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东楼走过去看看,一副工笔画已经慢慢显现在琴板上。少年看起来似一个性格松散柔弱的人,画起画来,却是极端的谨慎严肃,一片瓦砾一根松叶都不肯放过。若不是谢东楼亲眼看着他画的,定以为是那个年过半百的老师傅的作品。
描完线,便开始雕刻。只见贺平安刚才还又慢又稳的小爪子现在简直是运转如飞。右手快得只看得见残影,木屑像雪花一般在天上纷飞。
谢东楼目瞪口呆的看着贺平安那个同时玩转着二十多把刻刀的小爪子,怀疑他会不会其实是什么黑暗组织的暗杀高手。
就这样,贺平安从白天一口气雕道了晚上。幸亏赵奕之也和姑娘们玩到了晚上,才没叫他回家吃饭。
雕完了,小平安虚弱的嘤嘤两声就倒地上睡着了。
赵奕之只好抱着他回家睡觉。
瑾夏儿忐忑不安地拨弄了一下琴弦。
荡——
只一声,就使她失了神。
拨云见日。
仿佛这琴声,前十年都被云雾重重遮绕,现在,才透出了阳光。
瑾夏儿心想,差一点,自己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这琴原来还可以有这样好的声音。
入夜,寂寥无人。瑾夏儿还坐在夕晖阁中,轻轻拨弄着琴弦。月光烛影在琴上摇曳,瑾夏儿自言自语着,“你这琴呀,真是好福气。”
黑衣少年仔仔细细的为你换弦。
白衣少年认认真真的为你雕花,
二人虽然素不相识、从未见面。
这琴声、却把他们的心思,合成了一起。
第十五章
陆沉在京城开了家小镖局。说是镖局,其实就相当于快递公司。
京城商贩交易运输频繁,善于抓住商机的陆沉同志写信给巴扎,叫他送来百十个手脚利索的汉子,顺着汴河来往于南北运送各地货物,顺便打探消息。
不过镖局生意几乎都是林仲甫在打理,陆沉更多的是时候都是在谢东楼府上活动。由于谢东楼好吃懒做天天就知道在凤鸣院鬼混,于是枢密府的公文有一半都是陆沉在暗中批的。
本朝的政治制度其实和美国一样,实行“三权分立”。把行政权、军权、财政权相互分离开来。
管行政的是中书省——就是姓谭的那一家管着的。
管财政的是三司。首长被称为——“计相”。我觉得这个名字太拉风了,于是在以后的故事中会把三司的事儿大书特书的。
管军事的就是谢东楼呆的枢密院。
三个机构的首长就相当于宰相,于是身为“枢密副使”的谢东楼其实就相当于副宰相。
哦,差点忘了。还有一个独立机构——御史台。作用是监察百官,也就是赵奕之他爸赵中丞管着的。
然后,监察机构除了御史台还有一个谏院,设立原因是为了防止御史台自身腐败、起到互相牵制作用。
以上基本就是本朝权利构架,可以说是互相独立,互相牵制,勾心斗角呢~
陆沉同志,就是在这样复杂的重重机构中策划着他的反清复明,啊呸,登基继位复国大计。
如今,执掌行政权的谭家已经被陆沉拖下了水,管辖本朝一半军事力量的谢东楼干脆把全部工作扔给了他。可以说是非常顺利呢~
然后我再来讲一讲,谢东楼这号人是怎么年纪轻轻就混上副宰相的。
谢家原来是经商的,做的药材生意。
谢东楼小的时候呀,天天背个药篓子大街小巷的吆喝着,什么“祖传秘方,包治百病”之类的。
——和神棍没什么区别。
但是谢东楼天生一颗玲珑心,惊天地泣鬼神的华丽药效介绍外加一张人畜无害童叟无欺的真诚脸,于是没病的都被忽悠着买了他家的草药。
——总之生意非常好。
然后生意越来越好,好的谢东楼都没啥干劲了,于是决定当个官玩玩。
