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做皇帝太久了,以为全天下只有他一个明白人,万民都在他股掌之中,他以为他的朝堂清明得很,却不知其实是所有人合起来骗他一个。这十几年,冤家错案又岂止我帝家一桩,怕是这次他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生生截断了自己的臂膀。”
洛铭西瞥见她眼底的通透,掩不住眼底的诧异,“梓元,你当初入京时主动降职入大理寺,为的便是这一日?”
帝梓元没有否认,眉眼微顿,“所有人都以为大理寺贵不如内阁,权不如六部,是最无用的府衙,其实不然。大理寺是将天子和百姓连在一起的脉门,大理寺卿若正直刚毅,整个京师的面貌都会焕然一新,上行下效,京师安稳了,大靖才会荣盛。当初入京之前我便让苑琴将大理寺所有官员的生平彻查了一遍,其中唯有黄浦一人不畏权贵,品性公直,是大理寺卿的上佳人选。”
洛铭西接口道:“所以你才会假意降职,先借科举舞弊案肃清大理寺,然后再一步步将大理寺交到黄浦手中。你说得没错,若不是有黄浦的坚持,江南水灾案和钟海的案子都不可能进行得如此顺利,就连仁德殿上对于帝家之案,他也没有半点偏颇。”
他微一沉默,“梓元,你明知道左相卷入了帝家之案还放过他,是为了苑琴?”
“天下不止帝家一桩血案,也不止我帝梓元一个苦主,姜瑜若提早死了,就算有一日秦家案情昭雪,又有什么用。”帝梓元望了一眼窗外,缓缓道。
“梓元,这些你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就计划好了的?”洛铭西一向只管百官和朝廷动向,对于帝梓元的事他干涉得极少,难得有这么个机会开口询问。见她不语,他面色一变,沉吟片刻,眼底隐有惊讶,“难道入京之前,这些就全都在你意料之中?”
整整一年,京城发生了多少事,几乎完全改变了朝堂局势,若是梓元在一年前入京时就想到了今日之景,那也……
帝梓元听出洛铭西话里的惊讶,回转头,挑挑眉,“不算全部,十之□。沐天府知府贪墨粮食,哄抬粮价我一早便知,水灾却是意料之外,但最后的结果没有改变,江南被肃清,沐王因此被圈禁,左相失了盟友。忠义侯在西北犯案累累,证据全在苑琴手中,随时都可让他入狱。钟海是意外的收获,自我查出他参与了青南山的战役后,他就成为揭开帝家军之事最好的人选。”
洛铭西沉默下来,突然开口,“你当初让钟海在金銮殿上提起青南山一役,究竟是因为时机已到还是……为了阻止韩烨的赐婚?”
帝梓元笑了笑,抱着本书合上眼,“铭西,帝家的冤情已经平反了,至于我当初这么做的原因,还重要吗?”
她的呼吸渐渐平和,似已陷入沉睡中。洛铭西垂眼,半晌之后,望着茶杯里漂浮的茶叶,缓缓道:“是啊,不重要了。”
那日你阻止韩烨赐婚这个事实,已经是最好的回答。
近来,京城里热闹得很,嘉宁帝降旨翻查旧案的旨意一出,百姓朝官一片歌颂之声,可同时也让一些人不得安宁,左相府上犹为如此,说来也好笑,近来左相一派的官员连连被查出牵扯于旧案之中,一时间,大理寺内各部官员轮番过堂,好不热闹。这场有模有样的肃清里,朝臣最感叹的便是这一任的大理寺卿黄浦真是天生一副清官命,成百上千的陈案,他硬是凭一己之力把错案给翻了个遍,且一找一个准,绝不含糊。
听说即便是左相舍了老脸亲入大理寺求情,黄浦也没有半分姑息,不过一月时间,左相一派元气大伤,如此一来,朝堂此消彼长,右相势大,两派难以制衡。
这全然不是嘉宁帝想看到的状况,只是如今民间一片颂德之声,陈案还没翻查完,他决然不能降旨停止,遂只能每日里看着黄浦递上的折子干瞪眼,如今他只希望黄浦少翻出一桩是一桩,快点把这件乌龙事给解决掉才好。
但怕什么就来什么,几日后的朝会上,黄浦上奏八年前内阁大学士秦中道一案案情多有疑虑,奏请嘉宁帝寻回秦家发配南疆的族人,重新开堂审理。
听说这案子一出,金銮殿上安静了好一会。八年前秦家的案子不算小,当时更是轰动京师,秦老大人乃两朝元老,和右相交情甚笃,却被查出克扣军饷中饱私囊,那一年大靖和北秦交战落了下风,嘉宁帝知晓后大怒,将秦老大人给斩首了,那时搜集证据的主审官就是左相。
这件案子被揭出来,掀起的波浪就不止一点半点,偏生秦老大人当年名声极好,在朝中人缘深厚,黄浦一提起此案,便得了大半朝臣的响应,拦都拦不住,嘉宁帝在金銮殿上宣布重查此案后,有人瞧见左相那脸都绿了。
黄浦刚踏进大理寺内堂,便瞅见了来回踱步的温朔。温朔一见他就迎了上来,“黄大人,如何了?陛下可有下旨彻查秦家的案子?”
