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挫败的扯住他的衣袖,凤翎般的眼睫下,眸光清澈。
“既然离哥哥请你做西席,我便考你考罢。”
少年绷住笑意,道,“好。”
一只燕子落在屋檐下。
、第四十一章 南国正清秋
那时天色方好,门前桃花葳蕤开着,她掬着一把打磨溜圆的石头,在他面前摊开来。
他莫名望着。
“喏,这个你会不会?”她仰脸看他,眼瞳如洗过的星子般明净。
他微微怔忪,继而缓缓摇了摇头。
他从她面上读到失望,一颗心径自沉下去。
“拾子儿你不会,那你会爬树么。”她想了想,又问。
门前梧桐才发芽,枝干上一簇簇柔软的新叶。他望见她的期待,却仍是淡淡的道,“不会。”
她垂下脑袋,良久不作声。
他那时以为,大抵做不成她西席。
辞别的话还未出口,衣袖先被她一把扯住,继而是她小心翼翼的眸光。
她试探着,继而颇快活的笑起来,“前几个来的老先生,都说爬树摸鱼捉蛐蛐非君子为,实在讨厌。从今往后,你来教我读书习字,我来教你拾子儿好不?”
他那时也不过是寄人篱下的谦谦少年,过早懂得识人颜色,进退有度端直清方。但到底,还是少年。
往素时光静寂晦暗,而此刻他知晓,他遇见这一世的温暖。
她盘坐在地上,石子儿在清鉴的石板上撒开,磕碰着发出清脆声响。手掌起落,石子一一拣入手中。
“这个可简单,小哥哥你也来试试罢。”
他愣了一愣。
平素无人唤他哥哥,他记得那时随人偷偷潜进那极敞亮的府邸里,见平常家人语。孩童间软软糯糯的或作兄长姊妹。却始终无人将他唤着。
小哥哥。他在心间缓缓地念。
自她手中接过石子,入手玉般温润,他学着她的模样撒下去,仿若尘埃沉定。
如意料中,他动作狼狈笨拙,两人相视片刻就都笑起来。她不厌其烦一次次演习给他看,其间软糯语调,如同吞下一颗存留了许久不舍得吃掉的汤圆。
那一味浓洌的甜,躲于无人处,叫他呛出满眼的泪。
大抵回忆入梦,一时不舍便不大好清醒过来,醒来时天已傍晚。
昨夜烧尽了的余烟已淡,只苦涩的灰烬的味道还在。顾诩白不知自己何时睡过去的,待起身往身侧看,只余了一只包袱,四下找不见花别枝。
他头痛得厉害,四肢绵软使不上半分力气,心中懊悔不迭。低唤出声,声音喑哑艰涩。
“枝儿?”
林梢间回了零星鸟鸣,林风过肤窜起一股滚烫的温度。
心下惊骇,不好的念头轻易吞没了他的神志,满心只剩下恐虑担忧。
挣扎着站起来,双腿麻木几乎失去知觉,每走一步似乎将躯壳里残留的力气毫不吝惜的榨取干净。他从未像此刻这般恨过自己,这是他一直以来最害怕出现的境遇。若她有事,他只能无望看着,做不了任何的事。
他不过是一个无用处的人罢了。
往前迈了一步,视野里是急遽倾倒的景色,身子重重摔在地上的刹那,听闻一声惊呼,伴着急促的奔跑声。
身体痛到麻木,心却意外的寂静。
“先生,你怎么了,你别吓我——”
“枝儿。”
“先生,是我,我在。”
顾诩白平躺在枯枝腐叶上,有些摔破罐的意味。
“先生,你哪里不舒服,同我说说话好不好。”花别枝话音放得极缓。
“你去哪里了?”顾诩白忽道,声音极是严厉。
花别枝少见他如此,一时哽住。
“你走罢。”他别过脸去。
“先生,是不是我做错了事,你别赶我走。”她小声道。
