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柏没说话,何氏是无话可说,这种情形要她怎么打圆场?
香草立在一边装鹌鹑,见三姐儿眼皮下垂,只乖巧凭好邬家少年握着右手,她一步步小心往外蹭,终于绕过屏风,长出了一口气,从房里逃了出来。
才出来便瞧见楚君钺站在院子里,在昏濛的天色里瞧不清他面上神色,但凭感觉,香草也觉得他不会开心。
直瞧着楚君钺站了足有一会儿,也许只是一小会儿,因为她屏声静气,不发出一丝声音,才觉得时间难捱。忽听得楚君钺低低笑了一声,又或者是她听岔了,再抬头之时,他已经大步往院门外而去了,转眼便消失在了院门口。
房里留下来的母女外加邬柏三个人。
何氏想了想,打破了寂静:“我去厨下瞧一瞧,晚上的药早点喝了,免得一会儿累了。”
瞧这两个人的神态,她杵在这里反而不好,不若腾出来让他们好生谈一谈。婚事成与不成,总还要邬柏心中甘愿,而不是留下心结,等成亲以后又闹将起来。
直待房里没人了,邬柏才轻轻笑了起来,“三姐儿——”见林碧落目光瞧了过来,他不无委屈道:“方才那个男人叫你阿落……我都还没有这么叫过你呢。”
“我……不是我让他叫的!”林碧落想了半天,才想起来这句替自己辩解的话。
却又觉得……说了跟没说也没甚分明。
没想到邬柏听了这话,却欢喜非常,他将凳子又往前挪了挪,离她更近了,忽俯下身去,在她右手背上轻啄了一记,倒吓了林碧落一跳。
邬柏想来自己也没做过这等事儿,寻常只听得师兄弟们在那里瞎说,亲完了只感觉她方才手背之上那细滑嫩幼的肌肤比之他唇上皮肤要香滑许多,顿时面上作烧,心中砰砰跳个不住,只眼睛里的喜悦满溢。见林碧落不但没有推开他,也没说什么难听的话,只乖乖躺在那里任他握着她的手,他忍不住又大着胆子低头在她手背上轻啄了一口,见她似乎微微有几分羞窘之意,悄悄侧了侧头,他顿时满足的叹息了一声。
“三姐儿——”
“阿落——”
“媳妇儿——”
最后这称呼终于引得林碧落瞪了他一眼,只是她如今面色苍白弱不胜衣的躺在那里,那威胁性的一眼倒有种娇嗔的味道,引的邬柏嘿嘿笑了两声,才低低道:“你不知道,听到家里订了你给我做媳妇儿,我有多高兴!”
林碧落不作声,房里静静的,唯有邬柏的声音轻轻响起,似乎声音大些便惊醒了一个美梦:“你不知道你第一天进学堂的时候,有多可爱!当时塾馆里的好些同窗都悄悄私下议论,还想壮着胆子跟你玩,我也想跟你玩儿。可是看看自己玩的一身是土,身上还有泥点子,见你干干净净坐在那里,穿着件桃红色的衫子,又乖巧又文静,也只能悄悄望着你,不敢走到你面前去……”
那是独属于他的梦,做了许多年的梦。
“我一直想走到你面前去,跟你玩,逗你笑,像大家跟孙玉娇玩的一样,带着你疯玩,你摔倒了我会扶你起来,你摔疼了我给你擦眼泪……”
林碧落微微闭上了双眼,心中一片悲悯。
她从来理智,又是成年人的灵魂,看着同窗的目光总是以成人看着小孩子的目光,充满了大人对孩子的宽容。
“可惜你一直很乖很乖,乖乖上课,乖乖回家,从来不像孙玉娇一样玩的疯天疯地。而且功课也好,包先生也喜欢你,提起来总夸你聪慧,我的功课就不如你了……每次考完了试,我从你面前故意走过去,都怕你看不起我……不过你一次也没有……”
林碧落默默的握了握少年的手。
他手上有练武磨出来的新茧,骨胳也还有几分纤细,与楚君钺那种成年男子的手截然不同,似乎力量还太过薄弱。
她哪里是没有看不起他啊?只是那时候从来不在意罢了!
谁会在意比自己小的毛孩儿心中的所思所想?
“后来你家出了事,我只恨自己太小,不能帮你……”他嘿嘿一笑,又道:“我还是觉得叫你三姐儿顺口!方才那楚先生我算是瞧出来了,他那么大年纪,也不知成亲没成亲。若是成亲了便对你打着歪主意,便是没成亲……他那么大年纪还没成亲怕是有问题……你千万千万别被他骗了啊!”
林碧落听了这许久,“噗”的一声笑出声来,又极想让楚君钺也来听听邬柏这番话,好让他瞧瞧自己还有没有那么强大的自信心!
——论大龄剩男在社会舆论之下的生存状况。
“我哪有那么傻?!”林碧落白他一眼,“你当我是小孩子啊?人家给点好处便跟着走了!”
