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老太监也问他,要不要留在金陵玩几天。
他说不必了。
那时的他,满脑子的报仇雪恨、恢复帝位。哪有心思在江南闲玩?
贺平安便是金陵人。
若是自己当年在此停留,说不定早就遇见他了。
也说不定,后面的故事就全都没有了。
于是这一次,陆沉对那太监点点头,“停一天。”
军队驻扎在长江边上,陆沉与林仲甫等人乘船,顺着秦淮河而下。
秦淮边上,自古就是那烟花勾栏处。众人三两成群,纷纷逛入了那柳陌花衢。
陆沉独自一人,在街上闲晃。
他只知道贺平安是金陵人,具体在哪里,却从没问过。
穿过一条条的青石板巷,也不知那人是不是也曾经走过。
经过长干河,巷子变得越来越稠密。
一处小小园林,白墙黑瓦,牌匾上写着“谢公祠”,是祭奠西晋谢安所建。谢公祠不大,与旁边的宅子也没什么区别。江南的所有宅子都是这个样,白墙就是白墙,最多再衬两颗翠绿的芭蕉树。很朴素,但看着也很舒服。
厚厚的书卷气积攒着,便是阳春白雪,也雅到了极致。
过了谢公祠便是水斋庵,水斋庵邻着饮马巷,饮马巷右拐又入了甘露巷,与甘露巷相邻的是剪子巷,从这条巷开始渐渐出现商贩了。
再往前走,走到箍桶巷,整一条巷子都是做生意的小贩和匠人。
陆沉来来回回的看着,最终走进了一家木匠店。
因为贺平安喜欢做木工,他又是这里的人,所以说不定这家木匠店他就来过。
在木匠铺逛了一圈,没什么特别的,就出来了。
不经意间的一个抬头,陆沉望见了隔壁店铺的招牌,愣住了。
梨花木雕的招牌一角,卧着两只小鸟。
是木雕的一双鸳鸯,被江南常年的细雨浸得微微发青。
圆圆胖胖的两只鸳鸯挤在一起,羽翼交织着。
雕刻的刀法稍显稚嫩,比不上那些有多年功力的雕刻大师,但是这对鸳鸯却像活了一般,一只转头梳理着羽翼,一只紧紧地贴着另一只,羽毛相互交错着,纯然可爱。
陆沉望着那一对鸳鸯愣了很久。
他觉得是贺平安雕的。
他见过贺平安雕的鸳鸯,比眼前这一对要精巧许多。但是,他就是觉得这是贺平安雕的。
“这位客官来点果脯子?”店里的老掌柜冲陆沉笑道。
陆沉望着他。
老掌柜抓了一个给陆沉,“尝尝,不要钱。”
“招牌上这对鸳鸯,谁雕的?”陆沉指着问道。
老掌柜笑道,“客官好眼力,那对鸳鸯雕得好,可惜,挂得太高了,许多人都是看不见的。是隔壁巷子住的一个孩子雕的。”
“叫什么?”
“姓贺名平安,我们叫他‘小鹤’,很好的一个孩子,就喜欢雕木头。”
陆沉只觉着心头猛地一颤。
“这位客官也喜欢木雕?”
回过神来,陆沉点点头。
“这……是他什么时候雕的?”
