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为是真心,所以我才更不能答应。”白宸浩眉峰一蹙,语速不自觉加快了许多,“如果是像当年下嫁给沈远心那样,不过为政治利益……朕可能也就应许了。不——再那样我也不答应。阿姐出嫁那天我曾发过誓的,今生今世,我都不会再让她为我受那样的委屈。”
他始终觉得亏欠锦澜。云裳默默看着帝君的脸,心里却忍不住开小差往另一件事上想:送自己入宫那天,骑在马上送嫁的沐风行,他在想些什么?
“沈远心死的时候,朕便劝过姐姐改嫁。”虽说时局逼着,为了制衡沈家旧部,到底还要守上几年,但他一早就承诺过,锦澜再嫁,听凭她愿。“姐姐爱上世间任何的男子,朕都不会阻拦。只要她能幸福,便是我最大的心愿……”遽然抬头,目光紧紧锁定云裳,“只是那个人,不能是你大哥。”
“陛下对我哥哥有成见?”
“论品行能力,倒真是朕欣赏的人。”深吸一气,声色凝重起来,“但朕心里很清楚,他可不是朕能够倚靠的忠臣良将。”
笑了笑,面上毫不避讳的浮过一抹帝王心术。“若非借着加宠沐家的势头将他召入朝中委以重任,朕还真不知道沐相这个散漫在外多年无心为官的儿子,竟是韬光养晦,故意收敛。”
云裳心里沉了一沉。
他说的没错,这些年来,沐风行的确是刻意远离帝都官场——但那只是表面,不过是为了隐藏野心制造的假象。云裳多年跟在他身边,自然比谁都了解的更多。爹在明,他在暗,沐家那张盘根错节的关系网是一明一暗,明处自然是沐梓荣的弟子门生心腹,而暗地里与奇人异士,或者朝臣的往来勾连,沐风行的功劳占了大半。
入朝为官后,几度升迁。他却并不再藏着掖着,而是渐渐展露出自己的锋芒与才华……云裳明白沐风行在想什么: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帝君将他召到眼皮底下实是为了观察试炼,心知装傻不是上策,便索性露出些马脚来给人看。
无非是掐准了人性的弱点,一旦看穿对方,就觉得自己稳操胜券。
只是把握不到火候,做过了头,反倒更引得帝君生疑。
云裳无声的与白宸浩对望一眼。虽是结为同盟坦诚相待,但他的心思,她始终都无法全部看穿。多疑的性格注定了他对谁都有所防范,她虽只能信他跟他站成一线,却不知道他此刻所说的这些肺腑之言到底是不是真的,是不是另一种形式的诱哄和诈骗。
展眉一笑,最终还是选择沐风行教她的处世之道:挣不过心机,便将自己的底牌先给人看。
“这两年沐家权势滔天,已然引人侧目。沐相在朝堂上已是风头占尽,若再有个跋扈横行或者精明才干的儿子,不臣之心岂不是太过于昭彰?他那份收敛退让,野鹤闲云……不过是为避嫌,以免惹出事端,让沐氏重蹈当年黎家覆辙罢了。”世人皆知,君上当年对黎家动手的契机,正是从黎文君的幼弟横行城中仗势欺人闹出一摞人命官司开始。
云裳一边说着这些话,一边暗暗留心看白宸浩的脸。心里暗暗的恨自己,为什么总要在跟他有关的事上心软?即使站在生怕沐家不倒的立场上,到底还是在为他着想。
“你大哥跟沐相的作风倒是很不相同。”白宸浩敛了敛眼,“只是,以为这样便能骗过朕的眼,未免太将朕当小孩子看。”
“陛下不会是因此看不起他,认为他配不上元公主,所以才不肯依的吧?”故意玩笑的一句,孰料他目光却如刀锋般划过她的脸,话音里少有的冷厉:“这世间,有几个男子能配得上朕的姐姐?”
云裳被他噎得一个愣怔,未及答话,又听他冷声问:“怎么,难道你愿意看见姐姐下嫁给你大哥么?”
