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独照眉毛一扬,“让他进来。”
蒋独照走到正堂,便见贺平安正等在门口。抱着半人高的一摞书,累得气喘吁吁。
发丝乱了几根,耷拉着一双凤眼儿,斜斜靠在门边上歇息,肩头依旧停着那只麻雀,凑在他脸颊旁边。木雕的门框仿佛把他装裱成了一幅画。
嗯,是个小美人儿。蒋独照心想。
蒋独照冲贺平安一招手,笑道,“你随我进来。”
贺平安心想,肯定是听扶风歌的,便开开心心的跟上。
大大的一个院子,走到最靠里一间。
等贺平安跨进门牙来,蒋独照转身把门关上,插好。
屋子很暗,帘子都放下了。外面的阳光打在深红色帘子上,映在地上一片暗红色的光。
贺平安在屋子里东张西望,半天也没发现一个人。
“弹琴的呢?”他问道。
蒋独照道,“先别急。”
说着,点起了屋里的香炉,一种奇异的甜香袅袅升起。
蒋独照好整以暇的踱步到贺平安面前,“书给我看看。”
贺平安把书递给蒋独照。
蒋独照一本一本的翻着,突然皱起眉来,“你给我拿的这是什么书?”
“啊?”贺平安一愣、
“怎么会有这种书!”
蒋独照拿起几本春宫图。
“你……写了的啊。”
贺平安简直怀疑是自己记错了,慌忙从袖子里拿出蒋独照写的书单。
核对一番,长舒一口气。
平安走过去把书单递给蒋独照看:“大人您看,书单上写了的,会不会是您记错了?”
蒋独照接过自己写的书单来,看了一下。
便撕碎了,一折一折的撕个粉碎。
撕的气定神闲、不慌不忙。
贺平安目瞪口呆的看着蒋独照。
他还没能反应过来这是个什么情况。
“贺平安,开封府发的禁令你读过没?”蒋独照忽然问道。
平安愣愣的摇摇头。
“其中第二十八条就是禁止私印淫书 ,轻则服役一年,重责发配充军五年。这倒没什么,只是无论犯得轻重,都要先处以墨刑。”
蒋独照又问道,“你懂什么是墨刑吗?”
“……啊?”
蒋独照左手捏起贺平安的下巴,右手在他脸上一笔一划着,“就是,在脸上刻一个‘贼’字,再浸上墨。好让这个字毁不掉,带着一辈子。”
刀子一样的指尖,在白皙的脸上画一笔就留下一道红痕。
“可、可、可我又没偷过东西,凭什么要刻个贼字!”贺平安拨开蒋独照的手,着急道。
蒋独照笑道,“做过坏事的人,都是贼人。”
“你、你凭什么这样,明明是你要买我才拿来的!”平安很激动,卧在他肩头的麻雀也扑闪着翅膀。
蒋独照仿佛没听见一般,咂舌道,“ 挺好看的一张小脸,可惜了。明天我上朝,顺路就报到开封府去。”
“你不许去报!你这人怎么能这样!” 小平安快急哭了。
“不许去报?”蒋独照笑道,“你连一点好处都不给我,我凭什么听你的?”
“那、那你要什么好处?”平安问道。
蒋独照不慌不忙的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事情,终于走到了他的轨道上。
蒋独照微微一笑,“你先说说看,你能给我什么好处?”
平安想了想,“书钱我全不要了。”
蒋独照问,“你觉得够吗?”
“那……以后你买书都不要钱。”
“你那点破书我稀罕?”
“那就是钱了……你要多少钱?”
蒋独照眯起眼睛,“我不缺钱。”
“那……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的,你给不给?”蒋独照问道。
“……给”
“给就好办了。”蒋独照笑道,“来,你过来。”
贺平安如临大敌的走过去。
“坐。”蒋独照指了指自己旁边的小圆椅。
平安小心翼翼的坐下。
蒋独照拿起刚才的一本春宫图,摊在两人面前。
贺平安一愣。
一幅淫靡的画面出现在眼前。
蒋独照一页页的翻着。
贺平安看得耳朵根发烫,默默的偏过一点头。
“看、好好的看。”
一张张的图,着色鲜艳细腻,用笔栩栩如生。
却尽是些难以启齿的画面。
直到蒋独照一把搂过平安的肩,肩上的麻雀扑扑楞楞的掉在了地上。
蒋独照贴着他的耳垂,轻声说道,
“就按上面画的,一页一页做给我看。”
声音,像一把利剑般刺入耳朵里。
贺平安在脑子里打了个机灵,他下意识的猛地一把推开蒋独照。直冲冲的往门口跑。
门是插上的,贺平安手忙脚乱拔了好久。
“想走!”蒋独照从后面过来,一把拽住了贺平安的头发。
“啊!”贺平安仰面摔倒在地上。
玉簪子从头上滑落,咔嚓,在地上摔成了两瓣。
蒋独照蹲下来,贺平安就势给了他一拳。
蒋独照生气极了,他把贺平安狠狠按在地上,衣服扣子也不解,直接拽着领子往两边撕。
正撕着,忽然感到眼前一片黑乎乎的东西冲了过来。
蒋独照下意识的一闭眼睛,忽然觉得眼皮一阵锥心的刺疼。
他缓了一会,捂着疼痛的左眼,张开右眼看。
只见一只麻雀栽倒在地上。
这只麻雀本是不会飞的,见贺平安有难,就竭尽全力扑扇了过来。
蒋独照摸了摸自己的左眼皮,已经肿起来了。心想,自己若是没闭眼,就被这个小畜生给啄瞎了!