老掌柜想了想,拿手在自己腰间比了比,“那时候小鹤才这么高,大概是七八岁吧,想来我店里讨果子吃。小孩固执得很,我给他吃,他还不要,非说要把我的招牌修好我再给他。可有趣儿个小孩,可惜他现在不在,随哥哥去京城了。他要是在了,你就能见见。模样漂亮得很,雕得东西也漂亮。”
“他家住哪?”陆沉问道。
老掌柜一指,“前面长干巷,对子写得是‘继往圣绝学’的就是他家,不过贺先生在洛水村教书,现在应该是不在家的。”
陆沉向老掌柜告辞,进了长干巷。
顺着巷子一家一家的找,真的找到了一个对子写得是“继往圣绝学”的,别人家的对子都是“春回大地”、“万事顺意”之类,相对比之下贺家的对子格外显眼。这当然是拜贺筝贺温玉那书呆子性格所赐。
陆沉站在贺家的门前,大门紧锁。门上的门神不是贴上去的,而是用小刀刻上去的。应是平安所刻。
陆沉又仔细看看木头的横梁,没刻什么。
反复看,终于在门牙上找到一排小鬼。
陆沉趴在地上仔细看,连起来似乎是个故事。讲的是八个小鬼抬着一个姑娘嫁给她的情郎,但其实姑娘已经死了。
故事只有一段,陆沉走到隔壁家的门牙,趴下看,果然,故事又连上了,那男子已经娶了妻子,有了孩子。姑娘的魂魄灰飞烟灭,人一共三魂七魄,八个小鬼忙跑去抓,跑掉了两个……
陆沉趴在一个一个的门下看,每个门牙上都刻着一段故事。贺平安刻得浅浅的,故意让人看不见。
后来陆沉发现,他所走过的每一条巷子,其实都有贺平安留下的痕迹。只是那时的贺平安还是个孩子,个子矮,刻得都很低,于是起初陆沉没发现。
又回到箍桶巷,这会陆沉的关注点就不一样了。他在仔细找贺平安刻下的东西。每一家店铺都被贺平安刻了些什么,或是招财进宝的财神爷、或仅仅是几只小兔子。
看着这些浅浅的画,陆沉便能想到了贺平安当时在想什么。他仿佛看见了,那时的贺平安趴在地上,编着故事刻着画,边刻边傻笑。
不知不觉又走回了那家蜜饯铺。
老掌柜看着陆沉一直在路边弯着腰寻找贺平安刻下的画。笑道,“小鹤要是知道你这么喜欢他刻的画,肯定高兴。”
陆沉想了想,买了一包蜜饯。
贺平安小的时候就爱吃这个。
“掌柜家,这条巷子为何叫箍桶巷?”陆沉问道。
“因为最早这里住了个箍桶匠人,渐渐地,做生意的都集中在这条巷子里了。”
陆沉又问道,“那那条巷子,为何叫长干巷。”
“因为那巷子很长啊。很长的巷子便叫长干。”
“喔。”陆沉点头。
“其实不是。”掌柜突然笑了。
“客官真的不懂何为长干?”
陆沉摇头。
“长干的意思啊,便是两个人,一起在这里出生,一起在这里长大,又一起在这里老去的意思。”
老掌柜不经意地说着,就像贺平安雕得那些木头一样,静静地融在暖和和的阳光里。
陆沉想了想,觉得莫名其妙。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说的便是长干巷。”
傍晚,陆沉回去。
林仲甫问,“王爷这一天去了哪?”
陆沉道,“我不走了。”
“啊?”
“你们回东南吧,我留在这里。”
“王爷你这又是做什么?”
“你不要告诉别人我在这里,军队的人问了,你就说我回京城了。京城的人问了,你就说我留在东南了。”
“王爷,你这是要置江山社稷于何地?”林仲甫沉声道。
“林先生。”陆沉忽然笑了,“我现在一回到京城就想杀人,你说怎么办吧。”
林仲甫沉默良久,终了,重重叹了口气。
……
第二天,军队出发了。
陆沉留在了江南。
他又回到长干巷附近。继续仔仔细细的寻找贺平安留下的印记。他要把他刻下的东西都找到。
许多年前,平安在这大大小小的巷子里,刻下了数不清的故事。许多年后,陆沉来到这里,把它们一一找到。
他看着那些画上的故事,就仿佛平安在讲给他听。
于是,他也讲给平安听。
平安,那时我说你若是死了,我便去死。你说,也好。
那时候我们以为,同生共死,便是足够爱了吧。
但其实还是不够。
于是现在我反悔了。我打算好好活着,就住在你的家乡。
然后,回忆你一辈子。
第七十五章
清晨,陆沉结了客栈的钱,往城中走。
他做事一向细致,唯独对钱没有概念。那日,只记得打发林仲甫等人走,却未给自己多留些银两。实际上他这几日头脑都是乱的,只是自小习惯了不动声色,便使人从表面上看去一如常态。
陆沉在客栈住了几日,钱就不够用了,于是想去赚些。可是该如何赚呢?
