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林碧落打扮的极为素淡,又是小姑娘,也不施脂粉,今日却是穿着义成郡主准备的衣物,与虞世兰身上的品质不相上下,又考虑她是个小姑娘,身上是月白的衫子,却系着撒金石榴红的裙子,亏得她再三抗议,许嬷嬷才将伸到妆匣里的手收了回来,任凭她挑了只珠钗在发间。
不然,依着许嬷嬷的计划,那是要将匣子里黄金镶着红宝石的钗子给插到她脑袋上的。
彼时朝阳初起,她又爬的热了,薄汗初起,面上正是红处红白处白,玉面朱唇,说不出的好看。饶是她不施脂粉,往那里一站,楚君钺也立时有几分移不开眼。
“楚……楚三郎?”
虞世兰是全无准备,看到楚君钺的瞬间全身警铃大响,立时呈斗鸡状转头去瞧林碧落,那眼里明明白白的防备倒惹的林碧落一笑——今日若是虞世兰再有什么过激行为,她可不怕。
向义成郡主告个状,不要太方便哟!
秦钰在旁笑嘻嘻接口:“小郡主怎的就只看见到楚三郎,没瞧见我秦二郎啊?”
虞世兰一翻白眼:“谁人不知你秦二郎跟着楚三郎,那便似苍蝇跟着肉一般?”
“嗤!”
同行的少年郎们有人已经笑出了声来,虞世兰这才察觉出了自己这话不太文雅,不过她向来横冲直撞惯了,自上次在元宵节被楚君钺无视,内心对此人是又爱又恨,此刻拉了林碧落的手,便往空着的石凳上一坐,示威似的向楚君钺抬了抬下巴。
“少将军好!秦郎君好!”
亭子内的少年郎们,林碧落也只认识楚君钺与秦钰,向二人问了好,便坐在那里歇息。
楚君钺点点头,算是与林碧落打过招呼,“我们也休息的够久了,继续爬吧。”
一众少年郎呼啦啦立起身来,秦钰却阴阳怪调来一句:“我很好,不过少将军一点也不好。”目光在林碧落面上扫了下,见她一怔,嘿嘿一笑便率先往亭子外面走了。
反是楚君钺落在了人后,待得所有少年郎们都出了亭子拐到山道上,开始继续攀爬的时候,他却若有所思道:“你将十二郎遣回楚家,是他做了什么错事了吗?打了不该打的人你……”心疼了?
最后三个字愣是被他吞到了肚里去了。
林碧落却一下明白了,摇摇头:“我铺子里如今全都弄妥当了,十二郎再留在我那里反是大材小用,屈了他了。并没有别的原因。”
楚君钺的目光闪了闪,却一瞬不瞬盯着她的脸,也不知是想瞧清楚她是不是在说谎,又或者在想别的什么,林碧落在他这种目光下只觉得整张脸都烧了起来,待要挪开视线去看山间风景,又觉太过刻意,反更为尴尬,只能硬着头皮与他对视。
他却忽的唇角一扬,似带了几分笑意,一言不发大步往亭外而去,身形带着军人特有的矫健之姿,耳边是虞世兰喃喃自语:“他……他刚笑了?”
林碧落忙转头去瞧,见她目光里带着几分伤心与几分恍惚,“我认识他这么久,他从没对着我笑过……”
远处秦钰的笑声远远传了来:“三郎,今日来开宝寺赏菊,可有瞧见合意的?”
明明才爬了一半山路,连开宝寺的山门都未瞧见,他却说什么菊花。偏偏楚君钺答的特别痛快,“原就瞧见了一朵合意的,只是半开不开,待得开了必然要折在手里的。”
——这都说的什么呀?
林碧落一头黑线,心中乱跳,但愿是她多想了。
身边虞世兰却忽似从梦中醒过来一般,掐着林碧落的胳膊质问:“说!你俩怎么这么熟了?还什么十二郎什么的?你到底背着我做了什么事儿?”
