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尊垂了眸子,不知是在想什么,他这沉思的瞬间,眉心的灵火印却缓缓地淡了颜色。
秀行正在编造求情言辞,一眼看到这样异状,忍不住又叫起来:“啊,怎地忽然又淡了许多?”
清尊转过头去,轻轻咳了一声,道:“你不是说明玦察觉你离开会着急么?”
秀行听他忽然说了这个,便道:“啊……”其实她倒是不知道明玦帝君是否会因她消失而着急的。
清尊回过头来,冲着她嫣然一笑,道:“如今他来了。”
秀行“啊”地又是一声,简直反应不过来,清尊却施施然地起身,道:“你乖乖地在此,我要出去见见他。”
秀行只觉得他把自己扔在此处颇为不妥,便叫道:“师父,师父你好歹解了我身上禁制……”
清尊哼了声,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道:“你如此本事,能从蓬莱偷偷跑回来,我又怎知道你会不会再偷偷地跑回去,——乖乖在此等我!”说罢,拂袖往外而去。
秀行直挺挺地躺在他的床上,皱眉思量,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秀行苦苦等了半晌,实则不过是小半个时辰,就见清尊“喜气洋洋”地自外而来,袖子在她身上一拂,秀行自觉身子能动,松了口气,跳下床来,先讪讪地行个礼:“师父……”又问,“我明玦师父……”
清尊往旁边椅子上一坐,道:“他自回去了。”
秀行叫道:“什么?”
清尊斜睨着她,道:“怎么,你好生遗憾么?此刻去追,倒也追的上的。”
秀行摇一摇头:“师父,我糊涂了,明玦师父……他……他不是来找我的么?难道……”她眼珠子一骨碌,就看清尊。
清尊啼笑皆非,手指在桌子上一敲,道:“你以为我会骗他你不在?你太小瞧他了,他早知道你在,只不过……无功而返罢了。”
秀行见他表情间颇有几分得意,就问道:“师父……什么叫做无功而返?”
清尊道:“就是他灰溜溜自回去了,以后你仍旧只我一个师父,记住了,不许再叫他。”
秀行瞠目:“可、可是……”
清尊喝道:“你本就不甚聪明,跟着他不过几日,就变得更加呆头呆脑地,还瘦成如此……若再跟着他,长久以往,还了得么?”
秀行看着他疾言厉色之态,又想到方才他发现自己之时所作所为,心中恍恍惚惚地似明白了一件事,可又不能确认,这感觉就好似是骤然急急转了个弯儿,——一直以为眼前山穷水尽,忽然间豁然开朗,让人一时接受不了。
秀行道:“师父……莫非你……”
清尊道:“莫非我什么?”
秀行有些紧张,舔了舔嘴唇,问道:“莫非你……也想着……徒儿?”声音极轻极轻。
秀行一眼不眨地望着清尊,那金色的眸子闪闪烁烁,而后,此人竟抬手挡在自家双目之前,遮了眼光。
秀行心头砰然大动,好似有什么东西乍然而开,她挪动脚步走上前,伸手拉了拉清尊的袖子:“师父……你、你真的也想着徒儿么?你想……我回来么?”
清尊将袖子往回一扯,秀行被他一拉,踉跄上了一步,竟扑在他的膝上。
她来不及起身,抬头就看他的眼,却见他眸色温柔,眼角竟微微泛红。
秀行叫道:“师父!”再无迟疑,张手抱住他的腰。
清尊抬手,手掌自空按落,在她头顶轻轻抚摸过,虽不做声,这动作,却带足十万分爱抚之意。
秀行心中就好似搬走一块巨石一般,先前压着的心情一涌而出,抱着清尊,嚷嚷叫道:“师父!呜呜……你果然对我还是好的……你为什么要那么做,害得我很是难过,我病着的时候都想着你,呜呜……我就知道师父心里是有我、不舍得我的。”又是委屈,又是高兴。
如此过了好大一会儿,秀行擦擦泪,又看清尊,便又问道:“师父既然不舍得我,做什么非要推我出去?”
