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天不佑人。
等徐良走了,林碧月从后面出来,瞅着他有背影生气:“三妹妹,你怎么不但提前放他走了,还送他吃的?那少说也有二钱银子呢。”
林碧落拉着林碧月的手轻轻摇了两下,似撒娇一般问道:“二姐姐你觉得,从咱们家出去的伙计,让他将来提起咱们家来,是赞咱们家厚待伙计,不苛刻人呢,还是在背后骂咱们家小气抠门,留不住人呢?”
现代社会的人际关系,要比这个小小铺子复杂太多。只要不是深仇大恨,又或者人品奇差的奇葩,林碧落与人相处向来都秉承着“见面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的原则。
徐良不过是个小伙计,此刻要离开林家,总是为自己的生活做打算。在看不到林家生活的希望之时,也不能要求无关人员与他们家人陪绑,渡过这段低谷。
假如徐良肯坚持留下来,那是他的义,他要走,也不能算是不忠,说白了不过是薪酬关系,哪里能要求别人不顾一切的牺牲?
林碧落的想法,固然对这个世界的宾主关系看法与时人不同,但是却对自己更好,戒备心重,有时候并非坏事。
林碧月点一下她的额头:“你说的总是有理!”她问一句,小丫头后面有十几句等着修理她,且句句切中要害。
而且她也发现,自从阿爹过世之后,小妹妹似乎一下子就长大了,身上那点往日的稚嫩都没有了,好些时候,想的比她跟大姐都要周到。
林碧月将她心中所想私下告诉林碧云,问她可有这种感觉。林碧云温柔一笑:“说起来,家里出这样大事,原本好些事都应该是我来做,可是偏偏我不会记帐,铺子里只能靠三妹妹。她虽然年纪小,到底读过书的,想法又多,人又明理,多听听她的准没错。”
不知不觉间,林碧落已经获得了林碧云的认可。
何氏能起身走动几步的时候,起先还在院子里走几步,然后便被两个闺女劝回房里去歇息了,后来日子渐多,她便在房里收拾林保生的旧物。什么衣服鞋袜,各种生活用具,摆在眼前总是徒增伤心,不摆在眼前,却又觉得房里空荡荡的,空的人喘不过气来。
三个闺女每晚轮着陪也睡,但孩子们年纪小,哪怕经历丧父大事,累了的时候照样能睡着,听着闺女们不同于林保生的轻浅呼吸,何氏觉得更睡不着了。
她晚上睡的不好,白天精神也不济,不过是略走动几步,再在房里慢慢整理一下林保生的旧物。等到正房里的东西收拾的差不多了,只留了一两样摆着做纪念,其余的全收起来,想起要整理外院书房的时候,中秋都已经过去了。
林家这一年的中秋节,大家都绝口不提过节一事。
因此外面各户人家热火朝天的准备着过中秋节,做月饼买果瓜香烛之类,林家却安静的出奇。何氏自己如今对于时间的流逝毫无概念,只当还早,等想起来问迎儿一句:“今儿是什么日子了?”迎儿彼时正拿着鸡毛掸子收拾她房里,闻言笑着停下手来,“太太可想起来问一句了,今儿都二十一了。”
“七月二十一?”不对啊,七月按理来说应该过了啊。
“难道是八月二十一?”
原来,不知不觉间,她病的昏昏沉沉的,时间已经过到八月底了。
何氏环顾家中,一切似乎都井井有条,少了一个人,又在她病倒的情况下,家里也并未显出乱迹来。那铺子里呢?
“这些日子,徐良可有准时来上工?”有做熟了的伙计,总还能令人放心一点。
迎儿摇摇头,“徐良早就辞工了,现在铺子里是三娘子在打理。”
“三姐儿?”
何氏简直不敢相信。三姐儿还不到她肩上,怎么打理铺子的?家中另两个闺女倒是大一些,可是不会记帐,也没办法打理啊。
她急忙起身:“快扶我去看一看。”一着急,她便心慌气短,这是她亡夫以后新近落下的毛病。
迎儿不敢怠慢,连忙放下鸡毛掸子,扶了她的手,主仆两个到前面铺子里去看了。
林家这铺面后面有个小门,与前院相连,方便取货,自家人进出。那小门上有门帘,隔着门帘,能听到林碧落清脆的童音,招呼铺子里的来客。
“大娘,您要的二两甘草杏,二两金丝蜜枣,一共五十个大钱。”
何氏悄悄掀起窜子来去瞧,隔着高高的柜台,三姐儿似乎长高了好多,正笑着将包好的蜜饯果子递到对面妇人的手里,又将妇人递过来的钱数好,收了起来。目光顺着她收钱的手往下,她眼圈儿顿时红了,一时里又是欣慰又是好笑。
——哪里是她家三姐儿长高了?她脚下还稳稳踩着个小凳子呢。
、13 客至
何氏在小门处站了好大一会儿,眼看着林碧落爬上爬下招呼了三四拨客人,她嘴甜手巧,算帐又快,对人又有礼貌,来买的熟客都夸她,好不容易全打发出去了,她跳下凳子来,朝后伸个懒腰,还当自己眼花,猛然转过头来,欣喜的笑了出来:“阿娘,你怎么来铺子里了?”