“你若还认我这个先生,又怎会不听我的话乱跑,这四处有多危险,你知不知道?你——”他咳了一阵,哑声道,“我不要不尊师令的学生。”
花别枝久久不言。
他终究是忍不住,只觉得林风滚烫,呼吸之间也是烫的。他看她,撞见她一脸沉寂,不言不语。
先前失却的力气此时缓缓回溯,他缓缓抬起手,抚她发顶。
“是我不好。”
话音甫落,却见她眼睫颤了颤,咬紧了唇。她低垂眉眼,将手中握了半天的被冷水打湿的布帛覆在他额上。动作细致用心,做完这些后不忘扯过外衣为他挡寒。
额上冰凉的感触,他只觉得痛楚难当。
“河水冷不冷?”他道。
她摇摇头,道,“不冷,先生错了,是湖水。”
他声音虚浮,嘴唇微白,“是我错了。”
四下旷然,天黑沉下来。彼此呼吸交错,却都闭口不言,仿佛面对一个禁忌。
良久,花别枝徐徐开口道,“先生,你有事瞒着我。”
顾诩白淡淡的道,“年纪这般轻,哪里来的余裕去想别的事。”
“先生的病,不易好的罢。”
顾诩白只觉得此时万千惦念就此放过,心下清和宁静,流光停驻在这一刻该是多好的事。虽知不能,若是现下就此死去,业亦无憾了。
他面上无罣无碍的神色却叫花别枝心中大恸。不露声色的握紧了他手,她哀恳道,“先生,我不要你有事。”
说这些话的时候,手背被泪水打湿的时候,眼角温热的泪被擦去的时候,花别枝才明白自己是哭了。
“先生,我只求你这一件事,往后我再不叨扰你,你答应我可好?”
人之纯稚,在于明知有些事徒劳无货却孜孜追逐,哪怕有那一日愿望落空,也好的过余生的憾恨。
她用力抹了把泪,只闻见顾诩白道,“好,我不死,我委实不舍得死。”
“先生真是胆小鬼罢。”
“恩,是的罢。”
因着这突起的变故,两人不得不又在林中耽搁了一夜,待重见花离愁那日,恍惚隔了月余。
月闲阁里笙管丝竹萦耳不绝,舞姬身子翩跹,每一步犹踩落花,煞是好看。引路小童态度恭谦,一路领着他们穿过曲折回廊,避过脂粉香气,经由寻欢男女,一路往内院去。
拐过一蓬花木,只望见寻常院落,栽着易活的几样花草,寥寥几处却衬出一番别是韵致的格局。
倏忽在一道房门前停住。
小童道,“楼主在房里。”
花别枝从未曾觉得心跳的会这般缓,仿佛每一下都遥遥举着,非要猜度的不差八九,才敢将其稳妥的放下。
门扉无声启开,顾诩白淡淡望着她,笑了一笑。
恍惚觉得连气息也被夺去似的,花别枝故作镇定的将半开的门板随手推开,当先迈进门槛里去。
“离——”才脱口一字,顷刻便戛然而止。
她立在原处,不肯再往前一步。
顾诩白延循着她的目光而去,望见一双人影静立相对。房中光线极好,此时阳光从窗外倾泻而下,光影里的人,温颜私语。
大略是在试衣裳。
花离愁眉头轻蹙,却并非不甘愿。他展开手臂,身畔的女子将他衣裳的褶痕一一抚平。半晌往后退了一步,歪着脑袋打量。
一袭月白的衣裳,将花离愁平素的杀伐冷漠冲淡开,颇是好看。如同碧树堆雪,纵使寒意留存,那份温润却挥之不去。
花别枝从未见过这般模样的花离愁,他往日端肃清漠,断不肯着这素色衣裳。她记得花离愁生辰时,她偷偷下山买了一袭天青的衣衫送他,回山时还未来得及献宝,人就被关在房中跪了两个时辰。买来的衣裳叫花离愁掷出门外去,她拖着麻木僵硬的双腿,拍净尘土,将它藏到旁人看不到的地方。
