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命又道:“两日后东华大婚,听说要娶的就是被你抓伤的那个什么魔族的公主。你,打算怎么办?”
她看着爪子里的橘子发怔,她知道他们会大婚,但是没有想到这么快。她抬起头疑惑地看向司命,有一些想问的事尚未出现在眼神中,司命却好像已读懂她的思绪:“没有人找你,他们似乎都不知道你失踪了。”
她低下头去看着爪子中连白色的橘络都被剥得千干净净的橘子。
司命突然伸手抚上她的额头,他这样的动作其实有些逾矩,但抚着她冰冷额头的手很温暖,她眼中蓄起一些泪水,愣愣地望着他。迷茫中,她感到他的手轻轻地揉着她的额头,像是在安抚她,然后听到他问她:“殿下,你是不是想回青丘了?”
她点了点头。
他又问她:“两千多年的执念,你真的放得下?”
她又点了点头。
他还在问她:“那你想不想见他最后一面?”
她还是点了点头。
她觉得司命的每一句都像是她自己在问着自己,像是另一个坚强的自己在强押着这个软弱的自己同这段缘分件一个最后的了结。这段情她坚持到这一刻其实已经很不容易,从前她能坚持那么久是因为东华身边没有其他人,她喜欢他是一种十分美好的固执。既然他立刻便要成婚,成为他人的夫君,若她还是任由这段单相思拖泥带水,只是徒让一段美好感情变成令人生厌的纠缠,他们青丘的女子没有谁能容忍自己这样没有自尊。尽管她还属于年少可以轻狂的年纪,但既然已经到这个地步,徒让自己陷得更深,今后的人生说不定也会变得不幸。还有那么长那么长的人生,怎么能让它不幸呢?
她小心翼翼地剥开橘子肉分给司命一半,眼中黑白分明得已没有泪痕。司命接过橘子,半晌,低声道:“好,等你明天更好一些,我带你去见见那个人。”
在凤九的记忆中,她作为小狐狸同东华最后的这次相见,是一个略有小风的阴天。说是相见其实有些辜负了这个“相”字,只是司命使了隐身术遁入太晨宫,将她抱在怀中容她远远地看上东华一眼。
是东华常去的小园林,荷塘中莲叶田田,点缀了不少异色的莲花,其上还坐落着专为她乘凉造起来的白檀木六角亭,此时亭中伏坐的却是多日不见的姬蘅同那头单翼雪狮。
亭中的水晶桌上摊了张洒金宣,姬蘅正运笔抄写什么,那头雪狮服帖地蹲在她两步开外。凤九打了个冷战,如今她看到这头狮子就反射性感到浑身疼。
姬蘅很快地抄完一张,招手让雪狮靠近。这头本性凶狠的狮子竟然很听话,安静地待姬蘅将抄满字的宣纸摊在它背上晾墨,又拿头拱了拱姬蘅的手,大约拱得姬蘅有几分痒意,咯咯笑着向亭外荷塘边边随意把玩一柄短刀的东华道:“看样子索萦许是饿了,雪灵芝在老师你那儿,虽然不到午饭,暂且先喂它一颗吧。”
凤九在心中记下,原来这头雪狮叫做索萦。东华的脚边果然又放着一口漆桶,揭开来,仍是一桶泛着柔光的灵芝。
索萦是头好宠物,听到姬蘅的吩咐,并没像上回那样风一般地蹿到东华的跟前。它驮着背上的洒金宣,步履优雅且缓慢地迈下六角亭的台阶,仰头叼走东华手中的灵芝,惹得姬蘅又一次赞叹。
凤九卧在司命的怀中,微抬眼看着不远处这一幕。放下那些执和不甘,客观评价眼前的情景,俊美的男主人、美丽的女主人,还有一头听话的、两人都喜爱的灵宠,连她都觉得这样的场景如诗如画,十分完满和谐。
园子里几株佛铃花树正值花季,铃铛般的花盏缀满枝头,风一吹,摇摇坠落。凤九在司命怀中动了动,他附在她耳边轻声道:“走了吗?”
