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消弱了符镇远、又制造了东南大乱的假象以牵制李阖、还和漠北暗地结了盟。
这便是陆沉半年间布下的一石三鸟之计。
谭为松,巴扎。
陆沉用清水把这两人的名字写在宣纸上。
他要利用这两个人,把一石三鸟之计,变为一石五鸟!
陆沉收拾巴扎确实就用了三天。
于是又像最初那样,巴扎跪在陆沉的面前。
巴扎还不太能接受到底发生了什么。
三天前他还觉得自己可以一口气杀到京城,成就万代功名!
三天后,面前的这个男人便将他一点一点积攒起来的野心一下子又打回了原形。
陆沉,始终以那种高高在上的姿态俯视着他,无论何时。
巴扎渐渐明白自己为什么一直那么讨厌陆沉了——因为这人一直以来只把自己当做一枚棋子。
“这次我还不杀你。”陆沉道。
“噢?陆沉,这次又想怎么玩?”巴扎冷笑道。
“不是玩,每一次都是拿命来赌的。”陆沉道。
巴扎一怔。
“从前是我和你赌,这一次我们却要站在一个阵营了。”陆沉又道。
“嗯?”
“明天,你和我作为使者去见谭为松。”
“就我们两个?”
“对。”
巴扎道,“陆沉你这是在找死。”
陆沉拂袖而去,不再理会他。
第八章
谭为松帐下。
谭为松望着东南派来的两个使者。一个名叫巴扎,一个名叫陆沉。
这两个人就是东南大乱的始作俑者。
原本谭为松还指望着这两个人互相残杀,而后自己坐收渔利。
没想到就在自己率大军到达东南的前一天晚上,这两部突然和好了,并且首领一起来和谈。
——时机巧合的就像一个阴谋。
这是谭为松的第一感觉。
第二感觉是,这个名叫陆沉的,像一个人。
像得可怕。
“要不,我们先打一仗试试?”陆沉说道。
“啊?”谭为松还没能反应过来。
陆沉指着帐中的沙盘,“反正我军中的部署将军也早派人查清楚了,不妨我们先在这沙盘上推演一下,看看究竟是哪军的胜算大。”
谭为松答应他。
于是,二人便把沙盘当做了棋盘,把小纸旗当做了部队,开始了“纸上谈兵”。
二人用兵都贵神速,于是仅仅半个时辰,他们就把两军对垒的情况推演了二十多次。
谭为松汗流浃背,一共二十八盘,他只赢了三盘。
而他的皇帝,限他一个月之内平定东南。
“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谭为松死死盯着陆沉。他不解,眼前这人明明有九成把握能胜,却带着自己的敌人——仅仅两人来到了他谭为松的大营里,这简直是自投罗网。
“为了告诉你,我能赢你。”陆沉道。
“但是现在,你就不一定能赢我了。”
陆沉接着说,“所以我正打算输给你啊。”
一招手,巴扎打开了一个木箱子。
——里面装的是一颗颗人头。
谭为松吸了一口凉气。
“东南十九个部落首领的头颅尽在于此,将军可以带回去献给皇上。”陆沉平淡道。
“陆沉,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你不必知道,你只需知道自己没有选择余地。”陆沉面无表情地回答他。
谭为松沉思,他确实没有选择余地。皇帝在明知困难的情况下,要他一个月拿下东南——这是为了专门找个茬儿治他谭家的罪。
而且,如果他接受了这十九颗头颅……东南二十三部中的十九部首领都被拿下斩首——这是多么厉害的功绩!一定会被载入史册!想一想谭为松都觉得兴奋。
“只是,一般俘虏都会留活口押到京城再斩首示众。一个两个我还可以说是殊死抵抗不得不杀,这十九个都杀了……会有人怀疑的吧?”
听谭为松这么说,陆沉就知道他妥协了,于是道,“这个好办,我再送你一个活的就好了。”
“何人?”
“东南王符镇远。”
这可是个重头的礼物,符镇远在东南作威作福十余年,朝廷却只能将其招安、封王,其他则无计可施……
于是谭为松愣了半天,才问,“……你不是符镇远的女婿?”
“嗯,是。”说着,陆沉微微皱眉,“谭为松,你真的不记得我是谁了么?”
陆沉直直的看着谭为松。
空气突然也变得沉默。
一丝可怕的念头在谭为松脑海中滑过——
其实,从陆沉一进门,谭为松就觉得他像一个人。
但是那个人应该早死了,所以谭为松没有在意。
而且,一个人从儿童成长为青年人形貌本来就会发生许多变化。更何况眼前这人更成熟的可怕……
于是此刻,谭为松整个人都颤抖了,颤颤巍巍的举起手,指着陆沉,
“你是、你是——”
陆沉点点头,“嗯,我是。”
离开谭为松的大帐,巴扎问陆沉,“你是谁?”