花离愁背对着他们,语意不耐却不见恼怒,“愀然,你还要打量多久,这衣裳改了这么多回——”
女子倏然望见他们,花离愁的话语一滞。
“顾公子。”女子温然道,言语间透出一丝惊喜。
顾诩白洒然一笑,道,“愀然姑娘,多时不见。”
花离愁仍是背立着,迟迟不动。
“枝儿长成大姑娘了。”愀然走近前来,抬手欲抚向花别枝的脸颊。
她挥手打落愀然靠近的手臂,冷然道,“我不认得你。”
“枝儿,别胡闹。”花离愁转过身来,眸色漆深。
这是久别后,他同她说的第一句话。
手指用力收拢,她吸了一口气,听到自己平和无澜的话语响在耳畔。她淡淡道,“抱歉。”
她敛了眉目,虚虚还了一礼,弯了弯唇,“我有些饿,去找些东西吃,你们不必管我。”
顾诩白探出手去,不料她离开的匆忙,指间流水般滑过她衣角,就见她身影落在门外,倏忽便不见了。
她为着这重逢,暗自想了无数样的的可能。她满怀着甜蜜而忧伤的心事,跋山涉水中,只为着此后相逢的种种。
花别枝此时豁然顿悟,在心底困惑多时的事终究有了答案。
那个女子,便是答案。花离愁对着那女子时浅浅隐藏的笑意,是她从未在旁人身上见过的。
她痴缠了那么久,她以为一年的期约便是花离愁给她的许诺。此时方知,这许诺是敷衍她最好的方式。
一夕情生,一夕心动。
可若要一直活下去,着实是件很辛苦的事。
打前院而来的脉脉曲声,缠绵缱绻,好似要用尽余生的力气般,将这世间的好光景都唱尽。
她负手立在庭中,望着一株桂花遥遥欲开。却不知何时,流光过去那么久,停在原处不肯走的,只她一个。
、第四十二章 念去去
夜色如水,浸骨的凉。冰轮初绽,皎皎在林梢间垂着。
屋檐上细细的风刮过,指掌之下触摸到粗粝的瓦片,因为冷,指尖已分不出温度。花别枝抱膝坐在屋顶上,仰着头一颗一颗慢慢数星子。
远处霓虹烛火,于亭台院落间浮动飘摇。因入夜时,前院便愈发热闹,隐隐显露出浮世该有的颜色。活着的颜色。
更鼓声声催人梦,在她以为自己要睡过去,闻到一脉极浅的香,和着涩苦的味道。
“先生。”她不动,瓮声道。
一袭温厚的衣裳披在身上。
“这么冷,若是病了怎么办。”顾诩白将衣领为她掖好,轻声道。
“先生觉得好些了么?”
“我没事,不过是旧疾。”顾诩白叹了一声,“饭菜凉透了,他还在等你。”
她缓缓转过脸看着顾诩白,眸色冷寂。
“那便等着罢。”
原本想好的话刹那云消雾散,仿若一夕之间,他亲眼见证她的长成。又如同初见时的花暖云轻,清泉石见。
素云楼中恬静无忧的女孩子已经离开太久,她不复旧时模样,他亦是。
他听到花别枝宛若说笑的语气,清明无谓的道,“叶府的事,那日先生你没曾讲完的,便都告与我罢。”
“枝儿。”他清越的声音极近,却极冷。
“你明白,一旦说完,一切皆会不同。”他扶住她的双肩,问道,“你当真非如此不可么。”
她笑似落花盈水,“非如此不可。”
他缓缓垂下手掌,远远近近的烛火落在他眼湖里,好似起了火,蔓延至被封存许久的,风尘仆仆的往事。
二十年前。久远到,还不曾有过她的从前。
江湖自古便是男儿心心念念不肯放下的地方,行侠仗义除恶扶善大抵是每个侠客所谆谆奉行的事。
两个踌躇满志的少年,自相对的彼方,一个往北,一个往南。
一个是江北素云宗,一个是江南叶家。彼此皆是声名显赫的世家公子,却都为着同一桩江湖梦。
