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澜自幼失母,平娘差不多是她最贴心的人了。回过头,安抚的拍了拍乳母的手背。“春捂秋冻,不要紧的。”
平娘知道她的脾气,住了口,使个眼色让小宫女斟上杯热茶来,转身便退了出去。锦澜接过茶,却嫌稍烫,并未入口,只端着那茶盏,定定望着远处出神。
宫中确实已经病倒了两个,不过……这两位的病根,只怕根本不是出在什么伤风着凉上。虽说帝君撂了狠话,可云裳中毒之事最终还是不了了之。锦澜亲手去查,自然知道,在这出故事里,端妃和丽妃虽都自陈无辜,但谁都脱不了干系——公主府送进宫中的东西自然不会有任何问题,但端妃打发到琴微殿送东西的兰心乃是公主府的家奴,很难讲是不是姑姑派人授意,在途中下了东西。另一边,丽妃与边军,与七步断肠的联系太过紧密,虽然表面看起来她与此事无关,而且从始至终并未经手过云裳喝的那碗东西,可锦澜却暗中查到,就在事发前半月,姜焕曾差人给她送过一包东西——千里加急从边关快马送到宫里的,会是什么呢?
她叹了口气。
无头公案一桩。现在,她已经不想去查清了。没错,是她告诉帝君,说丽妃有嫌疑,引得白宸浩一怒之下下令将丽妃囚于临芳殿,勾出丽妃大闹琴微殿的闹剧。——锦澜抬手,呷了口已经温吞的茶水,只觉肩头的寒意渐渐褪去。说到底,她虽然不放心姜氏,但却更怀疑姑姑。将计就计,姐弟联手,算是诈了丽妃一道。在她看来,姜舒眉的反应在很大程度上洗脱了她所背负的种种嫌疑,但不可避免的副作用是:这件事情彻底伤了她的心……骄傲如她,就算忍得下白宸浩的另结新欢,也很难接受他为了另一个女子而对她起疑。回到临芳殿后,丽妃索性称病不出,帝君前去探视,她也是冷言冷语。姜氏平日是跋扈惯了的,白宸浩一向也都纵容着她,她闹脾气,他总会低声俯就的去哄。偏这一回,也不知是怎么了,倒像也在赌着气似的,丢下药碗拂袖而走,从此再不往临芳殿去。
各种传言沿着宫中亭台楼阁的缝隙迅速蔓延,沐淑媛虽吃了大亏差点丢命,却真正是大难不死捡到厚福。——近来她已近乎专宠,只是还越不过丽妃这一层去。经此一事,丽妃遭了冷遇,琴微殿顿时变得炙手可热。宫里人总是势利的,看见帝君恨不能将她宠到天上去,忙不迭的都来巴结。丽妃得宠时也是如此,但丽妃为人,是非极为明晰,很少对自己不喜欢的人假以辞色,甚至连敷衍都懒得。沐云裳则柔和了许多,就算心里再怎么不乐,对她们也还客气。如此这般一对比,没几日,渐渐就有声音散布出来,说沐相家教良好,云裳才德兼备,乃是位主中宫的最佳人选。——少不得,又提起了那幅《凤仪图》。
乌泱泱闹了一阵,内侍忽然来报,说端妃也病了。
锦澜哑然失笑。
中秋赏月,二妃缺席,纵摆下了满桌子的珍羞美味,歌舞丝竹花团锦簇,最终也不过只有她和宸浩云裳等几个人,稍稍一坐便散了。
宣婷莲的反应并不在锦澜的意料之外。她意外的,是看起来木讷荏弱的云裳——这女子身上,有着跟丽妃一样的直白性情,却也带了几分端妃的隐忍退让。锦澜看得出来,弟弟对她有着不一样的情愫。可她总是觉得,这女子的眼中,藏有一丝她读不懂的东西。