这算是这么久以来,何氏走的最远的地方了。
而且,有心劲来铺子里看,这是个好现象啊。
迎儿打起帘子,何氏走了进来,摸摸她的脑袋,她年纪又小,现在还梳着两个包包头,用了两方素锦扎着,身上的袄子也是素色的,这么瞧来,眉目如画,笑靥宛然,倒真有几分她亲娘的影子。
——都不过是苦命人罢了!
何氏叹气,又爱怜的摸摸她的脑袋,柔声道:“三姐儿累不累?阿娘给你做好吃的?”她多庆幸,当初送了这孩子去学堂读书。
她其实不知,记帐算钱,这事儿是林碧落上一世的本事。学堂里包先生既然是进士出身,算学一道也不过稍讲一讲,还因着学堂里的商家弟子不少,这算是对教材的稍作改变,针对性不必那么强,单一的只教专会应考单童生秀才的学子。
林碧落拉着何氏的手,将她拉到了柜子后面的圆凳上坐下,十分欢喜:“阿娘的身子骨好起来了吗?”
何氏连连点头,看小闺女这模样,她要再不好起来,恐怕小闺女都要把心操碎了。
不多时又有前来买果子的客人上门,林碧落便前去招呼,迎儿在旁帮她拿果子,她只负责称秤,顺便包好了收钱。
这客人方出了门,门外便走进来个年约五六十岁的大娘,头发在脑后梳的一丝不苟,用帕子包着,但两鬓头发皆已花白,见到林碧落便笑了起来:“三娘子今儿不忙?”
柜台内坐着的何氏一看到来人,只觉脑中嗡的一声,忙四下去看,但见外头日头煌煌,来往人群络绎不绝,谁会注意个寻常的大娘走进她家铺子?
她在柜台一角坐着,又不曾出声,那大娘进门便直奔着才送走了客,站在凳子上数钱的林碧落身边去了。
林碧落抬头瞧见她,登时笑了:“周大娘,您这是又来买金丝蜜枣?老年人不止吃甜的,再吃点姜桔或者楂条也不错啊。”
又转头向着坐在柜台内的何氏介绍:“阿娘,这位周大娘是我们隔壁新搬过来的,巷子尽头的吴伯家不是前段时间搬走了吗?房子就是周大娘买下来的呢。”
而且这位周大娘为人很是不错,刚搬过来的时候,还来铺子里打过招呼的。那会徐良正在铺子里教她,徐良走了之后,她还三不五时过来买些零嘴儿。
起先林碧落还当她是给家中孙女儿卖的,包果子的时候不忘提醒一句:“大娘,晚上您家孙女儿吃完了这些甜的,可得记得要刷牙啊,不然牙齿蛀了就不漂亮了。”
哪知道周大娘笑道:“老婆子我孤身一个,无儿无女,又哪里有孙女啊?”
林碧落见她似乎对此事并不介怀,很是豁达的样子,便调皮一笑:“那老人家晚上吃完了甜的,就更要好生刷牙了,不然再老了就吃不动肉了。”
周大娘连连点头,“也是也是。”笑的更开心了。她似乎还没遇到过这样有趣的小姑娘,也或者是从未遇到过这么小便打理铺子的小姑娘,便驻足与林碧落多聊了一会儿。
“前几日还看到有个伙计,怎的今日不见了?”
林碧落自嘲一笑:“这不是庙太小了么?”当着林碧月的面,她是一点怨意也不敢吐,就怕她家二姐姐被她火上浇油,火更大了。但当着这么豁达的老人家,她不由自主一句话便脱口而出。
或者下意识里,她便觉得,这样豁达的老人家,孑然一身,还收拾的干干净净,也会疼爱自己,知道给自己买点零嘴儿来打发时光,想来这一生,什么事情没经过?这点小事,不过博君一笑。
周大娘将她家铺子四下打量一下,见被她收拾的整洁干净,丝毫不曾因为少了一个伙计而显出异常来,便笑她:“定然是你小小年纪太能干了,把伙计挤兑走了,自己挣工钱。”
林碧落拨拉算盘,又拿笔在帐簿子上工工整整做出货记录,对周大娘假意诉苦:“大娘不知道,我这是免费劳力,其实还是个童工来着。”却又狡黠一笑:“等我做完铺子里的事,回去阿姐们就要做好吃的犒劳我了。”
周大娘似乎对她家的生活很感兴趣似的:“这么说你还有两位阿姐?怎么不见她们到铺子里来?你阿娘也不管?”
提起这个,林碧落就不是故作忧愁了,而是真正的显出一种忧愁来:“我阿娘……病了好些日子了,家中大小事情都没过问过了,我们就盼着她把身子养好了。阿姐们要照料阿娘,做家务,而且她们也不会记帐,等她们帮过我之后,我还得花三倍的时间去记帐,这简直是在添乱了。”
林碧云与林碧月不是没试着帮过林碧落,但是她们两个做完了,林碧落还得核对货物,记帐,回忆半天,多两个人她的工作量似乎也大了起来,两个姐姐只帮了她一个上午,她反累的半死,于是都被她赶到内院去了。
她现在只求干完活之后,有热茶热饭吃。
一老一小这些日子也算熟了,因此林碧落将周大娘介绍给何氏的时候,完全不曾料到,阿娘脸都白了,跟见了鬼似的。
她连忙跳下凳子去扶摇摇欲坠的何氏:“阿娘你怎么了?可是铺子里太冷了?要不我们马上回去,让钱大夫来看一看?”