走在大街上,看着一排排的商铺,有的人会箍桶、有的人会铁艺、有的人会酿酒、有的人会说书会唱戏,倘若贺平安在世,也可以开家木匠铺……
陆沉第一次发现,除去那些野心那些抱负,自己竟什么也不会。
不知不觉,走到了江南贡院。贡院是金陵城最繁华的地方,每隔三年,江南五省的学子都会齐聚于此进行秋闱考试。久而久之,贡院附近林立了大大小小的书院私塾,来自诸省立志考功名的书生们常年住在此地,立誓不得功名不回乡。江南的学术氛围重,几位文坛大师理学泰斗都在此讲学,每月中旬都会在鹿鸣书院举行诗辩会。当年程朱二人一场太湖之辩更是名动天下。于是,又有大批京城子弟甚至西蜀的读书人,都不远万里,慕名而来。(历史上有鹅湖之辩,在此偷梁换柱)
贡院附近自然少不了书馆,一条夫子街上,林立了大大小小十多家书馆画斋。陆沉跨进一家,去买纸笔,许久不练字,早已手痒。怎奈他眼光高,挑的那徽宣湖笔皆是上品,身上的钱便不够了。
于是陆沉出了书画斋,去当铺把自己腰间那把柄剑给当了。那剑原本是把好剑,只是跟随陆沉多年厮杀,剑身五寸处略薄,品相不佳,只当得不到十两。陆沉买了纸笔,身上的钱又所剩无几。
他拿着文房用品走在街上,腰间空空的。心想,现在如果来个刺客,自己手无寸铁的恐怕就要被杀了。
但是这平平淡淡的江南,哪来的刺客?
这天中午的时候,店铺便大多关门了。不远处几声鞭炮声响起,人们揭下去年的对联,换上今年新的。
陆沉听到路边人的对话,才知道这天是除夕。明天,便是新的一年了。鞭炮原本该晚上开始放的,但是总有些人按捺不住。噼里啪啦的,整座城都热闹起来。可是这些都与陆沉无关,他像往常一样,来到长干巷。
时间已经到了下午,太阳往西移,细细的长干巷便成了阴面。虽说是江南,冬日里也并不暖和到哪去。有时候甚至是比京城还要冷的。因为京城的冷是干冷,江南的冷是湿冷。干冷冻得是皮,湿冷冻得是骨。如今京城已被白雪覆盖,江南却无半点白色的踪迹。
但是,江南的冬天却是会下雨的。
陆沉靠在墙边,看着那留在墙角处浅浅的刻画。席地而坐,掏出纸笔,打算摹下来。墨管里那点墨已经冻硬了,呵几口热气勉强能蘸上。
认真摹画了许久,却渐渐力不从心。原本便不善丹青,好不容易描出个人样来,细细比对,却连贺平安七八岁时画得都不如。定下心来继续画,一笔长线却因为耳后忽的一声炮竹给画抖了。
就这么画了大半个下午,画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陆沉自己看了都直摇头。
忽然一滴冰凉的液体顺着鼻尖落下,天空中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无奈,收起纸笔在房檐下躲雨。鞭炮声安静下来,家家户户的灯却依依点亮了。这天除夕,却很安静。所有的事都被这没由来的雨打乱。陆沉希望这雨快点下完,他没伞,住的地方也还没着落。原本想要随便在哪凑合一宿,可是这雨打湿了每一条街道,处处冷得刺骨。
就这么在屋檐下站到傍晚,雨水丝毫没有停下的迹象。巷子两旁的人家似乎也发现了这雨停不了了,只得冒着雨来换对子。