一人一狐正欲转身,一枚寒光闪电般擦过身旁的微风钉在附近的佛铃花树干上。凤九屏住呼吸,瞧见不远处颀长的紫色身影在飘零的佛铃花雨中缓步行来,那样步步皆威仪的姿态,她从前总是跟在他的身边,并没有像现在这样认真地注意过。
她看到,他移步靠近那株钉了长剑的佛铃树干,抬手拾起剑身上一片被劈开的花瓣,对着暗淡的日光,眉眼中浮出探究的神态。她想起这柄剑方才还是把短刀握在他手中,大约就是代连宋君打成的那把送给成玉元君的生辰贺礼。他这是在借佛铃花试这把剑的重量和速度。若是剑太重、速度太慢,带起的剑风必然吹走小小的佛铃花,更别说将它一劈为二。他查看了一会儿,眉眼中专注的神色让她觉得很熟悉,她一直觉得他这样的表情最好看。
他抬手将长剑自树干中取出来,又漾起一树花雨,那瓣劈开的佛铃花被他随手一拂飘在风中。她伸出爪子来,小小的残缺的花瓣竟落在她的爪子里。她有些诧异.怔怔地注视手中残损的花瓣,许久后抬头,视野中只留下妙曼花雨中他渐远的背影。
她想,她们曾经离得那样近,他却没有看到她。
其实东华有什么错呢,他从不知道她是青丘的凤九,从不知道她喜欢他,也从不知道她为了得到他付出了怎样的努力。只是他们之间没有缘分。所谓爱,并不是努力就能得到的东西,她尽了这样多的力还是没有得到,已经能够死心。虽然他们注定没有什么缘分,但她可以再没有遗憾了。
她的脑海中响起一问一答的两个声音,又是那个软弱的自己和坚强的自己。司命揉了揉她的头,叹了口气抱着她离开,她听见脑中的那场对话私语似的停留在耳畔。
“离别很难过吧?”
“有什么好难过的,总有一天还能再见到。”
“但是,下次再见的话,就不再是用这样的心意看着他了。”
“应该珍惜的那些,我都放进了回忆中,而失去了我对他的心意,难道不该是他的损失吗?此时难过的,应该是他啊。”
不知为何,有眼泪自眼角滑落,滴在爪心的佛铃花上,像是从残花的缺口溢出来一段浓浓的悲伤。她没有忍住,再次回头,朦胧视野中只看到花雨似瑞雪飘摇,天地都那么静。她抬起爪子来,许久,轻轻在司命的手心中写下她想问的一句话:“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吧?”她感到他停下脚步来,良久,手再次逾矩地抚上了她的额头,回答她道:“是的,殿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第二日,九月十三,星相上说这一日宜嫁娶、祭祀、开光、扫舍,一十三天总算是迎来东华同姬蘅的大婚。这场想望中将办得空前盛大的婚事却行得十分低调,除了一十三天太晨宫中喜气一些,其余诸天皆没什么动静,果然很合东华一向的风格。
