟这人相伴去习了武,习武归来,佩剑竟敢用干将莫邪,好,很好!
岳煜提刀冷飕飕地盯着沈义,越看越不顺眼,尤其是那柄乌起码黑的剑。
沈义抱着干将站在最显眼的地方,木着脸毫无反应的接受岳煜的目光洗礼。
沈澜清拔剑,出招。
剑法飘逸,剑意凌厉,莫邪剑如同一条银色匹练缠向岳煜。
岳煜拔刀迎战,刀刀狠戾,刀意绵延。
两人缠斗在一起,难解难分,沈义抱着干将随着他们窜来窜去,始终在岳煜视野中最抢眼的那一点晃荡。
岳煜被沈义晃得分神,沈澜清趁机踢落岳煜的刀,剑架在对方脖子上,含笑看着一缕发丝迎上剑刃,断成两截,随风飘走:“承让。”
岳煜脸色铁青,含怒瞪了沈义一眼:“领教了。”
虽然有胜之不武之嫌,但丝毫不影响沈澜清的好心情。
那一脚,他保证岳煜右手手腕要肿上三天,可惜,对于有权势的伤患不好明目张胆地幸灾乐祸。
沈澜清归剑入鞘,掏出一匣活血化瘀的药膏,假惺惺地说:“白先生的独门伤药,活血化瘀,消肿祛痛,兄台涂点?”
剔透的玉匣,寒梅的清香,岳煜睨了一眼,接过玉匣,不见外的揣进怀里,左手提刀,走了。
“这膏药的味道更适合你。”夜空里飘来一道冷冰冰的声音,轻而清晰。
沈澜清的后脖颈子莫名冒出一丝凉意,以他对岳煜的了解,这话绝对是威胁。
出了前世一口恶气,却要开始提防他今后的报复,这算不算是偷鸡不成蚀了把米?
罢了,想那么多做什么,他再小气也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事把我怎样。
沈澜清摇头失笑,看向沈义——给个解释。
沈义眼神游移,实在躲不过去,才无奈的回应——师父吩咐的。
“……”他就知道!
“师父说,比武之后,如果你还嫌弃莫邪,他允许你换把剑。”
“不必了,莫邪不错。”何必因为一个名字而错过一把适合自己的好剑?沈澜清放慢脚步与沈义并肩而行,转过脸,微仰着头问,“师父还说什么?”
师父还说……
沈义垂眼,将脸扭向一边,摆明了姿态不愿继续与沈澜清交流,不为什么,只因为不愿意告诉沈澜清,师父还说:要是小澜清想要你的干将给他心上人的话,一定不要跟他客气,让他找巨阙跟你换啊。
他想用干将,就算有一天沈澜清会放弃莫邪,就算巨阙更适合他的剑法,他也想一直用干将。
翌日上午,沈澜清随着母亲沈岳氏回娘家省亲。
外公岳霖须发皆白,大腹便便,赋闲这些年,脾气变得愈发古怪。
上至皇亲国戚,下至末品小吏,骂词张口便来,比被圣宗夺爵前更加无所顾忌。
今日见了沈澜清,岳霖突然想起了沈家一位先祖。
岳霖端着沈铄孝敬的汝窑青瓷茶盏,抿了一口茶,清了清嗓子:“文人最不是东西,就说你们沈家祖上那个沈泱,自负中过状元,当了首辅就不把太祖爷放在眼里,想当初太祖爷起兵清君侧的时候,沈泱给太祖爷下了多少绊子?最后怎么着……”
岳霖抿了口茶,斜着眼看沈澜清。
“外公说的是。”笑早就成了本能,沈澜清随口应付着,心里补了一句,武将都是好东西,清君侧,清君侧,清到最后连君都清了,直接把椅子清到了自己屁股底下。
见沈澜清态度良好,岳霖满意的点头,放下茶盏,继续:“最后沈泱他儿子还不是降了太祖?再看看他这些后世子孙,有多少闺女嫁进了岳家?又有多少沈家嫡子娶了岳家血脉做嫡妻?就说澜哥儿你这双眼,不明摆着是随了我们岳家血脉么?”
“是。”从沈家曾祖开始就丹凤眼了。
“哼!要不怎么说的,舞文弄墨掉书袋子有什么用?学了一肚子坏心眼有什么用?不如练身好武艺,强身健体多活两年呐!啧啧,当年沈泱要是能活过太祖爷,说不定现在你们沈家和岳家的地位能掉个个儿呐……”
“……”这话外公说得,他附和不得。
岳霖润着喉咙,一盏茶喝完,也不管骂的有没有头尾,收了声音,不再言语,耷拉着眼皮子,头一点一点的,一副昏昏欲睡状。
被外公连累成从五品礼部员外郎的舅舅和善地笑笑,领着沈澜清进内院给外祖母请安。
陪着外公用过饭,沈澜清护着母亲沈岳氏回国公府。
听了外公一通骂,沈澜清倒也有点收获。
外公有一句话给他提了醒,沈岳两家联姻几乎成了定例,沈氏嫔妃不留嗣也成了不成文的规矩。
前世,庶姐做了皇上的嫔,意外诞下皇长子后又升了妃,引得诸多文官依附当时官拜武英殿大学士的父亲,形成结党之势,犯了皇上的忌讳。
因此,当他为岳渊求情时,皇上盛怒,终是彻底免了他所有的职位,勒令他在家闭门思过,直至一梦不醒,变相圈了他两年又一百零三天。
庶姐即将及笄,若是与前世无出入的话,明年七月便会被皇上纳为沈嫔。
庶姐心思重,任她入宫早晚生出事端,若想绝了这隐患,最好的法子便是在宫内旨意下来前,说服祖父与父亲给庶姐定下亲事。
沈澜清心里正盘算着,却见卫国公府中门大开,摆着香案,显然正在接旨。
8、皇上恩典 。。。
圣旨不是纳庶姐进宫的旨意,沈澜清松了口气。
旨意是圣上給沈澜清的恩典,只不过这份恩典令沈家只落了个面儿上光,其中的涩意,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沈家书香门第,世代科举传家,即便沈家历代族长早就开始约束着族人夹着尾巴做人,沈家于文官中的人脉亦不容小觑。
要不然,前世岳煜也不会那么提防沈澜清,算计沈家。
以沈家的人脉,就算沈澜清文举落榜,恩荫出仕,即便不能借着祖上余荫封阁拜相,但要保他个仕途顺遂也不是难事,当然,前提是沈澜清从文。
然而,今日圣上金口玉言,一道圣旨履行了七年前近似戏言的承诺,恩典给沈澜清了一个正四品的二等侍卫,赐御前行走。
端的好大的一份恩宠!