邬柏就盼着能听到她这话,顿时大喜过望,“那位楚先生家世比我好,功夫比我好……我哪里也比不上他,唯有待你的心他必定比不过!无论他怎么救了你,我只庆幸他救了你回来,其余的我都不在乎!媳妇儿——”
林碧落无奈的瞪着床帐,这家伙以前笨嘴拙舌又好使唤,怎么去了武馆没多久,学的油嘴滑舌了?才几岁啊?便张口闭口“媳妇儿”!
她从他手里抽出自己的手,见邬柏被她这举动弄的傻愣愣的,她心中一软,在他靠近的脑门儿上弹了一记:“你是不是在武馆里跟着那些师兄弟们学坏了?张口闭口这都叫的什么?再瞎叫小心我揍你!”
她这话说的有气无力,哪有揍人的气势?
邬柏被她在脑门上弹了一记,反眉开眼笑,重又握住了她的手,满目欣悦,得意非常:“我那些师兄弟们全都不信我有个比小师妹还聪明漂亮的媳妇儿!明年五月,我们武馆要与别的武馆比武,你能不能跟阿楠来给我助威?!”
林碧落都被他眼巴巴瞅着的目光给弄的要没脾气了:“到时候看,如果我能抽出空来,一定去看看!”
他这种一脸恨不得拉自己出去炫宝的神色……真像孩子拿到了最心爱的玩具,只恨不得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
——到底还是个孩子!
林碧落笑的恬淡平和,又与他讲了会子话,便累的不行了。
她重伤未愈,哪经得起这么久的耗神。
何氏端了药来,喂她吃下了,那药里有安神助眠的成分,看着她睡着了,苍白的脸色似乎越发的瘦小了,心中一酸,也知她不能挪动,便拉着一步三回头的邬柏回去了。
邬柏长久的思念得到了缓解,哪怕出现了个强劲的情敌,可喜他与林碧落名份早定,她又不是那等贪慕虚荣的女子,自然不担心被楚君钺拐跑了。只可恨她年纪还太小,两年后方能成亲,不然二人朝朝暮暮厮守在一处,那才快活!
这里香草与别的丫环轮班值守,直到天明。
天亮的时候,楚君钺又来了。林碧落还未醒,他站在床前瞧了她很久,见她哪怕睡着,眉心也微微蹙着,似乎有许多为难的事儿压在她肩头,让她连做梦也不安生。又或者是身上疼,半梦半醒间便是这副模样儿。
在香草的注视下,他轻轻伸出手指,替她将微蹙的眉心抹平,见她眉目舒展了,这才轻手轻却出去了。
今日还有许多事等着他处理,守着她床头整日那简直是奢望。只这早晚能瞧她一眼,他便心满意足了。总好过高墙内院隔绝,音讯不通让他牵扯挂肚。
目送着彻底忽略她的存在,光明正大偷香窃玉的年轻男子出去了,香草顿觉内心一片惆怅!
这种情况,她要禀报给谁知道?
不能操心劳累!郡主如今可怀着身孕,香草表示很头疼!
、99 欢喜
林碧落在秦钰的别院里休养了近一个月;越大夫见她头晕恶心的症状逐渐减退;这才发了话;可以换地方休养了。
义成郡主被丈夫闺女拦着不让出门,她吃保胎药的事情最终还是被虞传雄知道了;便勒令府中仆人看紧了郡主。本来内院之事自来是义成郡主做主,但是此次事关重大,她手底下那班忠心的仆从一边倒的听令于虞传雄;倒将义成郡主拦在了府里。
林碧落被虞世兰与虞传雄接回家中休养;她又多在房里静养;白日里倒与义成郡主作伴,姨甥两个相处的时间越久,便越觉姨母有意思。
譬如对待虞传雄的态度,以及他后院那些妾室的态度。
虞尚书自义成郡主怀孕之后;也不知是怎么想的,每日下朝回来之后,先回主院去瞧一瞧郡主当日饮食心情,有时候会坐下来陪义成郡主聊聊天,有时候说几句便回书房去处理公事了,多取决于义成郡主的心情。
但每晚大部分时间里都宿在义成郡主的院子里,余下的时间便在书房歇息。
这让郡主府一干妾室们伸长了脖子瞧风向,请安的时间越来越早,最后被义成郡主一句话给打发了。
“我如今身子乏,你们便在自己院子里,也不必来向我请安了。”
原本这是件好事,妾室不用立规矩,可自由行事,可是糟糕就糟糕在……自从不用立规矩,她们连见虞传雄的机会也一并失去了。
本来大家都以为,义成郡主是不可能再生了。年纪已大,虞传雄去郡主的院子留宿的次数屈指可数,二人之间除了因为虞世兰而发生争吵,大多数时候便是相敬如宾。
后院的每个有子的妾室都盼着自己的儿子能够继承郡主府的一切,忽然之间……这风向变了。
哪怕义成郡主如今腹中孩子性别未定,那也足以在这些妾室心里掀起一场惊天波浪——有了嫡子继承家业,还有庶子什么事儿?