凤九原本便是打算在这一夜离开九重天,临行前,她借司命府中的灶头烤了几只地瓜包起来,驮在背上悄悄往十三天走了一道。她把包好的地瓜搁在太晨宫门口,算是给东华大婚送上的贺礼,即便了断因缘,东华这几个月对她的照拂,她也牢牢记在心上。她没有什么好送他的,烤的这几只地瓜也不知最后能不能到他的手上,他看着它们,不知是不是能够想得起她这只小狐狸。不过,若是想不起也没有什么。
明月高悬,她隐约听到宫中传来一些喜乐的丝竹声,心中竟然平静,既无悲也无喜,只是感到一种不可言说的情绪缓缓将她淹没,就像上回在拴着单翼雪狮的园子里不慎跌落到园旁的小河流,却不知这情绪到底是什么。
三百多年后,再仔细将这些前事回忆一番,竟有一些恍惚不实之感。这也是三百年来,她头一回这么细致地回想这一段令人神伤的往
事,才明白情绪是一种依附细节之物。一些事,若细想,就不是那么回事,若不细想,不就是那么回事。
至于燕池悟口中所述东华这几十万年唯一陷进去的一段情,为什么是一段倒霉的情,凤九约莫也猜测出一二来。纵然东华喜欢姬蘅,甚而他二人离修成正果只差那么临门的一步,但这临门的一步终归是走岔了。传说中,大婚当夜姬蘅不知所踪,顶了姬蘅穿了身红嫁衣搭个红盖头坐在喜房中的是知鹤公主。此事如此峰回路转,凤九其实早所有人一步晓得,她去太晨宫送地瓜时,已被一身红衣的知鹤拦在宫墙边,说了一大顿奚落话。彼时,知鹤还用一些歪理让她相信她同东华实乃有情人终成眷属,意欲狠狠伤她一伤。凤九记得有一个时刻,她的确觉得此事很莫名其妙,但终归是东华的大婚,她那时还未确信东华对姬蘅有意这一层,觉得他无论是娶姬蘅还是娶知鹤,对她而言都没有什么分别,也谈不上会不会更受伤之类。她那时无论是身上还是0上,那些伤口虽还未复原,但不知是这一番蜕变的经历阵痛得太厉害以至于麻木还是什么其他原因,反而再也感觉不到疼痛。
梵音谷中,烈日炙烤下,偶尔可闻得几声清亮的蝉鸣,燕池悟在一旁越发说得有兴致:“传闻里虽说的是新婚当夜姬蘅不知所踪,但是老子从一个秘密的渠道里听说,姬蘅那一夜是和从小服侍她的那个小侍卫闽酥私奔了。”他哈哈大笑一阵,“洞房花烛夜,讨的老婆跟别的男人跑了,这种事有几个人扛得住,你说冰块脸是不是挺倒霉的?”
凤九愣了一下,她那夜离开九重天后,便再未打听过东华之事,听到燕池悟谈到姬蘅竟是如此离开的,一时讶然。但她对燕池悟所说还是有所怀疑。她尚在太晨宫时,见到姬蘅对东华的模样,全是真心实意地钦佩崇拜,或许还有一些爱慕,并不像只将他当做一个幌子,此事或许另有蹊跷也说不定。
渐渐有些云彩压下来,日光倒是寸寸缩回去,这情形像是有雨的光景。凤九一面看了看天,一面瞧见燕池悟仍是一副笑不可抑的样子,与她此时回忆了伤感往事后的沉重心情不可同曰而语,略感扎眼,忍不住打击他一两句:“英雄你既然也喜欢姬蘅公主,她同旁人私奔又不是同你私奔,何况她虽未同东华行圆房之礼,终归二人同祭了天地,还是应算做夫妻,终归比你要强上一些,何至于如此开心。”
燕池悟面色奇异地看向她:“同祭了天地?你不是东华府中的家眷吗,奇怪,你竟不知?”
凤九愣了愣:“知道什么?”
