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城联邦将神迹解释为新的魔法类型之后,白城的居民对先知和神迹的热情就退潮了。现在很少有人到圣女百花教堂来,他也就放心地在教堂里四处走动,每日游手好闲,对此黑狼只能咬牙切齿。他的这位兄长现在包办了所有的家务,从打扫卫生到提水洗衣服,整天哀叹曾经白城的第一杀手如今沦落到这种悲惨境地。
开春的时候他将自己的长发剪了,让黑狼和主教都痛心不已,但他还是比较习惯短发。这两个人非常执着地将他的每一根头发都收集了起来,当成宝贝似的藏好,并且坚决不肯告诉他放在了哪里。
这天他像往常一样,坐在教堂的长椅上,陷入了午后的困倦状态,靠在椅背上半梦半醒,直到有个人走了进来,坐在他的身旁。
“他们说你死了,我不相信。”对方的声音沉稳而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
“我确实死了。”他用袖子掩着,打了个呵欠。
“那么你也会在这里复活,这座教堂和你有着特别的联系。”末了那人又补充了一句,“一个先知,复活了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他不回答了。
“你的那个学生,叫什么来着,洛伦佐对吧?你知道他做了什么?”对方见他不答话,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他杀了所有的高级神职人员,他将他们称作凶手,为了权力而谋杀先知,他有证据,几十把染血的刀,上面的血迹在众目睽睽下挥发成金色的光点飞走了。现在他成了先知的继承者,要继续你未完成的事业。”
“什么事业?”他懒洋洋地问道。
“让魔法网络遍布全球。”那人用一种冷冽的语调说道,“而他第一个要铲除的,就是挡在他途中的最大的一块绊脚石,也就是我的国家。”
“那干我什么事?”对这个话题他兴致缺缺。
当时小洛伦佐篡夺了魔法网络的控制权,他有办法再夺回来,但那没有意义,不过是在证明谁控制了魔法网络,谁就大权在握。如果小洛伦佐政变失败,凭借着对方的声望和高超的施法能力,完全有办法独立出去,或者叛国通敌,再建一个依托于魔法网络的国家。那样最终还是导致世界的霸权由魔法网络的拥有者所支配。无论如何他找不到一种办法,既不显露其他的知识,又不依托于魔法网络,而能够终结魔法网络对世界的影响。倘若他一再地证明魔法网络的绝对力量,只会让更多的人趋之若鹜。
所以他选择了退让。
“这个恶魔是你带来的。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但我知道你绝对不属于这个世界。那是一种和我们现有的文明完全对接不上的知识成果,它的理念,它所触及的真理的层面,也许再过一千年一万年也不会在这个世界产生。我想你大概已经发现自己犯了怎样的错误,那就不要逃避它,担起你的责任,去解决它!”
“我做不到。”他冷淡地回答,“我考虑了所有的可能,但这种影响已经发生了,就无法撤销,我无能为力。”
“你有能做的事情,比如告诉我怎样才能战胜这个恶魔。”
“魔法网络只有魔法网络,或者更高级别的知识成果才能战胜。”
“那就告诉我,要怎么建立魔法网络?”
“为什么要告诉你?”
“因为我不想生活在其他人的意志之下,我要扞卫我的自由,以及其他和我一样的人的自由。”
“所以你建立了七城联邦,要给法师以绝对的自由。”
“那是我的目的。”元素大师没有否定。“如果有什么人要讲这个世界统一于一个声音之下,我会第一个反对他。”
他沉默。他早已预料到了这一天的到来,但他仍然想不清楚自己的选择,因为无论选择什么,都是对基本原则的违背。
“你会得到你想要的。”
之后不久,新月国度就对七城联邦开战,人们都以为这是新月国度不切实际的狂妄之举,却没想到元素大师所领导的法师阶层连个象征性的抵抗都没做,直接就乘坐新型的快速飞艇集体逃亡到第二帝国请求庇护。说是请求,元素大师本人亲临,就算是皇帝也得把自己的位置给收拾干净了让出来。
如果说元素大师的出逃只是让很多无知的人笑话,那么新月国度的圣战军刚一越过划在旧共和国占领区的边界线时,七城联邦流亡政权就和第二帝国的皇室全部上船,准备强行突破阻隔着拉文尼卡与伊尼丝翠两片大陆之间号称不可逾越的风暴之海,向远在东方的布列尼塔女皇寻求援助,就让人感到深深的绝望了。
由于没有受到任何阻碍,开战后的第十三天,圣战军就已经占领了白城。
小洛伦佐对次级魔法终端系统和信号中继站都做了改造,将它们变成可移动的,装载在灵活转移的钢铁战车上,或者是身躯庞大的战舰。这样魔法网络就可以随时向单一方向延伸,而不是只能步步推进了。
