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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我就烧掉它。”
她的眼睛盯住了窗台上的那盒火柴。
“别烧!要罚钱的。我没有钱赔。”我扑上去从妈妈手里抢了书,顺手扔到床底下去。
弟弟也帮着扔。架子床矮,大人绝对爬不进去。
“好哇,联合起来对付我。你给我钻进去,”妈妈抓住我的手,推我说,“把书一本一
本扔出来!” 书包 网 。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第30篇认知日记(3)
“就不钻!”我想掰开妈妈的手,掰不开。我挣来挣去就是挣不脱,我逃不出她的手心
。我急了,立刻想到了那句咒语,那句百试百灵的魔咒。我一口气大声喊道:“你爷爷是大
地主!你们家在乡下有一栋楼——你爸爸给革命群众专政到农村去了,你……你是地主婆
!”
妈妈的手立刻松了。她被吓呆了,只呆了很短时间,她飞快地打了我一个耳光,说:“
闭嘴!你……你当面就敢造谣。你想干什么!你的良心哪儿去了?这么小的人,心就这
么狠……你,”她指住弟弟,“你给我拿棍子去。去呀——”
弟弟战战兢兢,找来专门打人的那根竹棍,犹犹豫豫,递给妈妈。
妈妈拉上窗帘,插上门,用竹棍敲敲自己的腿。
“这种棍子好,不伤骨头。我要让你痛几天,看你还敢不敢兴风作浪。你们听,响吧?
我是妈妈,我不会打伤你,但是我要让你记住……”
弟弟说:“妈,今……今天不要打,留着下一次……”
他话没说完,我胳膊上已经重重地挨了一下,我刚想看看胳膊上暴没暴红印,腿上又着
了两棍子。我本能地闪到门口,拉开门闩。
“想跑?”妈妈用棍子敲敲门框说,“跑哇,跑了就别想再回来,我说得到做得到。”
妈妈要打人,我和弟弟从来没有逃开过。妈妈说,她想打人的时候,一定要让她打,打
不到人她会犯病气死。
“你们恨我咒我,是不是?你们都想迫害我,想我快死,我偏不死。”妈妈的眼神不对
劲,好像在盯着我和弟弟头顶上的什么人。她突然起手,左右开弓,竹棍连连在我和弟弟身
上抽。痛。好痛。火辣辣的,痛的感觉从四处聚拢过来,一点一点往心里钻,越钻越深。
弟弟双手抱头,跳着脚哭,“妈妈呀,妈妈呀,不要打了,我们听你的话,饶……饶命
吧。”
妈妈停下来,仔细看看我,“你瞪我!这么仇恨……你心里在想什么?你刚才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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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你以为我害怕啊。大不了一个死,我什么都不怕,我受够了!”她抽了我一个耳光。
我什么都不想,只专心控制住眼眶里的泪。我知道她想听到我求饶,我偏不让她遂愿。
爸爸回来了。
妈妈开门放爸爸进屋,又急忙插上门。
“又怎么了?”爸爸问。
“骂我地主婆,要揭发我,消灭我!”妈妈太阳|穴上的青筋鼓得暴暴的,“不收拾他们
一顿,到了新地方,又要兴风作浪。”
爸爸扶着妈妈的腰说:“别生气了,歇着去吧。”
“不!她必须认错。这孩子心越来越狠,越学越坏,还带坏弟弟。”妈妈突然冲我喊,“你
又瞪我!你说,你心里骂我什么?说,说呀!”
她的声音越来越尖厉,一听到这种尖声音,我脑子就会突然发涨,里面热得一塌糊涂。
“你是地主婆!你就是害怕别人知道你家的事,你怕得要死!你爷爷是老地主,给
你爸爸好多钱上清华,你家的底细我都知道,我要去告诉所有的人!”