一户户的门打开了,妇人们打着伞提着油纸包互相串门,给邻居送点心送芝麻叶。街上又渐渐热闹起来。
陆沉忽然看到旁边贺平安家的门也打开了。出来的是一对夫妇,男的搬着一个圆凳,头戴一副方方正正的乌角巾,身着深色儒服,飞眉凤目长须,神形端正。女的身着藏青色长袄,打一把鹅黄色油纸伞,举在那男子的头顶上。
陆沉想,这二人应该就是贺平安的双亲。
男子撕下去年的对联,从袖中掏出一副新的,房檐很窄,只能挡一半的雨。女子站在后面,把伞举得高高的。贴完门两旁,男子踩在圆凳上贴横批,打伞的女子就够不着了。男子回头道,“你进去吧。”
女子收起伞站在屋檐下等自己的丈夫。回身时望见了一直在往这边看的陆沉,并不以为怪,而是冲陆沉点头笑了下。
陆沉想起,贺平安见了人,也总是这么笑的。贺平安长得不像母亲,更像父亲。但是一双眉毛却与母亲如出一辙。如山水画中的淡墨远山,被白雾笼罩着,只露出山尖一弯浅浅的月牙儿。
陆沉想了想,便朝这对夫妇走来。“这位先生,可否让我进来避一会雨?”
男子的手往屋里一指,“有请。”
跨入门牙,便进到了贺家。
首先映入眼的是一个小小的庭院。院子细窄,十步宽,三步长。东西两个方向分别种了一棵桂花树与一棵栀子树,地上铺了一条小小的鹅卵石小道连接在两棵树下。
三步便走上台阶,到了正堂。正堂同样很小,家具也很旧,掉了漆裂了缝,雕工却很雅致,反倒衬出了一种陈旧的美感。
“在下贺筝,敢问阁下大名?”
陆沉回头,那男子正搬着凳子步入正堂来。
“我叫陆……归。”陆沉说道。
“陆公子不是本地人吧?”贺筝问道。
陆沉点头。
“过年了也不回乡吗?”
“不回了。”
这时贺夫人提着水壶过来,给陆沉与贺筝一人倒了一碗姜汤。
“今年雨水多,这几日更是冻到了骨头里。喝点姜汤,暖暖身子。”
陆沉说了声“谢谢”。
心道,这对夫妇还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死了。
陆沉在正堂坐了好久,几次欲言,最终还是作罢。
雨一直没停,贺筝递给陆沉一把伞,“这雨估计一晚上都不会停,你再走晚些就看不见路了。”
陆沉接过伞,抱拳道,“多谢,告辞。”
出了贺家,便再未行一步,站在雨里四顾茫然,不知该往哪去。
陆沉就这么在巷子里站了好久好久,许多记忆影影绰绰的在脑中回过,然后渐行渐远。
忽然,听见身后“吱呀”一声,陆沉转身,贺家的门又开了。
贺夫人站在门前,看着陆沉问道,“陆公子,你是不是没有住处?”
原来,贺夫人正在二楼做女工,却看见窗外的陆沉一直停在自家门外不前。
贺夫人又把陆沉领了回去。
贺筝问陆沉,“陆公子是哪里人?”
“京城人。”
“过年了,怎却来了金陵?”
陆沉想了想,“就是……走到这里了。”
“今后有何打算?”
“没打算。”
“身上没钱了?”
“没了。”
“嗯,一个人在外乡的确不易。”
贺筝思忖半天,又道,“不如我先借你些银子回乡,你到了,再差邮驿还我。”
“我不想回京城了。”陆沉道,“以后打算住在金陵。”
“打算长住可就要想着谋生的事了。”
“嗯,还未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