开玩笑,你以为当官容易嘛,那是要十年苦读然后考童生考秀才考举人考贡士考进士一步一步的考上来的。
他谢东楼的童年、少年时代全部都用来坑蒙拐骗、欺负隔壁大爷了。即使脑子再聪明,也不可能一下子就成了个大学究啊。
但是经商实在太费心思了,谢东楼真的很想当一个公务员。
于是就把自己的妹妹给卖了。
额,不是卖给老鸠了,是卖到皇宫了。
谢东楼的妹妹,那也算是全县一枝花啊。
谢小妹稍微花点心思,在宫里学着其他妃子的时髦打扮,把一口方言给改掉,背几首古诗练两个小曲儿,洋洋气气的就一跃成为个气质美女了。
于是谢小妹终于获得了皇帝李阖的青睐,从才人一口气升到了皇贵妃。
作为哥哥的谢东楼也鸡犬升天的被赐同进士出身可以入仕了。
入了仕,八面玲珑的谢东楼突然一改往日习性,变成了一个不党不群的翩翩君子。而且为政清廉,不管在哪儿为官临走时都会有百姓前簇后拥哭着喊他“谢青天”。顺带着,破获几个大案、抓获几个反动派,进山围剿过一次土匪。
皇帝陛下以及两府大臣们对谢东楼的印象越来越好,于是他就一步一步成了副宰相。
(这简直就和贺平安他爹是个完全相反的例子啊)
额,然后再把视线拉回到陆沉身上。
他正在替谢东楼处理公文。
谢东楼向皇帝报过告,说枢密院人多眼杂不适合做机密的军事决策工作,于是他想把公文都带回家来处理。
皇帝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就特批了。
李阖哪知道,谢东楼回家甩手就把这些高级机密文件扔给了恐怖分子陆沉同志。
有的时候,连陆沉都搞不懂。谢东楼一看就是没啥大野心的人,而且他还知道自己要干的是谋逆大事——那他为什么还要帮助自己?
总之谢东楼就是这么一个猜不透的人。
“听说你是镖局的?”
前面提到的皇贵妃谢小妹,叉个腰,站在门口问陆沉。
陆沉合上公文,点了点头。
“那你就护送我回皇宫吧。”谢小妹说道。
陆沉摇了摇头,“我还有事。”
陆沉不想进宫,过了这么多年,能认出他长相并且还活着的人已经没几个了。
而这几个人,全在皇宫。
一不小心,遇到一个眼睛准的、记性好的——他就死无葬身之地。
“什么天大的事儿倒是说出来听听?”谢小妹一个挑眉。
陆沉沉默稍许,道,“好吧,我送娘娘回宫。”
他只得这样,毕竟这女人整天和李阖朝夕相处,若是稍微提到自己,抱怨几句,李阖再上了心……后果不堪设想。而且自己是个庶人,按规矩只能送到宫门口,而能认出自己的人都是不可能出现在宫门口的。
第十六章
这年,陆沉十九,贺平安十五,
他们终于相遇了。
正值九九重阳,赏菊插萸,美酒斜阳。
京城的大街小巷人头攒动,一派市井繁华。脚店里,茶水博士端着茶酒在几张圆桌之间跳着胡旋舞一般转来转去。歇脚的过客们,胡吹海侃纷纷说着些子奇趣见闻。高级一点的,孙杨正店之类,大多坐着文人墨客。这年是科举年,全国各地的才子们都赶来京城,企图在春闱一举夺魁,殿前唱名、头戴簪花那是春风得意。此时,他们为了李白一句诗、苏轼一句赋就能引经据典争论个不可开交。而酒店墙上那密密麻麻的题诗,龙飞凤舞,大多就是这个时节被学子们题上的。额,和我们这个时代不一样,古时候呀,在墙上乱涂乱画是很流行的,凡是酒楼客栈寺庙的墙面,那必须是文人墨客们交流诗词的地方……哎呀,反正就和我们现在发微博差不多啦。交朋友或者炫耀用的~比如李白说过“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