“自己想去。”陆沉回复他。
后面的故事,让我们匆匆带过吧。因为,无非又是一个残酷的结局。
——陆沉活捉了符镇远。
符镇远不识字,于是只要割了舌头就泄不了密,可以放心押到京城。
——谭为松知道陆沉就是李鹤松。
但是自从他接受那十九颗头颅开始,就注定了他一辈子都是和陆沉一根绳子上的蚂蚱。
连军队都得供陆沉差遣。
——天高皇帝远的李阖却什么也不知道。
他只得重赏谭为松。并且听从谭为松意见,挑选了几个新的当地首领,推行汉化、给予官职并且互相牵制。
当然,这几个首领实际都是陆沉部下,其中包括巴扎。
符小曼在看着陆沉派人把自己父亲的舌头割下来的时候,只问了他一句话——
“你到底喜欢我吗?”
陆沉笑道,“我恨你还来不及呢,不是你,我用花半年时间来削弱符镇远吗?”
符小曼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你当时明明说喜欢我的”这种话已经不用问了。因为她知道,这人会用和当初一模一样的笑容回答她,“那不是形势所逼么。”
眼泪流干了就不必再流,心里,早已渐渐如死灰。符小曼转身,失了神的缓缓退去。
“想自杀的话就去云霞寺。”陆沉补充道。
也是,符小曼想,快过年了,别的地方也不合适。
这男人早就把她看的透透的。
甚至,连自己没有他就活不下去这一点,也看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于是,她就按他所说的,去云霞寺。
——就这样,世界上唯一一个喜欢陆沉的人也死了。
陆沉清楚地明白这一点,但是他没什么可难过的,他仍静静地坐在他的书桌旁,沾着清水,写着看不见的字,日复一日地写着。
你若以为像他这么一个心机深重的人一定是在写什么秘密筹划的话就大错特错了。
他只是在默背小时候念过的几首诗罢了。
毕竟,这是他人生中唯一一个可怜巴巴的爱好。
第九章
于是该讲一讲我们活泼可爱的小平安了。
青松一边,一袭紫衣的公子斜依在青石台上,腰间挂着的紫金鱼袋显示着身份。他敲了个二郎腿、左手托着一本残旧的书卷,眉头微蹙。
一童子立在一旁,一袭天青色圆领袍裳。鸦翼一般的墨色长发用一根木簪松松绾起,还落了两丝、斜斜搭在雪白的颈边。一个细细小小的人儿,愁眉苦脸的歪着脑袋。
这两个人就是谢紫玉和贺平安。
“据兵之先,唯机与势。能识测而后、后、后……”
平安“后”了半天也没能后出个名堂来。微微弯了腰身,一双凤眼偷偷斜着,企图从谢紫玉手中那本书中偷看出个后面写的是何。
谢紫玉甩下书,抬头瞪了他一眼。
平安慌忙转过头看向别处,少顷,又默默看向谢紫玉,可怜巴巴道,“不是告诉你了么,我就不是个读书的料……”
谢紫玉敲他脑门,“这才背到目略撮言你就背不下去了,布阵我还如何教你?”
如果此刻要形容谢紫玉的心情的话,那就是“恨铁不成钢”。
那日,他见这个小孩子轻轻松松就破了自己的“大千”,原以为定是个百年难见的阵法奇才,就想把自己平生所学倾囊相授。
谁知,他遇到的竟是个蠢材。蠢到家了的蠢,别说阵法,三字经都念不全。
那就从兵经百字学起吧,一共一百个字,应该不难。逼着他背、提着耳朵让他背、出去抓蝴蝶的时候把他拎回来教着他背。背得他眼泪汪汪的,仿佛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
心软,叫他吃完饭再背。
结果,一顿饭下肚,先前会背的一点儿也就着饭吃了。
你气急败坏的问他,“真的一点儿都不记得了?!”
他泪汪汪眨巴着一双凤眼儿,无辜的“嗯”一声儿……
——白长了个聪明样儿。
他谢紫玉,世家子弟,自小全东京出了名的纨绔子弟。原本是天天过的逍遥快活。
而此刻,苦口婆心、连哄带骗的教这个熊孩子学习,这熊孩子还不领情。每天只要谢紫玉一个不留神,就像兔子一样跑了个没影儿。非要漫山遍野的去逮他、拎着耳朵提溜回来。
有的时候真的想不明白,贺平安的爹爹,当年也算是南方有名的大儒,道德文章有口皆碑。哥哥,三岁识字、四岁熟背四书五经、七岁出口成章是金陵有名的神童。而他谢紫玉,胸怀失传百年的纵横天下之术,多少人磕破了头求着他教他都不教……
就是这样几个人天天绕在身旁,何止耳濡目染,简直呕心沥血,平安还是什么都不会,准确说来连字儿都识不全……
但是小平安也有小平安的苦衷啊,他从小就发誓当个木匠了。本来以为留在这座山上就不用天天被爹爹和哥哥逼着背论语了,于是就央求着爹爹要留在墨子山上。好不容易爹爹答应了——没想到、没想到这个谢紫玉比哥哥和爹爹加起来还可怕!