何氏病了这些日子,孩子们一度被吓破了胆子,如今就盼着她慢慢好起来。
林碧落还盘算着等何氏好些了,指点她做蜜饯果子呢。
何氏被小闺女一拉,感觉到手里那绵软的小手,神色慢慢回暖,向着外面的周大娘裣衽一礼:“周大娘好久不见,身子骨还是这么的硬朗。”
见何氏这般作派,方才还帮了林碧落的迎儿也急忙过来,神色间似乎疑问,张了张口,看到身边的林碧落,终于什么也未曾问。何氏对着她点了点头,迎儿恍然,也朝着周大娘一礼,“周大娘好。”
柜台外面的周大娘回了个半礼,目光虚虚朝铺子外面瞟了两眼,见街道上无人注意,道:“早听闻林太太病着,老婆子早想过来探病,只是这才搬来日子不久,不好贸然上门叨扰,今日可算是见着林太太了。”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林碧落笑道:“周大娘您不知道,我阿娘最是好客的一个人,这一向是病着,不然说不定早上门去拜访了。”说着将柜台上的活动板揭开,笑着招呼:“既然今儿撞上了,不如大娘陪着我阿娘去内院聊聊?”
她是想着,这位周大娘瞧着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与阿娘这样柔顺的只窝在后宅的妇人不同,说不定能开解开解,阿娘便好的更快些。而且听着她们的对话,原来是旧识,那是无论如何也要请到家中一叙了。
何氏的脸色这会儿好些了,周大娘便顺势进到了铺子后面,上前去陪着何氏,往内院而去了。
到了正房,林碧云正炖了何氏的药端过来,“阿娘这是去哪了?我刚在院子里找了一圈都没找到。”她也没想到何氏今日去了铺子里。
又见何氏身边站着一位头发花白的大娘正打量着她,便温柔一笑:“这位大娘是——”
何氏神色颇有几分不自然:“这是周大娘,巷子尽头新搬来的人家。你跟二姐儿去厨房做几个菜,阿娘以前与周大娘相识,好些年不见,说说话儿,留周大娘吃饭。”
林碧云去斟了茶端过来:“周大娘请喝茶。”这才走了。
她一出门,迎儿便立刻跪到在地,向着周大娘磕了三个头:“奴婢迎儿,从来没见过大娘,一时眼拙没认出来,还请大娘恕罪。”
周大娘扶她起来:“好孩子,我哪会为着这点子事儿责怪你呢。”见她急迫的神色,便道:“你阿爹阿娘都好着呢,只是成了别人家的奴才,到底没有自由,便不能来看你。你且忍耐着,总有相见的机会。”
迎儿泪眼汪汪的点头应了,又道:“我去外面守着门儿,以防姐儿哥儿们不知道闯进来?”
何氏与周大娘皆点点头,等迎儿出去了,周大娘才握着何氏的手,面上多有感激:“春绣,这么多年,多谢你了!你的大恩,郡主将来只要有机会,必会深报!”
何氏拭着眼角的泪,问道:“郡主她可好?”又摇头:“怎么会好呢?那样金尊玉贵的人,一点苦都没受过,哪里能算好呢?她的身子可还好?”
周大娘抹泪:“郡主……若非记挂着大姐儿,还想着亲眼见大姐儿一面,恐怕眼睛都要哭瞎了……总算有将军照顾着……”
、14 做媒
周大娘这天在林家吃了饭,才回去的。
林碧落关了铺子,进来吃晚饭的时候,周大娘还没走,见她眼眶有几分红,何氏眼眶也红着,猜测大约这是她们叙旧的结果,可能一叙便叙到了林保生,何氏的眼眶不红才怪,周大娘陪着掉几滴泪,这也正常。
见孩子们都陆续来了,何氏与周大娘便不再聊天,只相互交换个心知肚明的眼神。到了饭桌上,有周大娘陪着,何氏的饭量不再是喂鸟的量,比原来多用了小半碗,孩子们都很高兴,对周大娘顿时更热心了。
林家的孩子实心眼儿,谁对她们的阿娘好,又能逗的她吃饭,那就是好人。
——在父亡之后连亲祖母都跑来作践她们的阿娘,孩子们空前的团结一致了起来,不说抵御外敌嘛,至少是在周围人身边划出个道来了。谁好谁不好,孩子们心里都暗暗的记了一笔。
吃完了饭,何氏催林碧落去送送周大娘。
四个孩子里,就她跟周大娘熟,林碧落也不以为异,将周大娘从后院一直送到了大门外。期间周大娘还状似随意问道:“三娘子以后就准备守着这铺子了?不再雇个伙计了?”她一个小姑娘开铺子,辛苦不说,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