白城的居民对于事态恶化的如此之快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竟然还派代表去向小洛伦佐请求投降,然而他们高估了对方的善良程度。小洛伦佐非但没有接受,反而下令洗劫三天,彻底毁掉这座城市。圣战军砸毁了所有的大理石建筑,夷平了没有法师控制的法师塔,剩下的东西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那些因为飞艇容量有限而没走成的贵族们都被小洛伦佐抓了起来,脑袋砍下来插在城墙上,上面浇了沥青以能够保存得更长久。这些脑袋围着白城整整一周,让这座昔日的艺术与知识之城恍如地狱。
而这只是小洛伦佐复仇的开始。
这些日子唯一能称得上是好消息的,便是元素大师的飞艇军团在折损了半数后终于强行穿越了风暴海,抵达了伊尼丝翠。东方帝国出于对同根同源的西方帝国的保护责任,收留了这一批人,给他们划了一片土地暂供居住。而小洛伦佐沉醉于复仇的快感中,在七城联邦止步不前。元素大师的当机立断为法师们争取了一丝喘息之机,在伊尼丝翠稍加整顿,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对东方帝国发起了全面入侵。
元素大师选择伊尼丝翠作为重新崛起的立足点,而不仅仅是撤退到第二帝国伺机反攻,自然是看中了东方帝国冠绝世界的人口数量。毕竟,人的灵魂正是驱动魔法网络的能量来源。
正如很多年前他向布列尼塔女皇所陈述的,东方帝国对世界的发展一无所知,那些宦官和宠臣对法师们匪夷所思的入侵方式根本无力防备。七城联邦倾尽全国之力,要拿下几座城市是没问题的,过去他认为法师们不可能按照传统意义彻底吞并东方帝国,是因为法师们还未掌握魔法网络的技术。如今他们只要屠灭一座城市,就能建立起所向无敌的战争机器。
有人说帝都陨落之前,宦官们曾劝女皇便衣出逃,跑到暂时没被法师们占据的西部地区,与那里的驻军汇合,便能够东山再起。这些宦官都被女皇斩杀,那个骄傲的女子下令死守城市,亲自指挥了东方帝国的最后一场战役,号召所有城内的人拿起武器抵抗入侵。首都附近的其他地区早已沦陷,而这座城市却奇迹般地坚持了整整一个月,才被攻破。
城破之时,女皇陛下正在城墙上领导士兵们防御,像所有古代的皇帝一样,她和她的军队在一起,共同面对即将到来的命运。元素大师在攻占了首都后为她举行了隆重的葬礼,说她生得像个皇帝,死得也像个皇帝,是个值得尊敬的对手。
伊尼丝翠的魔法网络建成的消息传到七城联邦,小洛伦佐也只得结束了对这片土地的蹂躏,将矛头对准了东方的敌人。圣战军从已成废墟的七城联邦撤走,留下的是一个社会秩序彻底崩溃的国家。流民们从四面八方汇集到白城,他们全部的希望都在这座残破的城市面前幻灭。白城和其他城市没有什么区别,只剩下了逃到荒野才没被圣战军找到的充满恐惧的衣衫褴褛的人们。圣战军带走了所有的物资,人们没有食物,吃光了少数没被彻底烧掉的植物,然后开始向旷野进发,搜索一切可以入口的东西。然而当冬季降临,他们又不得不缩回白城,在残垣断壁中寻找着能够遮挡风雪的角落。
这样的情况直到第二年开春才有所好转。商船带来了食物,那些勇敢的先行者被劫掠一空,因此后来的船只除了食物以外,也带来了武器。商人们要求这些被饥饿折磨得失去理智的人们去废墟里找出值钱的古董、书籍或者艺术品,挖出被圣战军忽略的宝石和金子,用这些东西来换取少量的连果腹都不够的食物。白城里的流民分化成了三种角色,掘金者,他们勤勤恳恳地挖掘,想要以此谋生,劫掠者,这些人仗着自己的无力抢走掘金者的收获,以及□,这些可怜的女人们既没有足够的体力去挖掘,也没有足够的武力去抢劫,只好靠出卖肉体活命。
商人们不敢到陆地上来,白城已经没有了秩序和法律,到处都充斥着犯罪与恶行。越来越多的看到商机的人凑到了这里,将船只改为酒馆和妓院,暂留此地的船员们便上去寻欢作乐。这些船填满了白城外的河道,几乎将水路堵死,每到夜晚都能看见河上一片灯火通明,和城内黑黢黢的有如鬼域的惨况对比鲜明。
有次他路过河边的时候,还遇见了个熟人。
“嗨!这里这里!”他转过头,看见索伦在船上向他招手,“老师,我想死您啦~”
索伦是河上的商人之一,他没有具体问对方是做什么生意的,只是答应了对方共进晚餐的请求。索伦的身材匀称了不少,穿的也朴素多了,除此之外倒是变化不大,还是那么活力充沛。他以为对方只是幸运,问起对方的经历,才知道没那么简单。
“白城陷落的时候我在城内来着,那些裹着头巾的杀手冲进来的时候,我那个悔啊!早知道就坐船跑了,那些贵族信誓旦旦地说议会没有逃跑,元素大师还坐镇白城,野蛮人的军队根本不足为惧,飞艇军团在前线英勇作战,而不是逃之夭夭,结果,哼,结果全城的人都被他们给害死了!我爸和我哥就在我面前被那群屠夫跟小鸡一样给宰了,法师?呸个法师,死到临头的时候只会更怂!”