清尊沉默,过了片刻,抬头望天道:“我……我饿了。”
秀行一呆,有些不大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清尊却又柔声道:“既然回来了,就快去做饭罢。”
秀行见他果真是避而不谈,起身叫道:“什么!我明明听说你在闭关的,何况你也用不着吃东西,我才不做呢,除非你说明白为什么赶我走,否则别想我再伺候你……”
清尊望着她,微微一笑,轻声问道:“真的不能想?”
秀行望着他的笑意,总觉得这笑容里头,有种似曾相识的邪恶之感。
53、弄神通,化蝶隐衷
秀行打了个哆嗦,却又发觉清尊眉心的灵火印已经淡的无影无踪,她刚要出声相问,清尊已瞥着她,懒懒地道:“还不快去!”金眸影动,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撩银发,端的是风情万种。
秀行一看他如此神情,先前那豪气万丈也不知飞到何处去了,转身拔腿就跑,一边嚷道:“亏我以为你是想着我的,原来还只是就想欺负我,早知道就不回来了!”依稀听到身后有一声轻轻地笑。
秀行炖了香菇珍珠米粥,她刚刚回来,心情不定,无心细细摆弄,想想,勉强又煮了米饭,才去前殿要了几样小菜回来。
将饭菜凑合着端了过去,本以为清尊会挑三拣四,不料他一脸奇异笑容,只拉住了她,命她一块儿吃,名义上是相陪,实则他吃不了许多,却只逼着秀行吃。
他不说话,吃的也少,秀行心里自责,只以为他是看出自己偷懒,不曾亲手做,故而吃的不多,便期期艾艾道:“师父,这回有些仓促,下回我再仔细做好吃的给你。”
清尊盯着她,探手在她头上一揉:“胡思乱想,安心吃你的饭罢!”声儿暖暖地。
秀行“唔”了一声,才得心安。
不知不觉,秀行已经吃得肚圆,皱着眉说吃饱了,清尊却盯着她好一顿看,似是不信,末了还特意起身,扫了一眼她的肚子,才又悠哉地坐了回去。
秀行吃过了,便想到那只送她来的龟仙人,她生恐龟仙人等得着急,便随便找了个借口离开,清尊盯着她看了眼,也没说什么。
秀行松了口气,跳出来,先转到厨下去了一遭,又按原路兜回净水潭去,过了甬洞,果真见龟仙人静静地伏在岩石边儿上,冷眼一看,还以为是块石头,见她来到,便探头出来。
两相见了,秀行便道:“龟仙人,我不回去啦,我师父同明玦师父说了,仍旧让我留在九渺。”
龟仙人却似并不吃惊,慢慢地说道:“这样也好,我瞧你的样子,也不是个喜欢留在蓬莱的,你定然也想跟着神君罢?”
秀行嘻嘻一笑,有些不大好意思,说道:“我也不知为何,大概是因为先拜了他为师父,感情同别人又不同一些,又或是在九渺呆的比蓬莱长些,故而把此处当家了,只觉得留在这里才好。”
龟仙人慢吞吞道:“其实这其中,也是个缘字左右罢,你同九渺……神君的缘法格外深重些。”
秀行抓抓头,望天想了会儿,道:“听来好似有些道理,唔,大概是罢,我也总觉得见了师父,才能心安……”说着,又咧嘴快活一笑。
龟仙人道:“先头你来找我,一脸抑郁,也不曾见你如此开怀,可见对你而言,果真是此处好也。”
两个你对我答地说着,全然未曾留心在秀行身后,那滴水洞口上,一道白色影子,本静静地隐着身形,听到此处,便消失不见了。
龟仙人道:“如此我便要恭喜你了,只不过,咱们日后相见,却是难了。”秀行见他如此念旧,便道:“放心,等过一阵子,我求师父让我到海上玩耍,自有相见之日,对了,我差点儿忘了,这个给你。”龟仙人道:“是什么?”