燕池悟挠了挠头:“冰块脸并没有和姬蘅同祭天地啊,听说他养了只红狐当做灵宠,祭天前忽然想起要瞧瞧这只灵宠,命仙官们将它牵来,令旨吩咐下去,才发现这只灵宠已不知失踪多久了。”
凤九站起来打断他:“我去瞧瞧这个突出的扇形台有没有什么路可上或可下,一直困在此处也不是办法。燕壮士你讲了许久,兴许也累了,我觉得咱们还是多想想如何自救。”
燕池悟在她身后嚷:“你不听了吗?很好听的。”两三步赶上她,仍然絮絮叨叨,“后来冰块脸急着去寻那只灵狐了,也没来得及和姬蘅行祭天礼。说来也真是不像话,他还跑来找过老子要那只走丢的狐狸,以为是老子拐了去,老子长得像是会拐一只狐狸的模样吗?要拐也是拐天上的宫娥仙女,他也太看不起老子了。不过听说,三百年来他一直在找都没有找到。老子觉得,这只狐狸多半已经不在世上了,也不晓得是只什么样的狐狸这么得他喜爱。”
他絮絮叨叨说完,抬头瞧见凤九正单脚踏在悬崖边朝下探望,踏脚的那块石头嵌在砂岩中,似有些松动。他慌忙提醒道:“小心!”陡然飙高的音量让凤九吓了一跳,不留神一脚踏空。燕池悟的额头上噌地冒出来两滴冷汗,直直扑了过去。
第二卷 梵音谷
帝君眼中神色微动,似乎没有想到她会注意到此,良久,和缓道“抱你
回来的时候,伤口裂开了。”凝目望着她。
凤九一愣:“胡说,我哪里有这么重!”
帝君沉默了半晌:“我认为你关注的重点应该是我的手,不是你的体重。”
凤九抱着篓子探过去一点儿:“哦,那你的手怎么这么脆弱啊?”
帝君沉默良久:“.....因为你太重了。”
凤九裹了件毛大氅坐在东厢的窗跟前,一边哈着气取暖,一边第七遍抄写宗学里夫子罚下来的《大日经疏》。
她小的时候念学调皮,他们青丘的先生也常罚她抄一些经书,但那时她的同窗们的老爹老娘大多在她的老爹老娘手底下当差,因这个缘故,他们每天都哭着抢着来巴结她,先生让她认的罚总是早早地被这些懂事的同窗私下代领了。她念学念了那么多年,学塾里正儿八经的或文或武罚一次也没有受过。不料如今世事变迁,她自认自己三万多岁也算得上有一些年纪,堂堂一个青丘的女君,此时却要在区区一个比翼鸟的宗学里头抄经受罚,也算是十分可叹的一件事。
她由此得出两个结论,一。可见强龙不压地头蛇,老祖宗诚不欺她;二。可见一个猪一样的队友抵过是个狼一样的敌人,老祖宗再次诚不欺她。地头蛇是比翼鸟一族那个严厉的宗学父子,而猪一样的队友,自然唯有燕池悟才配得上这个响亮名头。
事情是如何走到了这一步天地,半年来凤九也时常考虑,考虑了再考虑,只能归结于是命。
半年前,她不幸同小燕壮士落难掉至梵音谷一处突出的崖壁,两人和和气气讲了一两刻的古时候,又不幸从崖壁上掉落至谷底,最后不幸砸中了长居此谷中的比翼鸟一族的二星子,就一路不幸到如今。
那位二星子星姓相里,单名一个萌字,全名相里萌,人称萌少。
比翼鸟一族历来有未成婚男子不得单独出谷的定则,萌少虽未成婚,却一心向往谷外的花花世界,蓄了许久时力,挑了一个黄道吉日打算离家出走,没想到刚走出城门口就被从天而降的凤九砸晕了。
燕池悟在凤九与萌少的中间,其实也很晕,凤九则更云,待清醒时,二人已被拘拿往比翼鸟的窝里了,万不可亮出身份,给小燕使了个眼色。神经比铁杵粗的小燕盯了她半响,未曾领教她目中真意,不过幸而原本他就不晓得她乃青丘的帝姬。
砸晕星子之事可大可小,星子若长久醒不来这事就算大,星子若及时醒来,一旁再有个讲情的,此事亦好说。
凤九运气很好,萌少醒得很及时,浇熄了座上女军作为慈母的一腔熊熊怒火。原本判二人发落至死牢,中途改往水牢押着。但这厢水牢的牢门还没拧开,又传来令旨说是不关了,速将二人恭敬地请回上殿。
凤九一派懵懂地被簇拥至此前受审的大殿,听说方才有人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