额,扯皮扯远了。
总之,就是在这么个四海欢腾的气氛下,我们的主人公陆沉同志一脸闷闷不乐的护送着贵妃大人,骑着马在游人如织的路面上挤来挤去。
原本,马车应该是快速的交通工具,可是在重大节日这种设定下,速度还不如旁边边扛着糖葫芦边吆喝的大爷。比如,那大爷都第三次问陆沉“小伙子吃不吃糖葫芦”了。
陆沉很想把谢小妹从马车里拽出来让她自己走,但是人家是酷炫屌霸拽的女王大人,宁可堵在路上也不屑于和路人挤来挤去。
走到一半的时候还下雨了,幸亏是毛毛细雨,痒痒的飘过脸颊。小雨伴清风,又带起了几片花瓣~
虽是在京城,虽然是二人初见,但是本作者还是不禁想唱出来——正是江南好风景呀嘛落花时节又逢君~
反正就这气场嘛~
终于挤到了朱雀桥,陆沉看见拱桥的中央停了一辆卖花灯的车。女王大人,不对,谢贵妃的马车本来就是加长加宽型的,这个花车往桥中央一摆,女王大人的车就过不去了。
陆沉的耐性几乎被这一路夹三儿抢道的刁民们磨完了,这时,也只能用最后一点耐心骑着马去和着买花的大爷商量,“你的车可以先让个道吗?我们过不去。”
“让道?”那大爷叉腰问道,抬起脑袋用下巴指了指,“今天原本人就多,谁许你们这么大的马车上街的?”
陆沉问,“不肯让?”
老头儿牛气的说,“我陈老儿在这朱雀桥卖了二十年的花灯还没给谁让过道!”
好吧,陆沉最后一点耐心也被磨完了。
他思考了有那么三秒,抽出长刀。
一道白光在空中滑过。
刀收鞘,花车才反应过来,“轰”地被竖着劈成了两半。花灯如天女散花般华丽丽地散落了一地。
所有路人都石化了。
大相国寺门口表演胸口碎大石的汉子都不如陆沉那一刀狂气。
毕竟是两米五高的花车啊。
陆沉转过头,对驾马车的车夫一招手,说,“走。”
只见全京城的市民默默地为他让道……
就在陆沉勒马回头的一瞬间,突然觉得腰间一紧。
猛然环顾,四周无人。
接着,腰间那怪力突然增加,将他狠狠抛向空中。
陆沉重重的落地,摔了个头晕眼花。
回过神来,艰难的用手撑着地想要起来。
抬头,先看见的是那人的脚踝。
裤腿向上挽了两卷,露出雪白的脚腕子,光着脚、踩着一双雨天穿的二齿木屐。向上,一袭月牙白的圆领袍裳,白色的衣带松松垮垮的系在腰间,白色纸伞斜斜搭在肩上,一双丹凤眼儿,带着警惕,忽闪忽闪的看着他。
但是当陆沉对上这双凤眼的时候,这眼睛却忽然弯起来笑了。“扑哧”就笑了,笑得唇红齿白,笑得明媚不可方物。
当时啊,桥上的人全都被陆沉那一刀吓退了。
于是朱雀桥上只剩下了陆沉和贺平安,还有散落的一地花灯。
不对,还有那匹马。
陆沉看着贺平安,小小的一个人,雪白雪白的,轻轻的笑着。
活脱脱一只遗世独立的小鹤儿。
陆沉皱着眉站起来,拍了拍衣裳。也没理还在傻笑的贺平安,直接走到谢贵妃的花车前,说道,“娘娘先进宫,我留下把这事处理下。”
——这样陆沉就不用进宫了。即使忽然遇到棘手事情,他依然做着自己的筹划。
然后再来以小平安的视角讲讲吧。
小平安心里是站在买花大爷这一边的。原本就是那个黑衣男子不对嘛,这种节日里,大家都纷纷步行上街,人挤人的,他还耀武扬威的赶着这么大的马车。赶这么大个车也就罢了,让老大爷让开的态度还不好,骑着高头大马,趾高气昂的,好歹下马来好好和人商量嘛!这也就算了,两句话不投机居然就把人家好好的花车给劈了,做个小生意容易嘛!