秀行把手中提着的干净手帕打开,原来里头包着的是数个米团,秀行道:“你在这里等了半天,恐是饿了,这不是什么稀罕物,只是我方才做的,你暂且吃了果腹,免得饿着。”龟仙人喜道:“我也正有些肚饿,且能吃到辅神者亲手所做之物,乃是极大福分也。”欣欣然地把三个米团吞了,才同秀行告了别,优哉游哉,转身游走。
秀行一直望着龟仙人消失碧波之中,才回身又钻出洞来,依旧上山。
她久别重回,心里很是欢喜,先前口里虽怨念清尊,但心中却仍是高兴的,走了会儿,却听得旁边草丛中窸窸窣窣,草向两边撇开,当中露出一个猫头,一双猫眼,半惊半是愤恨地望着她。
秀行一眼见了,喜道:“灵崆!”
灵崆见了她,也扑出来,在她腿边儿上伸爪抓挠,一边抓着一边叫嚷道:“可恶薄情的丫头,一走就是一个月多,半句话也未曾留下,吾决计不会原谅你!”
秀行握住他身子,用力将他抱起,道:“灵崆,我并非是乐意离开的,当时心里太难过,就没来想及同你告别,你不要生我的气了。”
灵崆磨着牙道:“若是别人,吾早便一口咬死了!幸好你还算有些良心,知道回来。”
秀行嘻嘻笑道:“正是,我同灵崆也是有缘的,自会回来彼此相见。”
秀行抱着灵崆,走到一处亭子间里,在亭子内坐下了。灵崆才道:“好端端地,你怎么会跟了明玦帝君呢,不消说,必定是那尊神又闹了别扭。”
秀行道:“噫,你也知道我跟了明玦帝君了?哈哈,连是我师父闹别扭也知道了,灵崆,你好大神通啊。”
灵崆把头一扭,道:“他的脾气,吾还不清楚?只不过,你跟着明玦那个……他有没有占你便宜?”
秀行眨着眼睛问道:“占我便宜?这倒没有,他不似师父,也不曾使唤我洗衣做饭,反而待我极好,还教导指点我。”
灵崆见她全然不解其中意思,恨得又在她袍子上磨爪,又道:“真的是去了趟蓬莱,越发变呆了,吾不跟你说了……”
秀行摸摸他的毛儿,道:“你怎么说话跟师父似的,总说我呆,我哪里呆了?对了……我的剑术道术,有些增长了……”说着,就把同玉黎有过节,彼此比试,后来玉黎又被明玦罚关了一甲子的事说给灵崆。
灵崆听罢,做沉思状,道:“明玦帝君为人虽不羁,但性情倒是不错,处事也公道,但他是个颇护短的人,之所以如此公道处事,却是因为你投了他的眼缘……其实,那人身份尊贵,其实也极为骄傲啊。”
秀行凝眸想明玦的言行,总跟“骄傲”两字沾不到边儿,就笑道:“是么?那可能真个是我同他的缘分,不过,说起骄傲,我师父若说第二,就无人是第一了。”
“那倒是,”灵崆却也跟着点点头,道,“所谓一物降一物,明玦总是斗不过那个的……只不过,他收你做徒弟,倒也不算亏,毕竟青莲玉丹到手了,那可是他梦寐之物。”
秀行愕然:“你说什么青莲玉丹?怎么从不曾听过,跟他收我做徒弟有何干系?”
灵崆道:“你不知么?唔……是了,当时你不在,昨儿我在草丛里睡着,偷听到他们的说话。”他说到此,爪子在地上一拍,顿时便从旁边的草丛里跌出一只白色粉蝶,一只翠绿蜻蜓。
灵崆猫爪按地,摇头晃脑道:“让你见识吾的神通。”嘴里念叨一番,便道,“起!”