她从来是个想到就做的性子,这会儿被妒气冲昏了头脑,哪里还记得这是自家小表妹,义成郡主一再嘱咐她要多关照关照。
“他怎么就能对你这么温柔呢?”虞世兰伤心又愤恨。
时至今日,林碧落可不怕她。将她的胳膊往下拉,“你掐疼我了!他对我温柔,还不是看我可怜。可怜我抛头露面挣几个小钱养家糊口,偏偏某些人不讲理,派人砸了我家铺子,眼看生计无着,他可不想法子助我重开铺子?一来二去可不就熟了?”
虞世兰一呆,这话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这还真要感谢某人做了一回推手,愣将他一个少将军推到了我这商户女面前。男人的保护欲都重,譬如两个女人当着男人的面儿吵架,假如一个只知一味哭泣,又软弱又可怜,哪怕她私下里心肠毒辣,另一个却悍勇无畏,男人自然护着那个只知装哭的了。”
虞世兰似乎醒悟了:“难怪每次阿爹都觉得我欺负了那朵贱莲花儿!哼!他可不知道那朵贱莲花儿有多少心眼子!”忽怪叫一声:“你休得转移话题,明明我问的是他……”
林碧落嘻嘻一笑:“我本来说的也是他,可惜是你想岔了,想到别的地儿去了!”
虞世兰气鼓鼓瞪着她,见她全然无惧,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分明饱含笑意,还伸出食指来在她额头点了一下:“小笨蛋,想要让人家疼你,也不必装的这么凶啊!你看谁的疼爱是凶来的?还没让人靠近便把人吓跑了!你至少装也要先装出个温柔样儿来,把人拢在手里再凶也不迟啊!”
虞世兰狠狠甩开了她的手,转头恶声恶气吼:“还不快爬?再晚些就让那朵小贱莲追上来了!”忽“哎哟”一声,转过头来大叫:“你刚说的那个某人就是我?是我”因她反应过这茬来,只顾着质问林碧落,却忘了掩饰自己的情绪。
林碧落分明瞧见她眼眶有几分泛红,面上却奇异的倔强,心中微微叹息,高门大户里,纵然有义成郡主这样强大的母亲,也没办法让自己的女儿不受到来自于父亲的伤害。
虞传雄自忖一碗水端平,却不知他的不察事实上已经让虞世兰这样敏感的少女受了伤。
她身上竖着太多尖刺,一边痛恨着虞传雄疼爱虞世莲,一面却也在内心深处渴望着来自于父亲的欣赏与宠爱。可惜从来没有得到过,父女关系便变的只有更坏而已。
与义成郡主见过几面之后,她也隐约透露了点虞家父女之间的矛盾,大意是虞世兰脾气暴烈,林碧落虽是妹妹,但性子机变,还望瞧在她的面儿上,对虞世兰多多提点。
林碧落生在市井间,又早早自立谋生,人情世故不算极为精通,却也略知一二。义成郡主每每见她在店里应酬,一方面是心酸,一方面却也欣慰于她的懂事精干。
别人的话,虞世兰如何肯听?但是表姐妹相处,说不定林碧落的话她也能听进一二。
因此方才林碧落那段话却是一语双关,并非只针对楚君钺,还有针对虞家父女之间的关系对虞世兰加以提点。
可喜虞世兰多年被困于此境,一点就透。
姐妹二人早前互相看不顺眼,可是相处的久了,便会发现对方都是爽快的性子,不扭捏作态。虞世兰平生最厌恶虞世莲那么惺惺作态的女子,林碧落在她面前却是个有话就说的,哪怕中间还有楚君钺这根刺扎着,到底相处起来更有几分默契了。
既然说开了,虞世兰便追着问林碧落关于十二郎的事儿。
林碧落索性将她干的好事,后来楚君钺又派人来助她开铺子赚钱之事讲了,还指着她笑,“亏得楚家提亲我拒绝了,不然这红娘你可当定了!”
