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对着自己的后脖子呼热气,更无法接受。
皱眉,一掌把贺平安的脸糊开。
贺平安“哼”了一声。
黑暗中,陆沉的手糊在贺平安脸上,然后他感觉到贺平安的睫毛在不停的眨巴眨巴,扫到他的掌心上,痒痒的。
陆沉叹气,又往里睡点。这次他宁愿冻死,也要离这个又软又烫又痒的东西远点。
“为什么要打仗呢。”
被彻底糊清醒的贺平安突然说道。
陆沉不理他。
“死了好多人呐。”贺平安又说。
“哪个年代不死好多人。”陆沉回复道。
“你不杀进来,就不会有一个人死。”
“我不杀进来,只是死的不死京城人而已。李阖筹备了三年准备攻打漠北。今年若是我没起兵,现在漠北早已大乱。我杀不杀进来,只有死的是京城人或是漠北人的区别罢了。”
银白的光,顺着洞口洒在地上,山风窸窸窣窣的吹着,改变着光的形状。贺平安望着深黑色的洞顶眨巴眼睛,他不知该怎么描述自己的想法。终了,低声自语道,“好好的盛世,你何苦要把它变作乱世?”
“呵、”陆沉冷笑,“抬举了,陆某何德何能,来扭转这世间变化?本朝自宣阳之治就开始走下坡路,待到宦官专权十年,朝廷早已腐败不堪,再到李阖当权,不仅不休养生息反而穷兵黩武、一心想着开疆辟土。近几年商旅兴盛,便掩盖了诸多问题。北方有漠北虎视眈眈、西边有西夏连年扰边、恰逢这些外族正处于势力上升期。我昭国,既有内忧又有外患,十年之内不亡国那才是咄咄怪事!”
“亡国?”贺平安怔了一下。
他一直以为自己生活在了一个最好的太平盛世。
却不知,正如牡丹一般,最美的花儿,总是在开的正盛的时候,颓然落地。
冷风顺着洞口呼呼的钻进来,陆沉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
记得来京城的第一天,那个玩世不恭的谢东楼突然郑重的向他鞠了一躬。
那天谢东楼收起自己总是带着戏谀的语气,淡淡道,“还望殿下能扭转乾坤。”
这男子明明知道大昭朝国运已尽,平日里还总是能那样云淡风轻的嬉笑怒骂。
倒是宰相谭为渊,刚刚五十出头,头发却全白完了。
他二人都是聪明人,反而皇帝李阖,还在做着千秋万代的大梦。
扭转乾坤?
呵、
陆沉轻笑。
区区陆沉,自保且难。何德何能,与这天下大势作对?
他所做的,只不过是利用这大势来满足一己之私罢了。
“陆沉你真是个笨蛋。”冷不丁地,贺平安又冒出一句话来。
“我如何是个笨蛋?”
贺平安想了想,“我也说不清楚,反正你就是个笨蛋。”
不觉间,二人在山上住了整整一个多月。陆沉的身体一点一点的好来起来。
这天,贺平安开开心心的拎着鱼回来。麻雀站在米缸檐上“叽叽叽”的冲他叫。
因为伙食太好,这只麻雀养的很肥,走在地上挺着小胸脯,趾高气扬的迈着小方步。胸前的绒毛盖住了小短腿,活像一个会移动的绒球。说起来这麻雀还不会飞,已经养的挺肥挺大了依然不会飞。也许就是伙食太好的缘故吧……
贺平安看见麻雀冲着自己叫,觉得特感人,这只鸟真通人性,一定是站在米缸上等了自己很久吧,真讲义气!嗯,没白喂粮食……不像某个白眼狼。
想着,贺平安就把麻雀放到肩膀上,出去到后山看看那个白眼狼在干什么。
出乎意料的是,贺平安看见了三个人。
一个是陆沉,还有两个站在他身后的人不认识。
这二人贺平安不认识,诸位倒是认识的——
他们一位是陆沉的谋士林仲甫。另一位是从东南赶来,久未露面的巴扎。
陆沉从贺平安身边走过,从山洞里抱出那把琴,然后就和林仲甫走了。
回头对巴扎说道,“把他给我抓起来。”
贺平安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就看见那虎背熊腰的汉子朝自己走来,提留小鸡一样的把自己提起来,扛到了肩上。
“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走!”贺平安挣扎道。
可是没人理他。
一路走来,贺平安发现自己布下的阵早已荡然无存。
快走下山时,便觉得一阵繁杂的声音越来越迫近。透过林间,只见山下一片黑压压的阵势伴随着尘土飞扬,马鸣声、兵器碰撞的叮当声不时传来……
陆沉走下山,正靠在马前的将军忙拎起长枪,在空中挥舞着。扭头对身后的侍卫大呼道,“将军来了!”