“那时候我以为我马上就死了,吓得我眼睛都不敢睁开,裤子都尿了——老师我可是相信您绝对不会笑我才跟您说的,您可千万别笑——结果那刀架在脖子上迟迟不动,我就大着胆子睁开一只眼,你猜我看到了谁?我一开始还以为是朱利亚诺那混蛋没死,跑来救我了,结果看着气质不对,才认出了那是他弟。”
“他们两个长的真像啊!”索伦这样感慨着,突然打了个寒噤,“但性格完全不一样。那孩子我看着骇人,站在他面前就感觉跟泡在冰水里似的。他态度倒是挺和善的,说认得我,知道我是他哥的同学,跟我随便聊了几句。然后就放我走了,说不杀我,让我坐船赶紧离开这里。哎,这是没白费我走了一堆关系才把朱利亚诺的尸骨收敛好,当时就想我要再有机会回来白城,肯定给他坟上送束花,不过现在看这情况,我上午放朵花在那儿,下午就得被吃了,还是算了。”
“对了,老师,他和我提到您来着,说让我稍句话给您。”对方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
“什么话?”他不认为小洛伦佐还有跟他交流的必要。
“他说他爱您。”
“……”
那一顿饭基本上都是索伦在滔滔不绝地讲着国破家亡之后的种种事情,对方喝了很多酒,大概是一番大起大落后难得能有个熟人可以说上点话,也就没了拘束,到最后醉得趴倒在桌子上,发出响亮的鼾声。
他有点想揉揉对方的头发,随即想起索伦已经不会再像过去课堂上那样吓得跳起来了,而自己也不是过去的那个人了。
于是作罢。
这一天正值仲夏,他往回走的时候,虽然时间已经很晚了,但天色还亮的很。圣女百花教堂外的广场上,主教慢悠悠地练着拳,他推开门,发现今天教堂有人拜访。
那是个穿的很破烂的女人,用一块脏的看不清原来颜色的布裹着头发,身上也是脏兮兮的,而且身体还有点佝偻的样子。尽管如此,他依然能看出那掩藏在毫不光鲜的衣着下的曲线有多么曼妙——这是个很有几分姿色的女人,而这样的女人在这个时代往往过的不好。
他有些好奇地朝对方走去,大约是脚步惊动了那女人,她停止祈祷,小心翼翼地扯着头巾,慢慢地转过头来。还未等他看清对方的长相,那女人却吓得低下头去,快步跑开了。
“你认得她?”正要进门的主教被急着跑出去的对方撞开后,揉着肯定不会痛的胸口走到他的身边,用一种充满八卦气质的眼神打量着他,“那个□每天都来的。”
“曾经见过。”他想起那张韶华已逝的容颜属于谁了,上一次他们见面时,对方告诉他,她要结婚了。
也许她的丈夫已经抛弃了她。
过去白城的一切都已经不复存在了。他去过老皮卡的炼金商店,那里几滩可怖的血迹什么都没有剩下,也不知那个曾经爱慕过妹妹的腼腆的学徒有没有逃过此劫。他沿着街道走着,这座城市曾经是一件宏伟而精美的艺术品,法师们以其对生活的讲究将这座城市设计得精妙绝伦,如今却只剩下残阳如血。
天色渐暗,他在一处废墟前停下脚步,考虑着自己或许应该回去了,却被人拽住了衣角。“行行好吧,大人。”那是个盲眼的乞丐,衣不蔽体,深褐色的皮肤皱着,里面藏满了污垢。这个老人的手颤巍巍的,骨头的棱角可以看得很分明,大概是很久没吃饱过了。话说回来,这座城里能吃饱的人也不多。他从对方虚不着力的手中抽出袍角,又仔细端详了下这人的相貌,认出了曾经他们在法师议会上下过棋来着。
在心底叹了口气,他很遗憾自己身上什么都没带,帮不了对方。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那断裂的大理石基座与碎成一地的曾经的十二根圆柱,在很久以前,他已经忘记有多久了,也是这样日暮西沉的时候,他便是站在这个位置,有个女孩告诉他,会守护他一生一世。
晚风渐起,离他越来越远的地方,老人在风中低吟着一首古老的歌谣,“命运之轮无常,时而是乞丐,时而是国王……”
、95番外
有些时候;小洛伦佐会想起会议室的谋杀之日。
当他的老师走进会议室之前,他坐在首席执政官的位置上,思索着他们之间会发生怎样的对话。
他幻想过老师会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