虞世兰酸溜溜的讽她:“那你怎么不应下来?方才可是后悔了?瞧着楚三郎目光都粘在一处了!”
林碧落拍了她一巴掌:“你当我是你?有好的家世好的阿爹阿娘?我这样寒门小户的,何苦自讨没趣去攀扯高门大户?没得让人笑话自不量力!”
方才心里还十分不舒服的虞世兰这会奇异的沉默了下来。
她险险忘了阿娘跟她说过的,表妹的身世。
她完全不能想象自己假若有一日落到了表妹这样的境地里,该如何生活。光想一想,也觉胆寒。从来锦衣玉食呼奴唤婢,假如变成了任人踩踏的市井商户,那样活着还有什么意趣?
耽搁了这会子,二人也休息的差不多了,眼瞧着远处虞世莲的身影,虞世兰出乎意料的拉起了林碧落的手,“快走,小贱莲花儿追了上来!”
二人携手下了半山亭,一众丫环仆人皆在山道旁候着,姐妹二人相携继续爬了上去。
远处虞世莲累的头晕眼花,好不容易瞧见了半山亭,都快累哭了。她比不得虞世兰与林碧落,前者平时还上马术课箭术课。后者平时到处跑,果园铺子市场里几头转,体力也很不错。她却不曾选这些课,嫌学了这些不够文雅,又缺乏锻炼,真是有心想追上来也无力。
待得义成郡主爬到开宝寺之时,虞世兰已经与林碧落将山上菊圃转了一圈,又在早早遣人在寺中订下的院子里休息过了,喝茶吃点心。
虞家女性体力不继,基本是都是今日登上来,明日再下山。开宝寺占地阔朗,正殿后面各种错落建了许多小院子,方便权贵人家来借宿。这些借宿的人家每年必要向开宝寺捐一笔不小的香油钱,因此主持也乐的做这门生意。
今日重阳节,开宝寺奉上的点心便是菊花饼,以花入饼,连房里也摆着盛开的菊花,很是应景。
吃过了晚饭,虞世兰与林碧落出门消食,经过了一上午的体力消耗,虞世莲不但徒劳无功,这会儿还在床上躺着呢。探听消息的小丫环悄悄跑来告诉卫姨娘,这两个小娘子出门了,卫姨娘推推床上躺着哼哼的虞世莲,“快起来,小郡主出门了,你快去跟上了,好听听她们说什么。”
虞世莲都快哭了:“要去姨娘自己去,我可不去!她们……她们也太能跑了!”都爬了一上午的山,又在寺中转了一下午,还不嫌累!这哪里是闺秀啊?分明是谁家少年儿郎!
她都感觉自己两条腿都软了,由不得自己了。
虞世兰与林碧落却不知虞世莲母女俩打的主意,只在寺中各大殿转了转,只觉秋高气爽,放眼望去,山间风景尤其开阔浩大,脚下山峰山形矮小,往来山道此刻还有人结伴下山,远处绿树成荫,更远处纤陌相连,比之熙熙攘攘的上京城来,更令人胸中块垒顿消,万般愁事也被山风给吹没了。
转过山门,又沿着大殿往回走,路过偏殿的时候林碧落却停了下来。偏殿里正有几名学子一股脑儿涌出来,林楠正在其中,见到了林碧落也是一愣:“阿姐?!阿姐——”实不曾料到姐弟俩能在这里相遇。
“阿弟,你怎么在这里?”
林楠久不见林碧落,又见她打扮的这般漂亮,身旁又立着模样儿与她有些相像的虞世兰,二人打扮起来更像了两分,他心中一沉,方才见到林碧落的欣喜便不翼而飞,脚下有了几分迟疑:“阿姐你怎么在这里?”
三言两语的,一时里哪里说得清。林碧落便不再说,只问他:“你怎不在书院读书,却跑到这里来顽?”
这才进了书院多久,没家里人看着,难道这小子学坏了?