仿佛连锁反应,大家都欢呼了起来。他们都是生长在东南的战士,原本的愿望不过是占一山头为王罢了,而他们的将军,带着他们,从那荒蛮夷地一口气杀到了繁花似锦的汴京城。从洛阳到东京,虽因为战乱已经破败,可是一路上的繁华仍令人目瞪口呆。
此时的陆沉,接受着整整二十万人的欢呼,声音震荡了整座山川,雪白的兵刃闪耀着刺眼的白光。无数的激昂无数的热血澎湃都融合在了一起,便形成了一股力拔山兮的气概。
陆沉轻轻一抬手,旁边的将军立刻噤声。侍卫队也放下了挥舞的锦旗。
顷刻间,二十万人又鸦雀无声。
陆沉说,“大军随我去上梁城!”
只见这支昂长的队伍,一丝不乱的、按照顺序、按照路线开始转弯。
贺平安被捆着手跟着走,走慢了还会被后面的侍卫踹两脚。他还没能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一直以为半日闲守住京城了,自己赢了。这天上午他还在抓鱼,想着晚上陆沉会给他熬鱼汤喝。
结果下午,山下就凭空多出来了二十万的军队,而自己也成了阶下囚。
其实早在半个月前,这支军队已经在山下驻扎了。几个将军甚至上过几次山向陆沉汇报情况。
只是贺平安不知道,他以为山上只有他和陆沉两个人,他甚至想好了等陆沉伤好了就带他去见官。
“你就是那个墨家的?”林仲甫望着贺平安,一个小小的孩子,惊慌失措的被人赶着走,看起来都快哭了……居然是天下唯一一个懂机巧的人,他有点接受不了。
“我不是墨家的……”贺平安低着头小声回答。
林仲甫笑着说,“你若真不是墨家的,就该说不知道才对,哪还知道什么是墨家?”
然后便见面前的孩子涨红了脸,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话来。
“行了,上车吧。”林仲甫把贺平安带上自己的车驾上。他怕这孩子再被提留着跑一阵儿,就该被马蹄子给踩死了。
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陆沉,也是这么个被绑起来跟着军队跑的孩子。
那时是林仲甫还是个四次赶考不中的落魄书生。第五次去赶考,干脆半路上就被土匪给截了。和他一起被劫的还包括一批京城来的人马。
其中就有陆沉。
那时陆沉才十二岁,比贺平安还瘦、还矮,看起来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但是一路下来,好多俘虏都病死了,陆沉虽然也病过好几回,却每一次都命硬的挺了过来。第一次得了疟疾,没人管他,他喊住了林仲甫。
“这位先生,我们做个协定可好?”
“什么协定?”
“这次你救我一命,下次你若有难我便救你一命。”
林仲甫看着这个面色苍白气若游丝的孩子,把他背了起来,淡淡说道,“同是天涯沦落人,本就该互相照应着,林某不求下次你能救我一命,只求这次,你自己能挺过来……”
林仲甫从来都没想过这个自保且难的孩子能救自己。
——直到陆沉杀了山寨头领,烧了寨子,拉着他从火海中逃出来。
山野间,林仲甫向陆沉抱了一拳,“林某原本就要赴京赶考,看小兄弟也是京城人氏,不如结伴上京可好?”
陆沉说,“不去京城,你和我留在这儿吧。”
林仲甫一愣,这东南对他来说就是荒野蛮夷之地,恨不得快点离开。这时陆沉却让他留下,怎么可能。
于是便拒绝了。
山风呼啸,火光潋滟,陆沉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片红光。他望着远处,自语般说道,“十年以内。”
“什么?”林仲甫问。
“十年以内,我带着你,杀回东京城。”
第三十四章
贺平安不知道自己这是要去哪里,随着几十万人的军队辗转劳顿。
每天都有人要他把《墨经》默下来,他说他不会背,没人信。但是他是真的不会背。还好林仲甫吩咐过手下好生待他,才没吃什么苦。
此刻贺平安垂着眼坐在一晃一晃的车上,麻雀站在他手心里,站不稳时会扑腾两下翅膀。
他想,真是个好麻雀,一路上出了这么多变故也没丢下他。
到了歇息的时候,马车停了。侍卫给贺平安递来一个饼吃,贺平安把饼一点点捏碎,喂麻雀。
虽然他不清楚现在算个什么局面,但是总算清楚了一件事——半日闲骗他的,明明输了却给他放了个赢了的信号。
仔细想想自己也真是个笨蛋,半日闲怎么会告诉他输了呢?
哎,也不知道那家伙现在是死是活。
其实半日闲还活着,不过也快死了。
此时,他正和众多俘虏站在宣德楼前。
一排一排的俘虏被往前送,每个都会被询问一番,若是个工匠马夫厨子之类,便算有点作用、便能活下来。
若是个军户或小贩书生,就当场斩杀。
其实他们已经被抓做俘虏一个多月了,人数众多,从洛阳到京城的逃难者都集中在这里。虽然每天过得简直生不如死,但是不少人还是怀着战争结束就会被释放的心态呆在这里苟延残喘。
但是这天,留守京城的部队接到赶往上梁城的命令,于是就想着该处理一下俘虏了。
有用的留下,没用的全杀。
深红色的血水顺着地缝蔓延到了谭墨闲的脚下。
从前,锦衣玉食他却一直想着寻死。
如今,看着一排排的人头落地,他决心,怎么也要活下来。
“军爷——”谭墨闲微笑着冲旁边的一个小头目招了招手,铁链子在手腕上晃荡。
那个小头目名叫张六九,脸上一刀刀疤十分吓人,这一个月来专负责谭墨闲呆的那个俘虏营,看见谭墨闲招手就不耐烦的瞪了他一眼。“禀告军爷,小人名叫谭墨闲,家父是当朝左仆射谭为渊,小人愿写信给家父劝其归降,还望军爷饶一条性命。”
“你是谭相爷的儿子?”张六九眯着眼睛看着谭墨闲,“一个多月了,怎的也不见你提?”