他气急败坏的走过去,一脚踩住那只麻雀。又在地上拧了几圈。
贺平安目瞪口呆的看着蒋独照的鞋底下渗出一片血红。
然后,只见自己养的圆圆胖胖的麻雀变成了个扁的。
第四十九章
贺平安看着蒋独照踩着他的麻雀,拧在地上。
他快疯了。对别人来说也许只是一只麻雀,但是对他来说,却是一个朝夕相处的好友。
于是,贺平安想都没想,顺手抓起了熏香炉,朝着蒋独照砸去。
——当
烟灰在空气间弥散开来,蒋独照睁不开眼来。他摸着额头,湿湿的,一股腥味。
“你个贱人!”
贺平安看着满头是血的蒋独照,害怕极了,后退两步,转过身拼命的把门插拔开。捡起地上的麻雀,撒腿就跑。
贺平安像疯子一样在路上狂奔了好久。
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走到了一条小巷子里。
再看看手中的麻雀,血肉模糊,已经不成样子。
面对着这一具甚至是恶心的小尸体,贺平安的手开始发抖。深色的血迹已经干在了他的手上。
然后,他终于哭了。强忍了多日的委屈,如同洪水决堤般爆发出来。
平安觉得,这天恐怕就是自己这辈子最伤心的一天了。
他哪知,后来还有多少的大起大落在等着他。
也许是早年过的太安逸,使他过早的品尝到了幸福,使他误认为人的一辈子就该如此度过。
可惜呀,人生苦短,去日苦多。
贺平安慢慢的走回了书馆。正要跨进门的一瞬间,他迟疑了。
然后转过身,迅速的离开了。
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满手的血,披散着头发,衣服被撕烂了,衣带也不见了。
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平安不想让哥哥看见自己这个样子。
于是他毫无目的的在大街上乱晃着。
平安想找个僻静的地方坐下,好来安安静静的伤心一场。
可惜汴京太繁华,到处的莺歌燕舞,却容不下一个伤心人。
他走过一条条的街,一座座的桥,却找不到一个停歇处。
不知不觉的,便走到了御街,路过了凤鸣楼。
店里的姑娘老远就看见了他,看着他神情恍惚,衣衫凌乱,手里还捧着只死鸟。
他这样子,自然让人觉得可笑。
一个姑娘招呼两个姑娘来看,渐渐的来了一群人来看,昔日里邀他画画的公子书生们也探出头来。
贺平安没有注意到这些人,他低着头,伤心他自己的。
“是小平安呀。”一位大人忽然在二楼喊他道。
贺平安愣愣的抬头望,正是给他讲扶风歌的那个曹大人。
“怎么成了这幅模样?”曹大人问道,似笑非笑,似关心非关心。
贺平安摇摇头,默默往前走。
忽然又有一个公子探出窗子,“第一次,蒋大人给你多少银子?”
贺平安忽然停住了,张大了眼睛。
只听见周围爆发出了戏谀的笑声。
一瞬间,贺平安突然听懂了这些笑声。
然后,他渐渐想起了,这些人从来都是这样笑的。
他逃一般的跑掉了。
直到跑到下一段桥,才渐渐放慢了速度。
他不找地方了,他边走边哭,不再管行人的侧目。
他刻了一晚上的书签,没睡觉,大早上的又跑了整整半座城的把书给人送来。
最后不仅一分钱都没拿到 ,自己的麻雀还被人家踩死了。
越想越觉得自己委屈,越想就哭得越伤心。
他非常希望有个人能安慰自己一下,可是街上的人都在笑话他。
他非常想抱着谁大哭一场,可是他又不想让关心自己的人知道。
低头看着手里麻雀小小的尸体,至少要埋起来呀。
可是往哪埋?
他连个可以伤心的地方都找不到。
恍惚间,平安已经在想这世间是否有神明存在了。
如果有的话,神明又是如何看待这世间的人情冷暖?
然后,平安无意间的一个抬头。
穿过一片片摇荡的杨柳,穿过重重叠叠的人影,穿过车如流水马如龙。
平安看见了那个黑色的人影,以及他挂在腰间的一把长剑。
东京城住了有一百五十万人。
偏偏他每一次遇见的都是他。
陆沉用余光看着,一个小白影子慢慢的朝自己靠近,越来越近。
然后,在两米远的地方开始默默跟着自己。
陆沉瞟到了贺平安几眼,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想想就知道又是被那群人欺负了。自己明明提醒过他的,不长记性。
然后,陆沉又在想,自己凭什么提醒他。
陆沉皱着眉头往前走,就听见后面的人一直在嘤嘤嘤嘤。
引来无数路人侧目。
陆沉扭过头去,面无表情的朝贺平安斥了一句,“不许哭!”