黄浦被他一连声的追问闹得头昏,连忙点头,“陛下已经下旨彻查了,你放心。”
温朔长舒了一口气,拍了拍胸脯,坐回椅子上,连灌了几口茶水。
黄浦见他这模样,连日来的疑惑再也忍不住,问:“温侍郎,你为何如此重视秦家的案子?”
数日前,温朔入大理寺,言当年秦家之案有蹊跷,恳请他复查卷宗,他知温朔不是无的放矢之人,便应了此事,哪知一查卷宗,还真寻出问题来。当年秦家的案子虽人证物证俱全,但那被秦老大人贪墨的十万黄金却一直没查出去向,他问了不少大理寺老官员,都说当时秦老大人拒不认罪,大呼冤枉,被左相严刑拷打,屈打成招,最后秦家的案子就这么给判了。
温朔倒是个聪明的,案子被揭出来前就将当年涉案的人证给寻了出来,替他省了不少事,待过几日搜集证据重新开堂审理后,秦家的案子怕就能拨开云雾了。
“我只是无意中知道了这件事,这些日子查了东宫封存的卷宗,觉得秦老大人一生清贫,为民请命,何至于到老了犯下如此重案,才会请大人复查。黄大人,这案子当年是左相审理,那些证人可得看顾好了。”温朔沉声道,肃着脸时颇有几分气势。
黄浦岂会听不明白,颔首,“这几人府里我都安排了衙差守卫,如今案子还不甚明朗,谁若动这些证人,不就有了心虚之嫌,等于自己坐实了诬陷的罪名。温侍郎,你能提前将这些人寻出来,是大功一件啊!”
“黄大人过奖了。”温朔心里的石头落下了一半,道,“黄大人,那我就先回府了,这件案子劳烦你了。”
“侍郎哪里的话,洗刷冤屈还人青白本就是本官应做的事。”黄浦正色回。
温朔走见礼后出了内堂,脚步声渐远,黄浦微微沉吟,怕是温小公子和秦家有些渊源,否则也不会如此卖力。
东宫的库房内详细记载了过往朝堂的每一件大事,温朔一回东宫便扎进了库房寻找八年前两国交战时的案卷,直到深夜才弓着身子满脸疲惫地走出来。
书房外有宫娥候着,见他出来迎上前道:“小公子,殿下让您出来后去书房一趟。”
温朔顿了顿,点头,跟着掌灯的宫娥一路去了书房。
书房内燃着灯火,韩烨坐于桌前,正在翻看折子。软榻上置放着热气腾腾的糕点和温茶,温朔一进门,鼻子动了动,一言不发行到榻上吃起来,很是稳重,半点不见平日的散漫。
韩烨瞧得稀罕,挑了挑眉,“奔波几日,连这性子都给磨出来了,看来还是将你放远些好,过几年再回来怕是会更好。”
温朔抬头,“殿下,等些日子再把我扔出去吧,京里还有些事没处理完。”
韩烨原本也只是说说,温朔虽聪慧,却太过懒散,心思不在升官一途上,平日里也是推一步才走一步,没成想这回倒愿意吃些苦了。
“怎么,经了些事,有感触了?”
温朔点头,叹了口气,“官小了,难为民请命。”
“今日黄浦在金銮殿上提出重查秦家的案子,这事你插手了?”
温朔心里头的事向来不瞒韩烨,这次牵扯左相,他才藏掖了几日,此时见韩烨问起,想了想道:“前几日我拿着苑琴的画去了金玉楼,碰上了广阳侯府的世子赵铭,他说苑琴的画风传承鲁派,和他早年的小师妹很相似,他那小师妹是秦老大人的嫡孙女,我顺着一查,觉得当年秦家的案子有些古怪,便去大理寺请黄大人翻查了。”
“你觉得苑琴是秦老大人的嫡孙女?”韩烨皱眉,抬首问。
温朔点头,“殿下,画风可以模仿,下笔的走向却不能,我后来请赵世子细细看过苑琴的画,他也觉得世上不可能有两个人有如此相同的笔锋。当年秦老大人的家眷被发配南疆,说不定苑琴便是那个时候被我姐给救下的。”
“苑琴确实不似一般的女子,当初我便觉得以梓元的性子,能教出如苑书一般脾性的丫头出来就该谢天谢地了,她若真是秦老大人的孙女,也算是桩善缘。你如今想如何做?”
温朔沉吟,“我官位不高,只能将这件事托付给黄大人,我寻出了当年秦老大人一案的证人,这几日也在翻查旧卷,想查查那十万两黄金的去向,只要找到了黄金,就能证实当年老大人确实是被冤枉的。”
“温朔,现在还没有真凭实据,你凭什么如此肯定这一定是冤案?”韩烨肃眉。见温朔沉默,他道:“是因为苑琴?”