婴儿般娇憨单纯的眼底,似有一抹隐隐的凌厉。
好在,多年的相濡以沫让他们姐弟有着良好的默契,且相互没有任何的秘密。沐氏的机心算计,她与宸浩所说的种种,很快便传入了锦澜的耳朵。
真真是出人意料。
搁下茶杯,锦澜叹了口气。都言祸从萧墙起,如今看来,果然如此。沐梓荣精明一世,对人对事颇多猜疑,偏偏就没防备到自己女儿身上。也是,怎么防得到呢?谁能想到亲生女儿会打定了主意要将自己的爹送下地狱?锦澜叹了口气,这些年,沐家借着职务便利,在朝中织就盘根错节的一张大网,图什么?她和宸浩都不傻,心中早如明镜。
她心中不是没有准备,只是不想走到那个结局上去。黎家的先例……有一个就够了。稍一蹙眉,心中已然有了主意,扬声唤来贴身的宫女:“打发人去琴微殿给沐淑媛送个信,就说我这儿的枫叶开始红了,叫她有空过来坐坐。”
不几日便是重阳。
绛龙城的气候历来都是夏短冬长,一春一秋乃是最好的天气。眼下寒意渐深,枫红渐浓。层林尽染漫山红遍——绛龙城的“绛”字本就是从这里来的,每年这个时候,火红的枫叶铺满了山,远远看去,整座城都像是掩藏在火焰里一般。
姜舒眉足足装了一个月的病,自己想想也觉得无趣。加之锦澜在一旁劝着,终于慢慢消了气,软下身段与帝君重修旧好。只是对云裳,再不似从前那般亲昵。宣婷莲倒是真病,不过调养了大半个月,寒症也有好转之意。——听见御医这样来报,锦澜面色舒霁,扭头望着云裳,“宸浩总跟我抱怨说中秋过得无趣,如今她俩都大好了,咱们不如办个重阳花会,好生热闹热闹。”
宫中历来有重阳赏菊的惯例,不过只是内廷家宴,小小的一聚。白氏皇族人口本就不多,因了十几年前那一役,几个近支的亲王都丢了命,皇室人丁显得更加稀薄,所以这几年,重阳花会基本也就是个摆设,很少真的办起来。云裳随口应了公主的话,转念想到这里,不由的有些纳罕:沐梓荣一个臣子,都还有五六房妻妾、十来个子女,怎么先皇就只生了锦澜和帝君姐弟二人呢?
锦澜也想到了这点。“就咱们几个,还是太冷清了。”眼底波光一转,妙计浮上心头,“不如我去央求帝君,让你们几个的的母亲姊妹们也一起来赏花,人多了才热闹。”
云裳一愣,“这怎么成……”端妃那边,大长公主是帝君的亲姑姑,本就是皇族,自然没问题。丽妃是没什么亲人的孤女。可自己这边……难道说要把柳氏和三娘四娘那些人一起叫来?想到这儿,心里不由的犯恶心,又不好直说,只婉转道:“怕是不合宫里规矩。”
云裳年幼,自然不知当年先皇在时宫中宴席何等热闹。莫说各府的皇亲,就是臣子家眷,世家子弟,也常有入宫的机会。“哪有那么多的规矩。”锦澜笑着解释,“皇祖母在世时也常宣各府的诰命们进宫听戏。我幼时还跟你家几个姐姐一起玩过呢。不碍事的。——就这么定了吧。”
一念既动,隔日便把这事情跟白宸浩提了。白宸浩对姐姐孩子气般的要求倒是毫不违逆,一听就双手赞成,“这主意好!不过……姐姐单宣召命妇们入宫赏花,可是把将朕冷在一旁了呢。不如这样,叫礼部拟个单子,把内眷们有品衔在身的父兄还有朕的近臣们也一并召进宫来陪朕宴乐,岂不更加热闹?”