秀行正不知所以,却见那只粉蝶同蜻蜓都并不动,灵崆的“起”说罢之后,粉蝶忽地翩然腾空,忽闪着翅膀,道:“你又来此作甚?”声音冷而且傲,分明是清尊的声。
秀行大吃一惊,差点儿倒仰回去,只以为是清尊驾临,灵崆却笑道:“丫头,勿要慌张。”
秀行心噗通乱跳,忙坐稳身形,却见对面的蜻蜓飞到粉蝶面前,道:“好友,我的小徒儿不听话,在海上乱走迷了路,想是不巧落在九渺了?我如今来,要领她回去。”
秀行听了这个声,更是差些儿昏迷过去,原来这蜻蜓的声,正是明玦无疑。
灵崆笑着说道:“丫头,我只借他们之微躯,将先前之事重现一遍罢了,并非本尊驾临,你且安心。”
秀行才抚抚胸口,又悄声道:“灵崆,没想到你如此了得!”
灵崆见她夸,也便得意洋洋。
却见那蜻蜓问罢,粉蝶儿道:“人交出去,自是你的了,你不好好看管,让人走回来,如今却又跟我要?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事。哼,如今是她无事,倘若她一路遇上什么鬼怪妖魔,遭了不幸,又怎么说,我未曾向你去兴师问罪,你还厚颜过来要人,岂有此理。”
蜻蜓嗖地后退了一寸,似是个惧怕之态。
秀行自动便想到明玦对上清尊情形,那粉蝶儿高高在上,倒真有几分某人的清冷高傲,压得蜻蜓死死地,秀行便忍不住偷笑。
蜻蜓道:“好友,话不是这么说的……此番是我一时疏忽,不过,我待秀行也是极好的,她那场病,你难道不知从何而起?过去也就过去了……我难得喜欢这个徒儿,你让我带走罢?”一边儿说,一边飞前了一寸,上下飞动,似是个央求之态。
粉蝶道:“咄,没有这个道理,人回来了就仍旧是我的,机会我给过你一次,你自失了,也难怪别人……速速回去,不要胡搅蛮缠。”
蜻蜓道:“好绝情的人,哼,你心里明明窃喜着对么,想你先头急巴巴地跑到蓬莱,要以青莲玉丹换她回来之情,难道这么快就忘了么?”
秀行听到此,顿时一惊,心里茫茫然地。
粉蝶道:“有此事么?我已经忘了。”蜻蜓说道:“哼,那青莲玉丹,先头我求了你恁么久,你都拿捏着不肯给,如今却为了那丫头肯来交换,只可恨……臭丫头跟我不是一条心,偷偷地竟跑了回来,唉,明明可以稳当到手的……”
粉蝶儿悠然道:“谁叫你当时颇为犹豫,还不肯痛快答应来换呢,哈哈,如今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真真好笑。”
秀行呆呆地看粉蝶儿嘲笑戏弄那蜻蜓,末了蜻蜓无可奈何,怏怏转身,蔫头耷脑地欲飞走,却被灵崆爪子一挥定住身形。
秀行惊问道:“灵崆,原来师父……曾用那什么珍贵的玉丹换我回来?”灵崆的猫眼望着秀行,道:“嗯。”秀行道:“原来他真的后悔了,真的也很想着我呢。”心里一时又酸又甜。
灵崆定定望着秀行,猫眼中神情颇为异样,片刻后,才道:“丫头,其实,还未完……你要不要继续看?”
秀行怔然道:“啊?还有什么?对了,你说明玦帝君得了那玉丹,可我没见师父给他啊?”
灵崆却不回答,只是垂头,猫眼盯着地上,似是沉思。
秀行道:“灵崆?”
灵崆极快间做了决断,爪子一挥,那只粉蝶儿得了自由,翩然飞走。
而剩下的蜻蜓一动,却又做明玦的声音,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