年龄相仿的两个少年很快引为知交,同行侠义之事。
少年足风流,杏花满头。
春时踏歌赋诗,夏时拨莲垂钓,秋时对月把酒,冬时煮酒侍梅。
这是一段多么好的光景,纵是经年后人们忆及此时,皆不免半是艳羡半是惋惜。那时公子花叶,叫多少红楼女子芳心痴付。
风华绝代的公子花辞年,俊逸无双的公子叶。江湖迫眉睫,他们即是江湖。
如若不是那一场倾盆暴雨下的相逢,或许日子仍旧安安稳稳走下去,他们仍旧四处游荡,做一个心无旁骛的侠客。
那时的花辞年如是认为,叶知秋亦是如此。
如若不是。
如若不是那一场暴雨下的相逢。
那一日无甚不同,是寻常的阴沉的雨前。挑了一处山头匪窝的花辞年与叶知秋,策马而行。他们原打算在暴雨到来之前,赶到前方的小镇去。
英雄不见得完美无瑕,威风的花少侠有同样威风的缺憾——他时时不认得路。
纵使是两人带了相同的地图走相同的路线,若是换做花辞年来带路,无论前路是断崖亦或沼泽,他亦不晓得绕路而行。
起先叶知秋还抱怨几句,花辞年总是颇有道理的反驳,“若是绕路,记错方向该如何是好?”
叶知秋终究也懒得同他计较,只能尽力将路途矫枉过正。
你不能指望问一个路痴该如何去某个地方,自然,你更不能奢求同他们探询方位的真谛。除非你实在无聊的过分,亦或是偏要找不自在。
那一天,不自在的人是花辞年。大略是怕被雨淋,懒得洗衣裳,花辞年于路途中指点江山,频频妨碍叶知秋辨别往前走的思绪。
山路本就陡峻,颠簸万分终于走到坦途,却见林木萋萋,岔路极多。花辞年在一旁捣乱,原本的行程便被打乱,他们二人叫滂沱雨水扑了一身,雨水蔓延的视野里,一座古庙着实可亲。
花辞年当先抹着脸上的雨水扑门而入。
破败的木门本就虚虚应着,被花辞年一撞,险些从门框里撞脱开。
门里一声惊和。
叶知秋扶了扶颤巍巍的门板,正望见花辞年挥了挥湿答答的衣袖,水珠四溅,甩到庙中另一个避雨的人脸上。
庙中光线晦涩,因而那一人的面貌便看不分明。
花辞年恍若未觉,大喇喇扯过跪拜的蒲团,背对着佛像,望着帘外潺潺雨声。
叶知秋抱拳道,“这位公子,无意冒犯,失礼了。”
花辞年困惑万分的看着他,却听闻身后一泓泠泠语声。
那人道,“无妨,公子多虑了。”
两人皆是惊了一惊,竟是女子。
暴雨倾倾欲摧,晦暗古庙,独女子。花辞年后知后觉念及此,后背陡的窜起一股凉风。
那女子隐在佛祖身侧,流光不过,容貌难识。三人一时寂寥无言。
细密的雨丝交织成茫茫的雨幕,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古庙里香烛燃过的涩涩香气,梁柱门窗年久岁深的腐败气息,同雨水潮湿的味道,齐齐在身侧徘徊。
衣裳湿透,又不好在此处生火取暖。未过多久,花辞年牙齿打架,靠在叶知秋身畔低声问询。
“此刻这般的冷,叶子我们是不是撞上了女鬼——”
话音未落,那女子倒是先笑出声来。
“这位公子,你可是见过女鬼毫不避忌的立在佛祖前,你可是知道,鬼是没有影子的。”话也说完,那女子渐渐走的近了,模糊辨出一张极美的眉眼。
花辞年往叶知秋身畔靠了靠,道,“你果然是没有影子的罢。”
女子望了望地上,颇惆怅。
花辞年弯唇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