锦澜怔了一下,狐疑的扫了他一眼,转瞬便猜出了他的心意——他是想借这个机会让自己选婿。想到这里,心里慢慢泛上一点苦意。茫然笑了一下,转过身去,没有回绝。
重阳登高,花会自然摆在山上。西临皇宫虽是依山而建,内苑里却有一片很广阔的湖面,依水一溜儿楼台歌馆,最宜摆宴。帝君一发话,内廷总办赶忙从山下的花圃里运上来无数盆栽菊花,各式各色的名贵品种,沿着湖岸摆成样式奇巧的造型,花团锦簇,十分有趣。
重阳当日,天公作美。风轻日暖,天高云淡,站在水殿的风廊上,举目是丹枫漫山,近处则有遍地黄花,间或还有一点桂花残留的幽香淡淡飘散过来,令人心旷神怡。
云裳却高兴不起来。
就在重阳花会的请柬发出去的前一日,帝君擢升沐风行进了吏部。这样的提携于他仕途影响如何,云裳不清楚。她只知道,因了这事,沐家接到的请柬上多出一个名字。
在她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他以后,这样突然的,他又出现在她面前。
无端勾起心事,慌乱的忐忑。
同来的还有柳氏。想想真有些可笑,当端妃拉着大长公主的手做小女儿状撒娇的时候,姜舒眉正在偏殿里会见她风尘仆仆从关外赶回来的哥哥,而自己,却要恭恭敬敬给杀死亲生母亲的凶手行礼——因是在宫里,柳氏倒也不敢真受,不等她跪下去就一把给搀了起来。而后入席,觥筹交错,两厢里都少不了虚伪的敷衍,加之敏珠从旁圆成,看来倒也真像是母慈女孝其乐融融。
帝君和臣子们在紫宸殿开筵。女眷们则是在湖边的听涛楼里就坐。云裳敷衍了柳氏一会儿,推说屋里太闷,起身出去透气。
沿湖一排花槅扇,槅扇外是露台和浮在水面上的白玉栏杆。凭栏而立,只觉秋高气爽。山风拂过水面,掠来丝丝清凉,不经意间回首,目光便落在湖心里那座孤岛上。
是人工堆砌的岛屿,很精致。岛心也有几座殿阁,只是风格古朴庄重,与宫里其他地方的华丽截然不同。四周又有青烟缭绕,远远看去,不像天家居所,倒像是佛门净地。
“在想什么?”身后传来温柔的呼唤,回头一看,是端妃。许是因为今日见到了母亲,又或者是大病初愈,宣婷莲破例穿了件艳色的衣裳,桃红的宫锦长裙配着粉紫的绞丝纱衣,衬得人面比花还娇艳。她不擅饮酒,方才喝了几杯,微醺的脸上便一直带着抹绯红。宣婷莲这会儿看起来十分的高兴,循着云裳的目光远远的一望,微微一笑,像是给她解释,又像是自言自语道:“那是灵光殿。”
灵光殿,囚禁废后黎氏的地方。
云裳未入宫前就已听说,黎氏打从被废之后便在灵光殿里“念佛”。只是她没想到,传说中的灵光殿原来并不是在宫外,也不是什么冷宫,而是这湖心孤岛上的庙宇。——幽深的殿阁落着锁,除了每日例行去送三餐的小船,灵光殿与外界再也没有任何瓜葛。她偶尔会很好奇,好奇那位废后黎文君到底是个怎样的女子。或者说,她更好奇的是自己的未来——回眸扫一眼不远处正在跟大长公主寒暄说笑的柳氏,心底浮起一抹森森的笑意——如她所说,黎家就是他沐家的前车,终有一日,沐氏难逃与黎氏相同的命运。为了那个最终血流满地的结局,自己正沿着黎文君走过的道路亦步亦趋。所以,她好奇:真到沐氏荣极而衰,死无葬身之地的那日,自己的结局,会是如何?
这是长久以来,第一次认真考虑到自己。
嘴角弯起朦胧的笑。真到那一日……不知道灵光殿的佛堂里能容得下两个人吗?