温朔挠头,有些赧然,“也不全是如此,我打听过了,秦府名声极好,秦大人根本不可能在两军交战时突然私吞军饷。”
“接着。”韩烨将腰间的令牌解下,扔到温朔手上,“秦老大人一生傲骨,德高望重,体恤百姓,曾教导过我几日,算我半个老师。当年正值两国开战,此案惹得父皇震怒,没人敢提他求情,便匆匆由左相判了。如今既是秦家还有后人,注定此案不该沉埋谷底,我把令牌给你,你全力相助黄浦,将此案寻个明白,给秦家一个交代,也给苑琴……一个公道。”
想起那个一直跟在梓元身边的丫头,韩烨郑重吩咐温朔。
温朔连忙点头,眼底豪情万丈,“殿下您放心,当年谁欺负了我媳妇,我一个都不放过。”
说完随手提了一叠糕点,拿着令牌又窜回了库房。
温朔一走,韩烨的脸色却沉了下来。书房内安静半晌,他凝着的眉头一直展不开,半晌后腾地起身,径直朝外走去。
房外的侍卫被惊得一怔,看了眼天色,“殿下,这个时候您要出宫?”
“别让侍卫跟着,打开侧门。”韩烨吩咐一句,匆匆出了东宫。
半个时辰后,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靖安侯门外,大门被敲响。
守门的老汉睡眼惺忪地打开府门,望着门口立着的太子爷,忒没出息软了半条腿,瞪大眼还没回过神,太子爷已经消失在回廊深处。
韩烨一路行来,侯府的侍卫见是他,识相地假装没看见,一个个立得像根木头桩子。闻讯前来的苑书咧着嘴笑,早一步把帝梓元寝房外的人全给撤了下去,吩咐百米内不准靠近,然后溜达着走远了。
帝梓元休息的上华苑静悄悄的,不带半点儿声息。韩烨半点迟疑都没有,径直推开房门,行到床前,停了下来。
月色照进,熟睡的女子面容安静,一脸恬淡。
韩烨沉默地望着她,手缓缓握紧,闭上了眼。
“梓元。”韩烨听见自己格外清晰冷静的声音在书房内回响。
“这一切你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计划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雁南,骐骐小乖乖两位姑娘扔的地雷。(还有一位姑娘的名字被系统河蟹了,感谢这位无名姑娘的地雷,万分抱歉看不到你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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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第一百零八章
第一百零八章
房间里很安静;韩烨睁开眼时,帝梓元已经盘腿靠在床头,明晃晃盯着他,眼中神情难辨,“你大半夜的闯进我房里来;没头没脑地问这么一句;韩烨;你让我答什么?”
韩烨面上是一贯的温和;就好半夜领着侍卫直闯侯府的人不是他一般;他望向帝梓元;“帝家的案子左相牵着其中,你却没动他,不是给父皇留一线余地;而是为了让父皇相信你回京城只是为了替帝家翻案,给重返京城的靖安侯府蛰伏的时间,也是为了让秦府的案情大白天下,对不对?”
帝梓元未答,眼微挑了挑。她知道韩烨会猜到,却不想会如此之快。
“短短几日,以温朔的势力,他怎么可能碰巧将当年涉案的证人全部找齐,是你在暗中帮了他。”这一句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你在怪我将温朔卷入其中?”帝梓元神情沉静,问。
韩烨摇头,“不是。就算父皇不降旨彻查陈案,你也会找机会让黄浦寻得此案的契机,为了苑琴,秦家的案子迟早会被翻出来。”
韩烨眼底忽而涌出些许沉痛,“梓元,这个契机,你从入京开始,选择的不是温朔,而是我。那副当初在涪陵山脚画下的画,就是你送到我手里的线索,那不是礼物,而是为了有一日我能察觉出苑琴的身份,从而牵出秦家的工具。”
“只是你没想到温朔对苑琴上了心,早我一步察觉出此事,反正时机已经成熟,于是你干脆将错就错,让温朔替代我介入此中。左相是父皇的臂膀,靖安侯府重新崛起不过数月,卷入朝堂之争只会让人诟病,所以我们成了你庇佑靖安侯府的棋子,对不对?”
见帝梓元沉默不语,韩烨躬身,直视她的眼,嘴角划过一抹自嘲,“科举舞弊案、江南水灾,忠义侯府在西北的罪行被揭露,还有如今的秦家之事,一步步都按照你所想,全摊在天下人面前。梓元,你把整个京城变成了你一个人的棋局,这一年来,玩得可高兴,可自在?”
韩烨的声音里有难以自抑的苦涩,落在耳中分外悲凉。
“韩烨!”
帝梓元微微蹙眉,几日前洛铭西曾问过相同的话,那时她懒得答,现在越不愿韩烨如此看待于她。有些事虽是她一早谋划好,但到如今,在她知道韩烨这些年为她和帝家做的事后,她怎么可能全然无动于衷,否则当初也不会阻了他的婚事。
帝梓元刚欲开口解释,却见韩烨直起身,退后几步,朝她摆摆手。
韩烨行到窗边,推开窗户,凉风吹进来,挽袖摇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