林楠见她面色严厉了起来,看着自己的目光颇有谴责的意味,连忙解释:“阿姐你别恼!书院里放了几天假,几位同窗说开宝寺的菊花最好,我们便结伴来瞧上一瞧,不然回去先生要做菊花诗,没亲眼瞧过,我哪里做得出来?瞧完了明儿便要回家去了。不信你问他——”说着朝他身后那帮停步的少年郎之中的一个人指了一下,“姜兄有劳过来一下,向家姐解释一下!”
那群少年郎里便走出个很是清俊的少年来,微微笑着走了过来,向林碧落一礼:“令弟说的没错,确实是这样儿。”
林楠似乎林碧落还不信,又加大了法码向她解释:“阿姐你不知道,姜兄家里便是开铺子做买卖的,最是信重守诺。对了,他家表弟你也认识,便是以前去过咱们家铺子里买枣子的沈郎君!”
他的本意便是想要找个林碧落熟识的人来加大可信度,哪知道林碧落听了这话,面色瞬间惨白,“姜家?你姓姜?”
姜俊弘与林楠是在林碧落的喜事上相识的,意外的投契,后来林楠去了应天府书院读书,二人日渐相熟。谈及家境,姜俊弘得知林楠家中经济却是幼姐支撑,且这幼姐与他乃是龙凤胎,年岁相同,却已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只觉佩服,便有意开玩意,要聘了林碧落家去支撑门第。
林碧落与邬柏订亲,为着拒绝楚家求亲,行事匆忙,倒不及知会书院的林楠。是以林楠至今都不知道邬柏与林碧落订了亲。
当初沈嘉元上门来,他便往歪处想了,后来沈嘉元却再没上过门,如今讲来讲去,姜俊弘竟然是沈嘉元表兄,林楠也没往旁处想,对他的玩笑话也不放在心上。
哪知道林碧落紧跟着又问了一句:“你家……可有八九岁的幼弟?”
姜俊弘不知有异,还当她是因为担心阿弟逃课,这才要拿他家阿弟说事儿,便笑道:“我家阿弟今年八岁了,比之阿楠可差远了,顽劣不堪,整日惹祸。”
林碧落只觉脑中霹雳一声响,瞬间便大彻大悟了。
——当初,沈嘉元护着死活不肯说的,原来是他姜家的表弟!
这件事情他必是知道的,只是装不知道罢了。
想来姜俊弘也不知道此事,更不知他家幼弟当初带累的林保生丧命,不然哪里敢在她们姐弟面前提起他家幼弟
拉着她手的虞世兰只觉她有些哆嗦,还只当她冷了,便扯了她一步:“冷了就回去吧,在这吹什么冷风!”从头至尾,倒跟林楠一句话也未说。
林楠对虞世兰的身份也心知肚明,见她这样凶悍的对自家阿姐,有心要为林碧落鸣不平,但瞧她面色不好,默瞧着姜俊弘的表情似伤心又似愤恨,心中不觉一呆,暗中猜测,难道阿姐当初真跟沈嘉元有了什么心结不成?
不然为何后来沈嘉元再也没来过铺子里,阿姐也绝口不再提他,如今连见着了沈嘉元的表兄,还露出这种伤心的表情……
他心中胡思乱想,眼瞧着虞世兰与林碧落走远了,这才想起来忘了问林碧落几时回家。想喊一声,又顾忌着此是寺中,不易高声喧哗,且林碧落身边的虞世兰可不是什么善茬子,瞧瞧她对林碧落说话的态度,林楠就心中愤愤不平,待转过头来,却瞧见姜俊弘摸着自己的面皮一脸疑惑:“阿楠,可是我这模样招人憎恨?怎么瞧着你阿姐见到我,眼神这么奇怪?”
“她方才不就问你……问你姓姜?!”
林楠脑中炸雷一样,忽然间想起一件久远的往事来。
只因时间过去的久了一点,如今生活安乐,他都快忘了这事儿了。
那时候,孟伯说:“那个孩子……听说是姓姜……”
听说是姓姜……
姓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