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陆沉打定了主意,捉不住就杀了。
谭墨闲发现右阵又有一支骑兵突入,兵甲交接之声不绝于耳。原本完整的阵型塌了一大片。这时,又见远方烟尘飞起,定是敌军欲以人数取胜,呈合围之势。
谭墨闲心中粗粗一算,敌军一共两万余人。虽然现在己方还占上风,但前景却不乐观……
“半日闲,我们好像要输了。”
谭墨闲看着身旁的贺平安,一愣,自己只是隐隐这样觉得,这孩子却说了出来。
二人沉默。
他们都不是热血的人,也不适合打仗。倘若随便换一个将军,此刻一定会领着剩下的人破釜沉舟的拼了性命。
可是谭墨闲和贺平安都冷冷静静的明白自己要输了,拼了性命都没用。
“这样,我们兵分两路,我熟悉京城,留在此地巷战尚有一线之机。你那些机关在山林间更有用处,你先上云台山躲避,待我把敌人引上去,可好?“谭墨闲问道。
贺平安低着头,垂着眼,想了好久才说道,“半日闲我觉得你是在骗我。”
谭墨闲看着贺平安,原来以为他呆呆傻傻,心思,却是清明的很。只得苦笑道,“我怎会骗你?这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难不成我们现在就和敌人同归于尽?”
贺平安又想了好久,摇摇头,“不对,你就是骗我。你想自己在京城和敌人同归于尽,然后骗我上云台山躲着。”
谭墨闲叹气,“你这小孩,该聪明的时候不聪明,该糊涂的时候倒是精明的很。”
“我不去,我和你一块儿死。”平安认真道。
“说得轻巧,你死了对得起你爹你娘你哥哥吗?”
“我爹和我哥哥都是古怪性子,我若是死了,他们一定觉得我这是为国捐躯死得其所,最多伤心个几天、不对、几个月、不对、几年……反正会忘了的。我娘……我娘……”
说着说着贺平安就说不下去了。他的脑子乱哄哄的,他发现自己若是死了就真的对不起家人了,但是如果逃跑的话就又对不起这花团锦簇的汴京城,他说好要保护京城的。
“再说,你死了又有什么用?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留下也是添乱。”
“我、我……”
“而且你死了也救不了京城,只是满足了自己的心愿罢了。”
“可、可、可……”
最终,被噎的没话说的贺平安气哼哼的答应道,“好,我走。”他收拾好东西,带上了这几天做的机关,看着贺平安卷起一个一人多高的牛皮风筝谭墨闲都怀疑这玩意该怎么带走。
“带这么多东西不好逃的。”谭墨闲说道。
贺平安没理他,继续收拾东西。
“你不至于是要飞走吧……”
一下子被猜对了,小凤眼斜了一下,哼,还是不理他。
看见了那把从凤鸣楼抱回来的古琴,犹豫了一下,也打算带走。
“这把琴总是没用的吧。”
依旧不理人,塌下眼,低着头把琴裹好,背在肩上,系了个死扣。
谭墨闲看着白晃晃的小平安,这孩子莫名其妙的倔脾气就上来了,真有意思。
弄走了贺平安,谭墨闲下了朱雀楼,望着满目苍夷,深吸一口气。
原先,他是个懒人,伸个指头都不想动,这几天几却乎跑完了一辈子的路。原先,他是觉得生死都是无所谓的,此时认识了贺平安,却又觉得人活着挺好的。至少他希望贺平安一直活着,平平安安的活到一百岁。
就在刚刚有活着挺好的这个念头时,自己却得去死了,谭墨闲觉得如果真的有神这玩意儿存在的话,自己一定是被耍了。于是自嘲地笑了,“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边念着边弯腰从死人手中抽起刀,在天空中试着挥舞了几下,嗯,好沉。
这就是谭公子第一次拿刀。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疯狂的人群所吞噬。
乱阵之中,陆沉环顾四周,最先同自己破阵的人都死光了。援军尚在外重,最关键的阵中只有他一人。他知道自己会赢,却不知自己能不能活下来。他的五千精骑都被这群步兵差不多损耗光了,若不是当初派大军跟进,这仗怕是就输了。
反手一刀,又是一人倒下。一刀接一刀、新伤加旧伤。不知何时才是个尽头。
忽的一声惊雷。
只见一道白光冲天,散成一朵巨大的烟花。
滚滚浓烟遮蔽了天幕,一时间如同黑夜。有黑夜做底,便看清那绚丽的大烟花又分裂成一朵朵色彩斑斓的小烟花。在天空中旋转着分散开来,然后纷纷扬扬的落下,如同柳絮、如同桃花。然后又一层烟花升空,重重叠叠,富丽堂皇……
白昼变黑夜,战场变烟花会。
所有的战斗都停了下来。大家望着这奇异又美丽的天空。
直到烟雾散尽,蓝色的天空才一点点的透露出来。
人们依旧还愣在那。
陆沉注意到,就在高高的朱雀门城楼上,站着一个小白影子。
烟雾全部散尽,看清了,是一个白衣少年,正得意的笑着。
陆沉看着贺平安,贺平安也看着陆沉。
千思百绪还来不及细想,只是彼此都觉得,怎么又遇见了这人。
高处不胜寒。风凛冽的吹着,贺平安发现所有人都在望着自己。从来没被这么多人盯着过,一紧张,便脑中一片空白,想好要说的话也全忘了,就只剩下表情还在傻笑……
他就这么呆呆的看着陆沉好久,忽然冒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想法。
这个家伙真像曹操。
贺平安从小就喜欢听说书的,封神榜、三国志、隋唐英雄传……书中的英雄好汉一把长刀一匹瘦马就可以闯天下,真好。
第一次见陆沉,就觉得这人仿佛是从哪个乱世里跳出来的,呆在这太平百岁的年代里,显得格格不入。于是他只好裹起自己的长刀,收敛起凛冽的目光,骑着不能任意驰骋的骏马在这闹市间拥挤。
平安也曾觉得陆沉生在这个年代有些可惜。
但是现在,他只是觉得这个人太可怕了。
好好的盛世,被他硬生生的变成了乱世。所有人都要陪着他刀光剑影的过日子。
于是握紧了拳头,回忆着方才想好但是现在突然忘记的计策。
陆沉也在想,怪力乱神,便是这个人吗?