自嘲的回眸,终是难忍好奇,扭头去问端妃,“听说黎娘娘可是位大美人呢。”问出来了,才又想起黎氏因貌而立的传闻,不由小心留意着端妃的脸色。宣婷莲倒好像没怎么往心里去,只淡淡答道:“是啊,天姿国色,明艳动人。”转脸打量一下云裳,面上闪过一星令人捉摸不透的神色,“你是生的极美的了。论姿容相貌,宫中怕是没几个人能与你相比。莫说我,就连丽妃,也要矮下几分去。”云裳以为她想借机夸赞自己,正待谦让,却听端妃话锋一转继续说道,“但要说跟黎氏去比……平心而论,她不输给你。”
云裳一时语塞,端妃却似乎是被这些话勾起了心事,借了三分薄醉,冷冷哂笑。“古人说的对,以色事人,终难长久。——更何况美艳的外表之下,还藏着颗泼悍而歹毒的心。”云裳听着这话,端妃和黎后之间怕也并非像传闻说的那样相安无事,想必当初也吃过她不少气。她猜下面还有故事,不想端妃却忽然叹了口气,把话带到一个她想都没想到的事情上去:“云裳……我若是跟你说,那碗汤里的毒是不我下的,你会信吗?”
“我信。”一抬眼,正对上端妃清透的目光。云裳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忙加了一句:“娘娘,这件事已经过去了。”
宣婷莲叹了口气,扭头望着远处的灵光殿笑了起来。“罢了,不如不解释。太过干脆的信任,反而才是怀疑……你,终究是不会信我的。”
云裳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回答的确实太过斩钉截铁,像是没有半点考虑的余地。动了动嘴,终是没说出什么,端妃看看她,宛然一笑,也不再说话,转身往宴殿走去。
云裳站在原地,看着端妃的背影,心中千头万绪。她知道自己做错了,可是她没有办法跟任何人解释——沐风行最大的爱好便是交游名士,云裳十三岁上曾跟他去拜会过一位绝世神医。医与毒,从来只有一线之隔。说是名医……实则是堪称当世毒王的人物。也是机缘巧合,扮成小厮模样的她竟误打误撞合了那老者的眼缘,老爷子一高兴,当场收做半个弟子,传了她几卷毒谱。云裳虽不怎么爱用功,但在辨识毒物方面还算有点天分,加上有名师点拨,几年下来,对天下毒物基本也能把握个八九不离十了。
所以,当日那碗汤,她第一口就尝出了不对。
却还是面不改色的全喝了下去。
望着水波之上的灵光殿,云裳苦笑一声。之所以劝白宸浩罢手不要再查下去,并非是她大度,而是她压根就不关心是谁投的毒。她既不猜忌端妃也不怀疑丽妃,因为无论是谁,她都要真诚的说声“谢谢”……
尝出汤里有毒之后,她没有声张。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是的,那是顺手推舟的一条妙计。她拿自己的命在赌,赌一个峰回路转豁然开朗的前途。想到此处,不由有些得意——她怎么会看不出白宸浩心里的顾忌?他对她既是真心,自然会对铲除沐家有所顾虑。若不是假意“中毒”了那一场,怎么能让他听见那句“荣极”?怎么能有机会说出母报仇的初衷?若不是因为那碗毒汤,他怎么会对她卸下心里的最后一丝防备,彻底的信任于她?
如今,她与那个九五至尊的男子已然站成一线,目的明确,进退与共。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再去追究那碗汤的来历……有必要吗?
午宴一毕,千波殿那边便开了戏。
按着惯例,大臣们陪着帝君听戏,女眷在西边楼上作陪。孰想,白宸浩根本不爱这种铿锵嘈杂的热闹东西,才听了两折便叫伶人们撤去。一时兴起,差人传端妃过去,当众弹了一曲《秋江月》。端妃自幼见惯这种场面,倒也落落大方,一曲弹罢,众人少不得起身恭维她的琴技,又有好事的,趁机做了辞赋应景。帝君很是高兴,意犹未尽的临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