“好。很好。终于说出来了。”妈妈扑上来劈头盖脸打我抽我。
我再也忍不住了,伸手去抓她的头发,用脚踢她。
“这日子不能过了!都别过了!”她哭着喊着揪住我,把我逼到墙角,要跟我拼命。
爸爸和弟弟用力扯开妈妈。
天旋地转。我倚着墙,身子慢慢往下滑。
27
我慢慢走进大礼堂,缩着脚,倒在一张椅子上。我身上、脸上、头上并不十分痛,却火
辣辣地烧。
我不伤心。妈妈打我,我真的不伤心。
她从来没对我说:“你是我的宝贝、心肝,我心头的肉。妈妈爱你。”她没有说过。
…………
我听见有很轻很轻的脚步声。我四处看看,周围没有一个人。老龙眼树弯着腰,像个伤
心的老婆婆,伸长了手,在黑暗里数她地上的死孩子。
小院里,只有我和弟弟住的那间屋有暗暗的灯光。要不要推门呢?妈妈是不是还在哭?
我静静地在院子里想了一阵儿。
很久以前,我想过,万一以后落在后妈手里,后妈往死里打我,我就跑到小院当中喊救
命。妈司令肯定会出来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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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想到妈司令会走,会回老家种地。我更没想到,原来小院每一家人都要搬走。
小院里,妈司令一家走得最早。他们在一个漆黑的夜晚离开了小院,没跟任何人告别。
小玉子走的时候,一步三回头。她怀里抱了一个小腌莱坛子,里面八成装着肉干。小玉
子妈背着小三丫头走得飞快,母女俩白白胖胖的,远看像一朵肥嫩的山蘑菇。小玉子腿弯弯
的,摇摇摆摆往前赶,像大蘑菇后面的一只瘦蚂蚁。
…………
有点冷。我紧了紧身上的单衣,发现衣袖短了一大截。我长大了,快十二岁了,过几
天,我也将走出小院……
(以下是发表时被删去的原文——作者注)走出大院,把童年留在这个院子里。
木蒲桃的树叶落在我的肩上。秋天已经走远了,树上的果子几乎掉光了,只有枝顶上还挂了
两三只深红的果儿。我的手刚触到老树粗糙的皮,一颗晚熟的果子“啪”地落了下来。
这棵蒲桃树一百岁了。还有九百年,它才能变成精。
我拾起那颗果子,拧开水龙头洗了洗,果子摔得皮开肉绽,却依然窝着沁人的清香。
我握着摔烂的果子,走出小院,走出大院。
大院门口,一个盲公刚刚走过去。
盲公长长的脑袋,长胳膊长腿,穿着打了补钉的灰布衫,背着一个青布袋子,那里面有个铁
皮饼干筒,装着香脆的花生。
盲公的拐棍头包了铜,戳在地上“笃笃”响,他嗓子老老的,不紧不慢地喊:
“南——|乳花生——”
笃……笃……笃……笃……笃……
隔很久,他才又喊:
“南——|乳花生——”
他要喊通宵么?
我站在大门口左右张望,我上哪儿去呢?
起雾了。
摊开手心,我有一颗木蒲桃。
1990年12月8日
补白
十几年过去了,我始终忘不了删去的这段结尾。正因为它被删掉了,只存在手稿中,所
以它比我写过的其他文字生命力更顽强,它总要在我的脑海里凸显出来,它的表现欲战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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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理性控制,我不得不在这本书里让它发出声音。否则,就像放旧电影出现胶片故障,银
幕上反复出现模模糊糊喀喀嚓嚓吭吭哧哧的一段画面:那个十二岁的女孩子茫然地站在军营
大院
门口,黑夜深深,一个瞎子用竹竿戳着这个城市的街道,怀里抱着一个破旧的铁壳饼干筒,
嘴里用广东话喊着:南——|乳花生——南——|乳花生——
那时的城市,晚上总有一两个粤语称“盲公”“盲婆”的人沿街叫卖南|乳花生、盲公饼等
等,他们并不会主动兜客,总是不慌不忙,边喊边走,声调、步伐始终不变。不管街上
人多人少,有人没人,他们的声音、步子、情绪不变,似乎成为城市的标志了。
为什么此情此景会让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记得牢牢的,比那些大事件、大人物、大场面印象更
深呢?我至今仍没有找到答案。
这时候摘录《十二岁的小院》的这些段落有逃避的因素。我要逃到小院里避一避。我感到混
乱,紧张。我渴望躲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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