“怕惹是非罢了,军爷若是有所疑虑,可请来徐大人与小人对峙,他与家父公事多年,是认得小人的。”
后来连那个姓徐的大人都没找,谭墨闲平日里“懒名”太盛,张六九随便拉来几个京城的降将,居然全都认识他,纷纷指着呼道,“没错!就是宰相府里的懒公子哥儿。”
于是他这算保了一命……
“将军,你快看!”
张六九手下的一个军士指着行刑台。
张六九顺着往行刑台上望去。
在即将斩首的一排人中,有一个格外的打眼。
瘦高个子,一头的墨发散落下来,丹凤眼、含朱唇,面容白皙,端端的一尊玉人儿。
张六九没读过书,他想了半天都不知道该如何描述眼前的美人儿。他只能说,漂亮、漂亮的很、漂亮得叫旁边的人全显得俗气了。
张六九快步走上行刑台,来到那美人面前,粗粗一看就是个美人,此时细看更是好看得很。
捏起美人的下巴,打量半天,问道,“你是做什么的?”
美人蹙着眉头,说了三个字,“读书人。”
张六九心想,人漂亮连说话声音都会跟着好听,笑道,“你哪里是个读书的,你明明是个郎中。且留你条性命,随我回营里。”
张六九拉着他就想走,结果怎么拉也拉不动。
这人甩开他的手冷声道,“我不是什么郎中,就是个读书人。”
气氛一下子尴尬起来。
在场的众人心想,这美人儿不是个傻子就是个二百五,军爷说他是个郎中明显是想放他一马的。他倒好,一口咬定自己是个读书的。
俗话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书呆子呀书呆子。
张六九眉毛一挑,“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再说——”张六九把嘴贴在美人的耳垂上,轻轻道,“这么漂亮一颗脑袋,咔嚓给砍了,轱辘轱辘的滚了一地的灰,多可惜?”
这人脾气本来就不怎么好,此时被一个男的如此亲昵,直接举起拳头,一拳打在了张六九的颧骨上,斥声道,“你个畜生,我就是个读书人!”
张六九回过头来揉了揉鼻子,脸上的刀疤显得狰狞可怕,他说,“再说一遍,你是什么。”
美人定定的看着他,一字一顿的回答道,“读、书、人、”
“好!”张六九狰笑道,“来人把他给我——”
“诶?这位不是贺温玉贺公子吗?”
就在这个节骨眼,谭墨闲三两步跨上行刑台,挡在了两个人中间。
贺温玉一脸疑惑的看着谭墨闲,“敢问阁下是——”
谭墨闲抱了一拳,“在下不才,一个平庸书生罢了,久仰贺公子大名!”
贺温玉更疑惑的看着谭墨闲,自己初到京城,门都没出过几次,这人怎么会久仰他大名?
谭墨闲又转身对张六九讨好般的笑道,“军爷,这位是贺温玉贺公子,江宁府的解元,文章诗赋名满天下,今年春闱,太学院的先生们都称他胸中有大韬略、已然是状元人选!此等人才杀了可惜,放到营中做个笔录绰绰有余!”
谭墨闲不要脸的把贺温玉吹了个天花乱坠,吹得连贺温玉自己都听傻了。
众将军自然对文坛上的事一无所知,见宰相公子居然这么佩服这个姓贺的,就疑心真是个人才。再一查,果然中了解元,便饶他一命。
谭墨闲和贺温玉被安排在了一个还不错的营里,这一营全是各种高干子弟,用来当人质的。
别的人搜一搜身就进去了,轮到贺温玉,被从头摸到脚,临走,还被那兵士探进衣襟里,在胸前狠狠抓了两把。
贺温玉的脸青一阵白一阵没有发作。
谭墨闲带着贺温玉找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
贺温玉问他,“你怎么会认识我?”
谭墨闲摇摇头,“我当然不认识你。”
“那你怎么知道我叫贺温玉的?”
“猜的。”
“这如何猜得到?”
“我不认识你,却认识你弟弟,你们两个长得很像,脾气也一样执拗,我就猜你便是他哥哥。”
虽然被人评价为执拗贺温玉很不高兴,但是他还是先问道,“你见到平安了?他在哪?”
“应是在云台山上,你放心,他很好。”
之后,谭墨闲又跟贺温玉讲了些贺平安的事儿。
陆沉破城的那一天,贺温玉和赵奕之都在赵府。赵中丞集合了全家算上家丁一百余人准备逃到上梁城。
赵奕之却偏偏说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