展望了好些年的母凭子贵凌驾于其他妾室之上的梦想顿时突然之间便要破碎。
只除了卫姨娘这种没有儿子傍身,手中的筹码只有闺女,影响不大之外,有子的妾室皆失望不已,盼着义成郡主腹中这胎乃是闺女。
不管后院私底下成了什么样儿,似乎对义成郡主全无影响,她除了将生活圈子缩小到了一府以内,不用再与妾室打照面,与虞传雄打照面的情况逐渐增多之外,其余的生活倒完全没有影响。
她似乎对于腹中孩子是男是女毫不在意。
反是妾室们对她腹中胎儿的性别关注程度要多过她。
连虞世兰也想不明白义成郡主这态度,更何况林碧落。
林碧落的思维更要发散一些,她敏锐的觉得虞传雄与义成郡主的相处模式也许更像一对公司的合伙人,而非夫妻。共同盈利是必须的,但利益分成却有待商榷。至于夫妻感情……据义成郡主教导她们俩姐妹,那玩意儿除了让心志软弱的人屈从于对方的决定,并且长久的依附听令于对方,向对方俯首称臣之外,毫无用处!
这是某日书院放假,虞世兰回来之后,三个人闲谈之时她提起的。并且对林碧落并没有屈从于楚君钺的意愿而大加赞赏。末了还提起关于邬家的婚事。
“邬家的小子我虽然没瞧见过,但小门小户养出来的儿子,心胸见识自不必说,若是连你心中所想平日所为都不能理解,天长日久,焉有宁日?”这难道是切身经验之谈?
林碧落无从得知,垂头思虑,终只能低叹一声,心底里虽然承认义成郡主所言不差,却只能替邬柏辩解一句:“他是个好人。”她是有别的想法,只是目下还不到时机公布。
义成郡主轻蔑一笑:“这世上好人太多了,恋你容貌恋你财富的多了去了,哪怕就中意你的性情,你嫁得过来么?”
林碧落:“……”姨母你要不要这么真相啊?!
虞世兰的婚姻观时常被林碧落刷新,现在发现她被义成郡主说的哑口无言,顿时大为得意:“我瞧着三姐儿平日极能说,今日怎的成了哑巴了?”她对自家阿娘的信服能力比之林碧落还要高。
可惜义成郡主对林碧落是待她像大人一般,凡事提点教导,待虞世兰却如小孩儿一般,疼她护她,大约总是舍不得她长大,又或者单纯觉得她还没长大,诸多不放心之处。
因林碧落受了伤,年底书院考试便不能参加。
虞世兰是升了一级,包括王益梅邓九梅虞世莲等人皆升到了甲班,也不知是楚君钺在其中使了力,还是阎山长动了慈悲之心,林碧落没有升级倒也没降,还在原来班中,只是等过完年恐怕同窗是要换一批了。
吃完了腊八粥,府里便忙了起来,郡主府过年的事情极多,林碧落还在静卧休养,义成郡主也不能太过操劳,她索性将家中世仆召来,要紧些的事情便吩咐虞世兰去做,有人跟着提点倒也没出多大岔子。次一等的事情派到妾侍手里去,只尽早言明,若是出了岔子,便要重罚。
那些妾室在坐了两个月的冷板凳之后终于得着了这么个表现的机会,各个拿出本领来,用心办差,一时之间郡主府倒是热热闹闹的准备了起来。
按着惯例,年三十的宫宴虞传雄,义成郡主与虞世兰都要参加的,虞世莲身上没有品级,又是庶女,便不得参加。
林碧落一早跟义成郡主讲明,年三十她要回林家去过年,住些日子,过完了十五书院里开学了,她再回来。
义成郡主想了想,将她一个人孤零零丢在府里,倒不如让她回林家去过年。到底年节时候,身边有人陪着她比较放心。
她又叮嘱了香草,让她带着一干丫环婆子跟着林碧落去林府,直惹的林碧落苦笑:“义母,我只是回去过年,带着香草一个人便好了,再多……我家里也住不下啊。”
万一到时候林碧云与林碧月皆回家过年,还有家下仆从丫环,倒真是不够住。
义成郡主见她坚辞不受,便只能由她。又将府里准备过年的吃食让厨下包了好些,给她准备着回林家带上。
她倒是一直很反对林碧落回林家,只巴不得她与林家一刀两断,当郡主府是家便好。但是上次林碧落出了事,见何氏那牵挂忧心的模样,对何氏便有所改观,这才容得林碧落再次回林家。
林碧落在秦钰别院养伤的时候,何氏隔三岔五便跑去看一趟,时不时带些小吃给她,有时候邬柏也会抽空过去,后来她被接回郡主府之后便再没见过这两人。
到了年三十这日傍晚,虞传雄与义成郡主,虞世兰三人收拾停当,坐着马车离开之后,林碧落便被香草搀扶着爬上马车,往林家而去了。
林碧落许久未曾回家,沿路见得行人匆匆,大包小包,便知这是置办了年货回家团圆。她心中有几分急切,只等马车到得林家门首,见得半闲堂已经停业,门口打扫的干干净净,还挂了桃符。香草将她扶下马车,便小心跟在她身后,陪着她进了林家门。
“阿娘——”
“阿娘——我回来了——”
林碧落进了院子便大喊,语声清亮喜悦,连香草听了也忍不住微笑。
何氏的房门砰的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