想着想着,就揉揉自己被拎红的耳朵,小小年纪的叹了口气。
最终,谢紫玉把平安交给了明阳散人,让自己的师傅亲自教他。按理说,明阳散人今年已经一百三十多岁,早该不问世事了。但是,谢紫玉实在是教了半年毫无起色,只好盼着自己的师傅,能使这个熊孩子耳濡目染沾点仙气儿。
明阳散人在墨子山一水潭处闭关,只在每月月初时,弟子会送食物去。
原本谢紫玉猜,平安一定忍不了一天,就偷偷跑出来玩了。没想,整整一个月都没见平安出来。
这月月初,谢紫玉好奇的入关送吃的,顺便看看平安学成了个什么样儿。
孩子趴在在杆栏旁,依偎着雕栏画栋,背朝一汪春水。细细小小的人儿、趴在地上蜷起来就一小窝。加上那件已经洗的发旧的白色衣裳,活脱脱一只小兔儿。你若悄悄靠近,细细去看就发现,两只小手缩在胸前,右手一支小刻刀,左手一截白杨木,刷刷地努力雕琢着,仔细辨别,竟也是在刻一双小兔子。表情严肃认真极了,仿佛是在做一件大事儿。
二话不说,谢紫玉提起平安的耳朵就往正堂走。
“站没站相坐没坐相也罢!不好好读书,整天就知道学这些个奇技淫巧!”
平安整个脑子一片空白,他不知自己怎么样惹上了这样的天降横祸,只能可怜巴巴的喊疼。
明阳散人正坐在正堂眯着眼小憩,却被谢紫玉的责备声吵醒。
谢紫玉气哼哼地将那双小兔子作为“罪证”交给明阳散人。
明阳散人把玩着木雕,细细看了半天。抬头对平安说道:“不太对称,而且兔子耳朵要并起来才好看。”
“噢。”孩子点点头。
明阳散人把兔子还给他,一招手,“玩去吧!”
平安望了一眼谢紫玉,飞快地跑开了。
谢紫玉目瞪口呆。
是真正的目瞪口呆。
如果他的记忆没出现问题的话,当年他向师父学艺那是何等的艰辛啊!浩浩荡荡的万卷藏书都要迅速默写下来,大雪纷飞的腊月,手都冻出疮来。而到了酷暑六月,汗流浃背,每天在山野奔波。有一次他喝酒误了上山的时辰,明阳散人就要将他逐出师门。在大雨磅礴中连跪了四天四夜晕倒过去才算了事……
但是到了平安这里,什么都不用背,可以快乐地雕小兔子,明阳散人甚至会热心地提出小兔子耳朵对称不对称这种意见……
“师父你也太——”谢紫玉生生把“厚此薄彼”四个字生生吞了下去。
“你是个纨绔子弟,自然要严厉些。”明阳散人仿佛看透了谢紫玉的心思。
“而他呀——”一百三十多岁的老人,静静地看着窝在湖边的孩子,缓缓说道,“痴、嗔贪,独占一个‘痴’字。”
贺平安最喜欢雕小动物了,而且无论雕什么都是成双成对的。
明阳散人问过为什么。
“因为木头的一生太长了嘛。”贺平安笑眯眯地回答,“要上百年才会朽了,那么多的年岁,都没个人肯搭理它。若是再没个伴儿该如何是好?”
“我要教他‘机巧’。”明阳散人对谢紫玉说。
“机巧之术是邪道,一人,便可抵百万大军。但是怪力乱神,会坏人心术。只有他这样的痴子学了才教人放心。”
墨家共分两派,一派曰“阵法”,代表人物是像苏秦张仪那样的大纵横家。研究天下之走势,即可排兵布阵与敌制胜,又可合纵连横布天下之阵法,影响几百年的历史走向。
另一派曰“机巧”,代表人物如诸葛亮,可以造自动运送军粮的“木牛流马”,也可以呼风唤雨来“借东风”。
这两派,前者显得恢弘大气,后者显得神秘莫测。
而我中华,近千年来深受儒家思想影响,重视思辨轻视技巧。于是,即使是墨家子弟,也是学“阵法”的多,学“机巧”的少。毕竟,“机巧”二字听来就像奇技淫巧一般。
到了明阳散人这一代,只有他一人同时兼备“阵法”与“机巧”。而他平生一共教了十个徒弟,竟全都是学习“阵法”的。
眼看“机巧”一派就要从此灭绝。
兀的,墨子山上来了一个孩子。破了明阳散人二十岁时作出的第一个机巧之物。
——那个绣球其实是明阳散人送给心爱之人的。
那时的他,还是个自负绝才的少年郎。
花了所有的心血来做那颗绣球。他要把天下万物保罗其中,每解开一次就需要目睹一千年的时间变化,一共需要解开三千次才算完。也就是需要看遍三百万年的光景。
当时他自诩此物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几千来所有工匠无人望其项背。
他觉得,那人若是见了,定然会泪流满面,定然会和他执手偕老。
于是他就挂在他们最喜欢去的那个小酒馆,然后信心满满的上墨子山去等待。
于是这一生都没再见过那人。
很久以后,他自嘲,那绣球,只不过是他年轻是为了炫耀而做出的玩意罢了。所以才在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