无非一个平平常常的少年罢了,甚至是愚笨。却每每令人感到棘手。别的人甚至是仇人,他都可以云淡风轻的笑过,唯独每遇着这个少年,只能一次次的皱眉。
因为贺平安实在是太……莫名其妙了。比如会突然出现在战场上放烟花,会突然站在城楼上冲自己傻笑。
“姓陆的你真是个笨蛋。”
这就是贺平安对陆沉说的第一句话。
陆沉只好又皱起了眉毛,他经常听别人说自己城府过深,阴险狡猾,狠毒奸诈……却从没有人说他“真是个笨蛋”的。
“你永远都打不过我的。”贺平安接着说道。一双凤眼眨巴眨巴的,又突然冒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来。
陆沉才懒得和他打嘴仗,抽出弓箭就瞄准了贺平安的眉心。
贺平安特别想躲开,但是忍住了,冷汗从额头冒出,握紧拳道,“两万人打七百人你算个什么英雄好汉?又本事随我上云台山,我们大战三百回合看看到底是谁厉害!”
话刚说完,陆沉的箭就擦着贺平安的脸颊飞过了,凤眼下留下一条血道。
这箭陆沉是故意射歪的,就是想吓吓贺平安,于是看到贺平安完全呆掉的表情他很满意。接着说道,“下城,投降,否者去死。”
“投降?你才去投降!汴京城一步都不让你进!”平安感觉脸上在热辣辣的疼,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儿,嘴上却依旧不饶人。
陆沉向旁边的神弓营一个招呼,“给我把他射下来。”
几百张弓箭瞄准了平安。
平安慌忙打开了巨大的牛皮风筝,风把牛皮吹得鼓囊囊的。
密密麻麻如同黄蜂般的弓箭全都扑了个空。
少年驾着风筝飞向了高空。他掠过了整个战场,所经之处弓箭密集的射来,却都因为高度不够纷纷落地。
陆沉望着贺平安,像鹤一般掠过天空,只留下一句话,“有种上云台山来!”
陆沉大手一挥,“前锋营随我去追!其他人继续给我攻城!”
第三十章
谭墨闲望着居然是飞走的贺平安,心想这小家伙估计已经被吓傻了吧,虽然嘴上还硬着。
想用激将法把陆沉惹恼,然后把敌人都引上云台山?嗯,好想法。可惜激将法演的太假了,谭墨闲听着贺平安说着那什么“姓陆的你真是个笨蛋”以及“你永远都打不过我的”就忍不住想笑。
不过多多少少也算引走了几百号人,谭墨闲叹了口气,望着剩下的人。
也不知还能不能活着见到贺平安。
谭墨闲想得没错,贺平安确实是吓傻了,逃到云台山,坐在山洞里发呆了半个时辰才缓过来。缓过来之后又开始傻笑,因为他觉得自己厉害极了,一点都没演砸,帅气的放了烟花,帅气的怒视着陆沉的弓箭没有躲开,最后还帅气的华丽的威风凛凛的飞走了。
“我还真是厉害!”贺平安称赞自己道。
然后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在空中呆了太久,两只脚都轻飘飘的。走出山洞,幸好,当时做火炮的时候谢紫玉帮他在山上布了个大千阵,以防被打扰。现在他只要把活阵改成死阵就好了。活阵是用来防人的,两个时辰就会原路返回。死阵是用来困人的,进了阵就算是出不来了。
其实大千阵就是贺平安会布的唯一一个阵,因为当年上墨子山必须要走大千阵,他每次都拆墙总是不好的,于是就学了。
日暮西山,陆沉总算带着手下赶到了云台山。向高耸的山峰上望去,他皱眉,又是个阵。
陆沉不懂阵,但是他也从没觉得自己会输给贺平安那个蠢孩子。所有人下马,分为十队破阵,每一队三十人,用一根绳子缠在腰间,三十人连成一排,这样就不会走散了。每一队会有一个哨兵,用来联系其他队伍。
贺平安看着山下黑压压的人就觉得害怕,然后他发现这些人分成了几个队伍,分别从不同方向开始行进。嗯,位置选得都挺准的么,照这个势头不出一个晚上肯定被他们摸对路了。
咬咬牙,带上身上剩下的器具,一定要把这群人全都困在山上。不然就太对不住还留在京城的半日闲了。