确实,沈澜清早就打定主意这辈子弃文从武以消弱沈家在文官中的影响,免得沈家被那小心眼的帝王时时挂在心上,得了这份恩典他合该高兴,不该不知好歹。
但是,岳煜强加给他的恩典和他自己争回来的前程,个中滋味到底不一样。
忘了情,前世那种身不由己、荣宠沉浮全凭帝心的滋味便更加清晰刻骨。
他的确不求与前世一样,十三岁连中三元,以翰林院修撰这清贵无比的差事做为他仕途的开端,但他想参加武举,以自身的能耐拿个武状元回来,谈不上光宗耀祖,却能让初涉武职的他走的容易些。
而不是如现在这般,皇帝一个宠幸,一个恩典,便直接享受了武榜眼、武探花的待遇,成了二等侍卫,还格外恩赐了御前行走。
纯臣、权臣、直臣、能臣……臣臣可做,就是做不得宠臣。
皇帝的恩宠,自古便是世上最不靠谱的东西。
宠臣,那是帝王圈养的猎物,帝心在,他宠着你纵着你,帝心不再,你便是那粘板上的鱼肉,唯一的用处,怕也只是充盈国库罢了。
或许,在充盈国库的时候,皇帝还要嫌你不如圈养的贪官肥硕。
这样看来,我真该叩谢圣恩,最起码前世的时候圣上再怎么发落我,也暂时没拿我家充盈国库。
沈澜清心底自嘲着,笑容满面地送走了传旨太监,便随父亲进了祖父的书房。
“九思”。
端端正正的楷书,跃然纸上。
沈尚坤于桌案前提笔凝神,听见沈铄与沈澜清向他请安的动静,摆手让二人都坐:“澜哥儿即将入仕,与人相交总要有个表字才便宜。”
“孔圣人言,君子有九思……”沈尚坤顿住话头,看向沈澜清,沈澜清会意,含笑接道,“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
“不错。”沈尚坤捻须而笑,看来并未被砸到沈家头上这份“恩典”影响了心情,“今日这份恩典于七年前便已注定,老夫想了七年,仅剩的不甘愿在昨日澜哥儿身强体壮地立在我面前时也尽数散了,文也好,武也好,能被划定的仅是仕途,沈家子即便从武,亦当以君子自持,不可如普通武夫那般粗鄙。”
“今后澜哥儿便以九思为表字,借以自省如何?”
“甚好甚好,澜清谢过祖父赐字。”沈澜清喜笑颜开,乐滋滋地收了沈尚坤的墨宝,言道要裱起来挂于卧室,时刻自省。
他与“九思”可真是有缘,前世祖父赐字“九思”是怕他年少成名,恃才傲物,得罪同僚,今生祖父怕他忘了沈家根本又赐字“九思”,总归是份告诫,是祖父对他的关爱。
文臣武将自古不和,沈家世代为官,即便素日里都是与人为善的,也没少在朝堂上得罪武将。
武职,于沈家子弟而言,与死穴无异。
沈澜清任武职,别说借助沈家做助力,不被拖后腿就是孔圣人保佑了。
“忠正公姚定安家嫡出三小姐年纪与澜哥儿相仿,忠正公府上的老太君也是书香门第出来的,想来他家子女家教错不了,若不然让淑瑜寻个由头去相看相看?”
忠正公姚家是先皇之长兄、今上之皇伯父安亲王岳晅的舅家。
老忠正公姚正清虽然已在玄宗时期为奸相所害,但其在军中威望尚存,如今的忠正公姚定安又子承父业,于天佑二十一年被先皇亲封为定西将军,镇守西疆。
天佑二十八年,先皇一道圣旨,将安亲王宣入京师。
天佑二十九年,先皇薨逝前,亲拟的诏书,皇太子岳煜继位,安亲王岳晅摄政,大学士殷鸿、耿良申、苏硕辅政。
安亲王与舅家甚为亲厚,待舅母姚老太君孝敬有加,若能与姚家结亲,得此妻族,于沈澜清而言,大有裨益。
沈铄这般随口道来,想来平日里没少为自家儿子谋划,只可惜,他这番打算并未能合了沈尚坤的意。
“不必,澜哥儿媳妇是沈家未来的宗妇,需挑个门当户对的嫡长女才妥当……”沈尚坤板着脸,撩起眼皮子睨了沈铄一眼,“左右澜哥儿年岁尚轻,婚事儿不急。”
“祖父所言甚是,要急也该先急二姐的婚事儿。”沈澜清见缝插针,惹得沈尚坤笑骂了一句,“你这小猢狲真真是表面乖巧实则满肚子坏水,亏了你爹还生怕你吃亏,少拿你二姐的婚事儿在这做幌子,你二姐十有八九是要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