然后,原本和小平安一样向着大爷的路人们,经过了那一刀之后居然全都被镇住了,开始纷纷给那黑衣男子让道。
恶人有好报,这算个什么事!小平安彻底炸毛了,他决定来一次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小平安毕竟也是墨子山下来的嘛,临走时师兄谢紫玉给他带了个机关防身,名叫“四两拨千斤”,一簇细长的蜘蛛线连着一个铜铃。长得就像溜溜球差不多。抛出去的时候轻如鸿毛,待那铜铃再转回来,就带着千斤的重量。
小平安把铜铃抛出去,透明不可见的蛛丝缠在了陆沉的腰上,再转回来的力道就把陆沉甩上了天。只是回来时平安没接住铜铃,原本可以把陆沉捆起来的,却让这暗器掉到了河里。平安叹息了那么两秒,决定回家再自己做一个,毕竟他是学机巧的嘛。
然后,一时脑热的把坏人打到地上之后,小平安开始后怕了。他没想到四两拨千斤的威力这么大、可以让人摔得这么惨。
而且他身上已经没啥暗器了,对面这黑衣男子可是能单手劈开花车的啊……
眼见着那黑衣男子缓缓爬起,气场强大,背后简直是冒着黑烟……小平安吓得都抖起来了,被劈成两半可不是闹着玩的。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陆沉抬起头,两个人的目光第一次对上了。
然后,小平安“噗嗤”就笑了。
当时在小平安眼中,陆沉是这样的——一脸的泥巴,还啃了一嘴的泥巴。明明是脸着地,摔得惨的一比,但是还若无其事的抬起头冷冷地瞪人。
于是平安就时机不对的笑了,即使很害怕但还是很想笑啊……
待到谢贵妃的车驾离开,陆沉开始收拾熊孩子。
一个瞬移过去,掐住了贺平安的脖子。纤细的脖子,陆沉一只手就能掐住,食指抵在跳动的动脉上,一个使劲,就可以把平安掐死。
平安张大了眼睛,睫毛颤了两下,叫都不敢叫。
陆沉伸出另一只手,掐住平安细细的手腕子,把脉把了半天。皱眉,冷冷道,“你不会武功?”
“……嗯。”平安轻轻点了点头。
“那是谁派你来的?”冷酷的声音从背后刺入平安耳中。
“没、没人。”
“暗器,是什么暗器?”
想起向师父发过的誓,平安咬了咬呀,“……不能告诉你。”
“不说?”攥住脖子的手,力道又加重了三分。
平安咬紧牙关,保持沉默。
于是力道又加重了五分。
陆沉把大拇指抵在少年的喉结上,突然狠狠的按了下去。
“嗯!”
原本一张清秀的面容,渐渐地变得扭曲、失神。
陆沉知道,他只要再多用一分力,手中的这个少年便会当场毙命。
于是他松开了手。毕竟,当街杀人太容易惹麻烦了。
贺平安张开嘴巴剧烈地咳嗽着,单薄的胸膛随着上下颤动。他抬起头,一双凤眼儿怔怔地望着陆沉,眼泪委屈地在眼眶里打转儿。
哪有这样话都没讲清楚就下狠手要人性命的?
结果还没结束,陆沉又把他两手折到背后开始搜身。暗器早就掉河里了,陆沉哪里搜的到?于是只搜到了贺平安每天随身携带的二十多把小刻刀。
陆沉看着那一堆各式各样的刀具就更加觉得这熊孩子可疑。
准备继续拷问。
卖花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