想起陆沉,就觉得自己若是被这人抓到了肯定是死路一条。平安不想死,所以一定要把陆沉给困住。突然感到这还真像三国志,陆沉若是曹操,自己就是、就是……诸葛亮!是了,诸葛亮也是个学机巧的,最后也赢了曹操。这么想着,小平安觉得心里踏实多了。
可是他忘了,诸葛亮比他可聪明太多了……
夜幕降临,忽然一个小白影子闪过。哨兵鸣哨,众人纷纷赶去。扑了个空。回头,身后的阵却已经变了。
不觉间,周围的人也在慢慢减少,腰间绑的绳子为了便于活动,都放得很长。于是,总是想起来拉一下绳子的时候,却发现绳子另一头的人已经不知道何时不见了。
到了夜晚陆沉身上的旧伤便开始发作,大概是丛林湿气太重,原先没什么感觉的腿,这时候忽然酸痛难忍了,索性坐在地上打坐。
哨声不绝于耳,忽近忽远。陆沉闭上眼,不听不看,心思澄明了许多。
树林子里,众人已经发现过贺平安好几次了。白晃晃的一个人想看不见都难,却总是一晃而过,像只狡猾的小白狐狸。
仔细想来,贺平安一定是正在给他们下套儿,引他们走岔路。陆沉让自己这队人先停下来,开始清点人数。少了两个人。
脑子一转,便有了新想法,他决定不去追贺平安了,而是去查查失踪的两个人是如何不见的。带着队伍返回,困难重重,陆沉发现回去的路都发生了变化,幸亏在每一面墙上都做了记号才不至于走错。走了好久,终于摸清了规律,每逢三岔口,走过一次道路必会变一次。
最终,找到了那两个走散的人,他们是被困进了死阵里。所谓死阵,便是四面无路永远也出不去的阵。陆沉想出了办法,他让手下故意去走死阵。大千阵每形成一个死阵,便会对整个阵型造成损耗,使得岔路越来越少。
陆沉杵着剑往前走,他带来的人马全都被困在阵里了。不过,道路也愈来愈清晰。
又看见前方的小白影子一晃,追上去,这次没有墙挡着他。
越跑越近,看清了少年的身影。
“站住!”
陆沉扬刀劈开了重重叠叠路障,躲过了几个陷阱——这陷阱他一路上遇见太多次了,现在已经可以驾轻就熟的避开。
陆沉终于追上了贺平安,他甚至可以听见那人急促的呼吸声。猛地一伸手,扫到了贺平安散开的头发,紧紧抓住一缕。
就像兔子被抓住耳朵一样,只听“哎呦”一声,贺平安摔在地上。陆沉也被带倒,双手死死地卡主贺平安的腰,抓到了。
一个翻身,把贺平安按倒在地上,一只手就可以捉住他两只细细的手腕子,挣扎的腰被膝盖抵着就老实的动不了了。
陆沉望着身下这人,纤纤细细的骨头架,仿佛一个使劲就能捏碎。身子又软又烫,甚至能感觉到心脏在扑通扑通的跳。嗯,就像捉住了一只吓傻了的兔子一样。
就是这么个人却困住了他三百精骑,陆沉不禁皱起了眉。
“你是墨子山的?”
陆沉问道。他看着贺平安,眼睛睁得老大,睫毛眨巴了两下,面色比纸还白,白得隐约可以看见青色的脉。嘴巴还微微张着,显得唇红齿白。
原来总是若隐若现令人气恼的小白影子,此刻化为一张鲜活的面容。
“今后和我干,饶你不死。”
“不干。”
贺平安终于回过神来,干干脆脆的回答道。
陆沉道,“不干也好,省的我麻烦。”
说着站起来,抽出剑,直指贺平安。
用剑尖抬起这人的下巴,看见的果然还是一张愤愤不平的脸。
就这么杀了他吗?
一句话突然出现在陆沉脑子里。
瞬间觉得脑子一翁。
眼前那张鲜活的面容也忽然变得模糊,原先麻木的疼痛感此时都变得无比清晰……
这便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多日的征战早已使陆沉疲惫不堪,大伤加小伤,只是他不允许自己显现出半点疲相,脑子里的那根弦也始终紧紧绷着。
就因为忽然冒出的一个奇怪念头,使他脑子里紧绷的弦,啪,断了。
然后,身体就不听使唤了。他听见手中剑“当——”落地的声音,接着又是一声闷响,噢,那是自己摔在地上的声音。
贺平安愣愣的看着突然倒地的陆沉。
慢慢站起来,凑过去,踹了陆沉两脚,没反应,再踹两脚,还没反应。
嗯,看来敌人全都被自己打败了,贺平安想。
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