贺平安还以为陆沉没发现自己跟着他呢,被突然吼了一句,吓了一跳,哭得更凶了。
陆沉黑着脸往前走,盯着他看的人越来越多。
经过朱雀桥,陆沉不走了,他靠在扶手上,尽量耐心道,
“贺平安,你别哭了。”
“可、可是我很伤心啊。”贺平安哭着回答他。
太阳渐渐落下,晚风轻轻吹拂在桥上。
“贺平安,你不是说要让这天下人人懂阵法、会机巧?”
陆沉望着河面,突然提起道。
贺平安愣了一下,低头道,“这个时候,你就不要取笑我了。”
这不是陆沉想要的答案。
“说实话,我现在特别想把你推下河。”于是陆沉皱眉道。
“那你就推吧。”小平安已经破罐子破摔了。
陆沉看着贺平安那副样子,披头散发,精神恍惚。
他不能理解,一没缺胳膊少腿、二也没出人命。也就是被几个流氓欺负罢了,有什么可伤心成这样的。
如果陆沉问的话,贺平安也许会回答,可是我的麻雀死了啊。
但显然这个答案也不能让陆沉满意。
天色逐渐暗下来,虫鸣声响起,街上的商铺明明灭灭亮起了灯笼来。
对着河面,陆沉说,“贺平安你不是要听扶风歌么?”
贺平安抬起头,愣愣的望着陆沉。
“我弹给你听。”
日薄西山,绯霞漫天。
陆沉走在前面,贺平安跟在后面。
今天的平安很伤心。
但是陆沉说会弹琴给他听。
晋王府是一个告老还乡的官员的旧宅改造的。说是改造,其实也仅仅是把大门翻修了一遍,刷了红漆,换了牌匾。
推门进来,便是一片年久失修的宅子。
而且王府里连一个人影都见不着,十分的冷清。
贺平安问,“你会弹扶风歌?”
陆沉在前面走着,语气平淡的说道,“你不许告诉别人,不然我杀了你。”
贺平安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
正要进屋,陆沉说“把那只死鸟扔了。”
贺平安摇摇头,“他今天也是来听歌的。”说着,眼眶又红了。
于是陆沉作罢,推开书房门,一把古琴正放在书案上。原本应该是琴弦的位置,替换为五根青绿色的柳条。
陆沉把柳条一根根的扭下来,放好。
推开抽屉,银白色的琴弦弯成一个圆缠着,静静地躺在那里。
拿起琴弦,陆沉想,是哪一年来着?自己决定再也不弹琴的。
是十四年前。
坚持了这么久,却因为这么点微不足道的事而破了戒。
扶风歌是要唱出来的。
陆沉虽然会弹,却从没唱过。
仔细想想,他可能这辈子都没唱过歌。
因为唱歌的人是没有防备的,把自己的感情最诚实的摆在了人面前。
陆沉觉得这很丢人。
于是他对贺平安说道,“我不会唱歌,也许会跑调。你莫要笑。”
贺平安认真点点头。
陆沉坐下来,宽大的墨色衣袖中,露出一双修长白皙、骨节分明的手来。
手一扬,琴声起。
陆沉弹得很慢很慢,仿佛每弹一个音都要回到十多年前再去寻觅下一个音。一个音接一个音,诚诚恳恳的。
前奏弹完,便唱起。
陆沉的声音不高,就像他平时说话一样平平淡淡。
据鞍长太息,泪下如流泉。
系马长松下,发鞍高岳头。
挥手长相谢,哽咽不能言。
浮云为我结,归鸟为我旋。
我欲竟此曲,此曲悲且长。
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注1)
……
因为生疏,陆沉期间弹错了两次,垂着的眼帘也颤了两次。
哽咽不能言、泪下如流泉。
贺平安在心中默念。
因为听得太认真,他反而听不出这歌到底好不好听了。
这是距今隔了四个朝代的人写的诗。可是有些伤心事,历经百年千年也忘不掉、好不了。
十多年前,那个名叫陆长归的人,坐在最嘈杂浮躁的地方,弹奏这万古愁。
来妓馆的人都是为了图个乐子,想听的也就是后庭花、霓裳羽衣曲……
可陆长归偏偏一字一句的念着“据鞍长太息,泪下如流泉”。
没人知道她从哪来,也没人过问她为何会唱这首歌。
直到她无声无息的死去,人们在提起青楼旧事时,才会偶尔轻描淡写的附带上她几句。
一曲终,陆沉觉得自己弹得很差,于是尴尬道,“我很久没练,让你见笑了。”
贺平安说,“弹得很好呀。”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贺平安低头看看自己破破烂烂的衣服。回去了哥哥一定要问的。要想办法先换一件差不多的新衣服糊弄过去再说。
“陆沉你借我点钱吧。”贺平安说道。
陆沉掏了银子给贺平安,接着说道,“以后书馆就不必开下去了。”
“啊?书馆凭什么不开了。”贺平安着急道,他印了好多书还没装订好,而且,他已经习惯了在那里生活。
“凭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