似是质问,似是意有所指,似是一早就将她的心肠看穿的冷冷目光……云裳定在桌边,一时间揣摩不透他话里的意思,完全不知道该怎么作答。
好在他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话锋一转,白宸浩敲着桌子慢慢说道,“没错,你已是贵妃,你爹也破例封了国公。沐家要是再出个驸马……‘荣极’二字,便是实至名归。”
“你那点心思,朕不是不明白。沐家上下,唯有沐风行对你好,你也说过,来日……希望朕能放他一马。所以姐姐求你,你自然答应。我猜姐姐也是这么想的——她知道我不忍心看她再守一次寡。所以沐风行一旦成为驸马,便等同于有了一张天大的护身符。说穿了,你俩都想保全他……只是保全的方式不同罢了。”
“是。”云裳嗫喏点头,不敢否认。“臣妾确是有私心。”
“是人都有私心。朕不会怪你。只是这私心,你有,姐姐有,朕也有!”不以为意的一挥手,掐下瓶中供着的折枝花。“可是云裳,这件事你想简单了。”
“臣妾愚笨,还请陛下明示。”
“若只是你来求朕放过他,朕可以想都不想就一口应下。但是姐姐想下嫁,却不行……因为你的私心只是想保全沐风行一个人,而姐姐,她是想阻拦朕处置沐家。”
真真是出乎她意料的一句。但,心头电光火石般一过,想起先前公主所作所为种种,她心里很快就明白了。真是做梦也没想到,这桩事,竟让在她无意中窥见了公主与帝君内心深处不可弥合的分歧。
“难道说……公主她对我大哥的感情,不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姐姐当年对他可是一见倾心。虽说这些年从来都绝口不提,但我知道,她始终都没有放下过。”怎么会不记得,皇祖母赐婚,让她嫁给沈远心的那夜,姐姐将自己反锁在幽深的大殿里,一遍又一遍的吹着那曲《醉花阴》。他永远都不会忘记,天亮时分终于推门出来的女子脸上,那一双泪已流尽的绝望深瞳。
“她是我亲姐姐。我也不想让她再伤心难过。只是……”只是锦澜的意思再明了不过。她不愿看见他与沐家相争,竭尽全力想要挽回缓和。之前为了宣婷莲之死,两人背人处便已争吵过一回。尤其是在得知那场火是出自丽妃的刻意安排后,锦澜更是暴怒难抑,把姜舒眉叫到明霞殿里狠狠申斥了一顿。
她有她理由,她有她的担心。正如对宸浩所说的:我们姐弟用了这么多年时间,手段用尽,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只是为了将这江山好好保全。眼下尘埃初定,你就失了宣家这条臂膀,又一心对付沐相,实非太平良策。
他明白姐姐是为自己好。但心里始终觉得,既已经拼杀到这一地步,只有彻底放手,清除掉所有的异己和隐患才能安心坐稳王座,高枕无忧。
这些个话,无论怎么信任,也无法跟云裳去明说。帝君沉吟了半晌,避重就轻道,“姐姐是拦不住朕与沐家这一搏的。真到那日……朕要保全你,她要保全沐风行。沐家有这么两张大伞护着,就算失势,又能怎样?”
罢官削爵,驱逐流散,都不是斩草除根一了百了的法子。只要在朝中还有一点依靠,早晚就有死灰复燃的那天。
想了想,云裳慢慢说,“真到那日……臣妾不希望陛下为难。”她一早就对他说过,只要能看见那个结果,她不在乎自己的结局如何。覆巢之下无完卵的道理她懂,君心薄凉,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她更懂。白宸浩再宠再爱对她再好,也不可能在诛了沐氏九族后仍将她留在自己的身边。
他所谓的保全,至多是偷梁换柱,保着她一条命罢了。
涩涩一笑,她心里才是真如明镜一般。澄清透亮,冰凉一片。“不管怎么说,公主托我带的话,我算带到了。陛下应不应,云裳都能对公主有个交代。只是……不知陛下的意思是?”
“姐姐毕竟是朕最亲的人,朕不愿看见她伤心。”就像她,之所以绕一个弯子托云裳来当说客,也是怕当面挑破了,他明着拒绝,伤了姐弟间的和气。“你只当没有此事吧。姐姐的脾气我了解,你不主动说,她不会来问的。至于沐风行嘛……”眉间稍作思量,已是拿定了主意,“他既勤勉谨慎又真有才干,朕倒不如好好的用上一用。放出去历练几年,也算是给沐家个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机会。”
拾:望江怨
春雨淅淅沥沥的落下,如蛛网细密,铺天盖地。水珠压弯了枝头,树梢上旧年里最后的那片枯叶颓然坠落而下,跌在还没青透的野草窠里。而窗外刚抽出几颗嫩芽的稀疏花枝,也都笼在白茫茫的雨雾之中。
锦澜踏进临芳殿的时候,雨下得正急。丽妃远远凭窗坐着,眉头紧锁,不知在想些什么。想得出了神,连她的脚步声都没听见,直到锦澜走得很近了,才猛一下回过头来,“哦,公主来了。”
话没说完,目光又调转回去,竟是没有半点施礼的意思。锦澜心里微微有些纳罕。虽说丽妃素日跟她关系亲密,私底下也不怎么拘礼,但却也从未如此的傲慢和放肆过。她看着她,姜舒眉此刻是一身家常的装扮,半旧的天青碧裙子,素着一张脸。连发髻也没好好挽一下,随意的几缕秀发恣肆的垂在背后和胸前。
“你这是怎么了?”横竖自己今日是来修好的,锦澜丝毫不怪她对自己怠慢。“哪里不舒服么?可有找过御医来看?”连问了好几句,见丽妃迟迟怔忡不答,便略略扬了声线,紧挨着她坐下,“莫非是还在为那天的事生我的气?那日我是气急了才那样说你——你也知道,若非是你,我也不能生那么大的气。”
“公主可还记得,今儿是什么日子?”冷丁一句,倒把锦澜给问愣了,“什么日子?”
姜舒眉回过头来,目光里看不清明糅杂着怎样的情绪。她慢慢的巡视着公主满是茫然的脸,“当年……就是今天,将军他负了伤,回京调养。”
锦澜面上凝了一凝。心里最深的那个地方,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的刺着。蹙眉合眼,默默的别过头去。“还是你心细。我倒竟给忘了。”
“不怪公主。”舒眉伸出手,柔荑越过窗棂,向更远的虚空里握去。这双手,策得了马,拿得起刀。却握不住从天而落的潺潺雨丝。虚无过后,掌心里只剩一片濡湿冰凉的水印。“我记得那时候公主比谁都心焦,哭得像个泪人。将军回府后,你完全不顾自己的尊贵身份,摒弃下人,衣不解带的侍候在病床前,亲自尝汤问药。莫说是我,就连柴房里打杂的厨娘听见,都感慨说公主平易近人,与将军伉俪情深,合该感动上天。”
锦澜心里绞痛不已,面上却仍如往常一般,“舒眉可是在生我的气?似这样要紧的日子,我的确不该忘了的。”
“公主贵人事多,忙乱之中,哪还会记得这样细枝末节的事。”姜舒眉嘴角绽开一朵涩涩的笑容,“反倒是我这个没什么用的笨丫头,帮不上忙,只能在一边儿默默的看着。反倒把这日子给记住了。”
“都过去了。”再睁开眼睛时,锦澜已恢复了镇定,“他在极乐世界里,再不会受往日那些痛楚。”想一想,面上浮起一丝模棱两可的苦笑,“那日云裳还对我说,将军他若在天有灵,肯定更希望看见我们开心的样子。活着的人兀自伤心难过,反而会让逝者觉得不安。”
丽妃定定看她一眼。“沐贵妃倒是很会宽慰人呢。”
“这个贵妃的名头,不过是帝君笼络沐家的借口。此间关系厉害,不用我多说你也明白。”锦澜心里明白她为何不悦,拍了拍她的手道,“你从小跟在将军身边,情分比任何人都深。但,将军是怎样清透豁达的一个人你也知道,他心里把你当女儿一样疼惜珍爱……肯定不愿看见你至今还如此的执念伤怀,你说是不是?”
丽妃沉默不语,锦澜抬手给她抿起额前几缕碎发。“好好的保重自己,别让他放心不下。过两个月,等祭日的时候,我跟宸浩说,让你随我回将军府去住几天。”
“他会放心不下我吗?”
“这是什么没良心的话!当年拉着我的手,千叮咛万嘱咐,叫我一定好好照顾你……难道都是假的吗?虽说你入宫这些年来前前后后也受了好些的委屈。但舒眉你知道的,打从一开始,我和帝君就从来没有把你当成外人过。”
“我刚刚想着公主那天说的话……”
“好啦,真是气急了才骂你的。得,我这儿给丽妃娘娘赔不是啦,您大人大量,千万别记我仇啊。”咯咯一笑,凝重的话题暂且被掀过去。
“不。公主说的对,这回的确是臣妾是非不分。”丽妃抬头看她一眼,目光中流露出少有的哀愁之色,“只是她一次又一次的害我,面上却时时刻刻都在笑着……我心里气恨难消,实是恨极了才想出这样的主意来诈她。我没想到黎氏竟然会……”
“我懂。”锦澜握住了她的手,“是婷莲和姑姑过分在先。”
“可却是我让公主和帝君为难。”
“罢了罢了,横竖也从未指望过姑姑那边。”锦澜攥了攥她冰凉的指尖,“我和帝君最依仗的是谁,你难道还不清楚?记下这个教训,以后行事多用些心思也就是了。”
“是。臣妾记下了。”
既然丽妃低眉顺眼的示弱认了错,锦澜这边自然乐得就坡下驴重修旧好。虽说听见她提起沈远心的时候心里隐隐有几分不安,但面上却仍是不动声色的温婉浅笑。
但话题说到帝君时,丽妃脸上明显滑过一丝怨郁。锦澜把她的情绪悉数收在眼里,笑着打趣,“行了,说到底,其实还是在生他的气,吃沐家那位的醋对吧?”
“他有了新欢,我说不气恼才是假的。”丽妃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般,想了很久才把后面那句话说出来,“但若只是逢场作戏也就罢了。我怕的是他……”
目光静静停在锦澜脸上。似是在问:若他心里已没有了她,那这繁华却又荒芜的深宫里,后半生的路,她要怎样强撑着才能走下去?本就不是只困囿在金丝笼里的鸟,怎会如此甘于寂寞的死去?
“我看沐云裳不是个多事的。”锦澜跟她说话,虽有些哄,倒也用不着骗。“比黎氏和表妹都要更加好相处的多。再说你也多虑了,宸浩再宠她,也不会丢下你的。说到底,顶多不过是个名分的事儿。可你本就不图这皇后的虚名,现在又何必这么在意?”
“我是不想争什么分位,但……”但被别人强压一头,到底还是不痛快的。
“你把心宽宽的给我放到肚子里去。这宫里谁失宠,也不会轮到你。他是我弟弟……什么东西放的下,什么东西放不下,我还是看不错的。还有,你别老强拧着劲儿跟他顶了——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