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雷聿哑声道:“他们……他们明明答应了……竟然还给你烙上了这个……”
“按东齐律例,平民一旦削籍为奴,家奴的身份便终生不改,永远不得为官入仕。所以,”卫昭平静地道,“只要有了这两个烙印,我便不再是宁远将军,也不再有机会重回沙场领军作战,而只是靖安侯霍平的家奴,不管他把我卖给谁,这个身份都不会改变。”
说到这里,卫昭突然转过身,对着雷聿笑了笑,道:“照这样说,你向霍平买下了我,现在就已是我的主人了。”
雷聿却完全笑不出来,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僵硬得如同一尊石像。他的脸色也如石像一般惨白,眉头紧紧地皱作一团,注视着卫昭的目光中,有愤怒、有歉意、有后悔、更有深深的痛惜与不舍,种种情绪交织在一处,波涛汹涌。
“是不是因为这个,你才不愿意接受我的照顾,更无法忍受我一丝一毫的强迫?”再开口时,雷聿的声音变得有些低沉而暗哑,“因为这些,都会让你想到自己身份的变化,以及过去所遭遇的一切?”
“或许吧。我也只是个普通人不是么?“卫昭转过脸,目光遥遥地投向屋角,“从将军到奴隶,从朋友到主仆,一下子发生这么大变化,你总得给我一点时间,好让我适应这个新身份。”
“不许这么说!”雷聿痛楚地低吼一声,突然猛地俯下身,把卫昭紧紧地抱在了怀中。
那是两人间从未有过的亲密接触,赤裸的身体与几乎同样是赤裸的身体紧密地贴合在一起,气息相通肌肤相亲,除了一件敞开的丝袍,没有隔着任何东西。雷聿用的力道很大,几乎令卫昭无法呼吸了。即使在轻微的晕眩中,卫昭仍然能清楚地感受到雷聿灼人的体温,有力的双臂,充满弹性的肌肤下坚实的肌肉,以及身体里蕴含的力量。
刚刚抬起头,雷聿的唇已经坚定地覆上来。这一次的吻,不再象上次般粗暴狂猛,更不带一丝掠夺与占有的意味,并不霸道却异常坚决,极尽温柔与缠绵,在唇间细细地辗转流连,激烈不再,但灼热依旧。
尽管没有一字言语,但是从这一吻之间,却可以明白地感受到雷聿所要宣示的心意。
过了良久,雷聿才终于抬起头,气息有一丝轻微的不稳。“别去想那些过去的事情,更别去管什么见鬼的东齐律例。对于我来说,你就是卫昭,不是什么将军更不是什么别的……有些事我想你其实早就明白,只是一直回避着不肯承认。好,那我就直截了当地说出来……”
“不必说了。”卫昭突然截断了雷聿的话。他的气息也有些纷乱,脸上仍残留着一丝淡淡的红晕,眼中的神情却有些复杂,似是带着几分温柔、几分欢喜、又有几分隐约的无奈。
“那些我确实已明白,只不过……”
卫昭同样没能把话说完,就被雷聿用另一个灼热而缠绵的吻,把后面的话尽数堵了回去。
“没有那么多只不过,只要你明白便已经够了。”直到卫昭的呼吸再度转为急促的低喘,雷聿才放开他的唇,转而在耳后与颈侧印下一长串细碎的轻吻,一边低低地柔声道,“别想那么多,也别去理会任何事,只管听从自己的心意就好。你以前一直为国家、为责任、为别人而活着,现在就抛开所有的牵绊,好好地为自己活一次,好么?”
……
卫昭没有回答,但也没拒绝雷聿的亲昵,只是安静地躺在雷聿怀中,仰头望着屋顶的方向,目光却仿佛穿过了屋顶,遥遥地投向了远方的天际。
“真的可以不理会么……”淡若轻烟的语声伴随着一声悠悠轻叹,渐渐消散在空气里。清晨的阳光透过枝叶横斜的白梅,淡淡洒在碧纱窗上。
在鸟儿清脆的鸣叫声中,雷聿慢慢睁开了眼。
其实天色才刚刚露白,他便已习惯地醒了过来,之所以没有象平日那样一大早起身,是因为怀中仍在安睡的人。
感受到怀中熟悉的气息,雷聿忍不住垂眼下望,卫昭正沉沉地睡在那里,倚着雷聿结实的胸膛,清瘦的脸容平和而安静,或许是因为汲取了雷聿暖热的体温,在苍白中透出一抹淡淡的红色。
他的呼吸轻轻浅浅,因重伤未愈而略显急促,但是气息却匀净而恬然,显然睡得安稳而松弛,并不象凌锋所说的那样,整夜整夜地无法安眠。
雷聿愿意相信那是因为自己的缘故。
长时间保持着一个固定的姿势,一侧的手臂已经被压得有些麻木,雷聿却不敢稍稍动一下,生怕自己的动作会把卫昭从梦中惊醒。
凝视着卫昭宁静的睡颜,雷聿只觉得一生已再无所求,只要,能够把这一刻化为永远。
从来没觉得卫昭是弱者。即便在刑部大牢的时候,他一身是伤形容狼狈,虚弱得甚至坐不直身子,也始终保持着冷静与尊严,意志强韧得令人心折。但此刻,看着怀中安睡的卫昭,雷聿却只觉一颗心被牵扯得格外痛楚,满满的尽是歉疚与怜惜。
一直以为自己有足够的能力保护他,却没有想到阴差阳错,还是让他受到了那样严重的伤害。失去了将军的身份和地位,失去了以往的功绩与辉煌,更失去了恃以自由来去的一身武功,屈身受辱,远离家国,再也无法重回沙场,尽情施展自己的才华与抱负,只能寄人篱下地任人安排受人照顾,这样的遭遇,对于骄傲的卫昭而言,想来是极为不堪的吧?
即使,照顾他的那个人是自己……
本以为可以在以后的日子里慢慢补偿他,可是现在雷聿才知道,有一些东西,失去了便再也无法补得回来。
是自己做错了么?雷聿紧紧锁着眉头,开始置疑自己当初的决定。
正出神间,卫昭轻轻低喃一声,睁开了睡意迷蒙的眼。
“醒了?天还早得很,要不要再多睡一会儿?”雷聿迅速收回思绪,低头微笑地看向卫昭,在他额间印下轻轻一吻。
“这还算早?太阳都升得老高了。”卫昭摇摇头,努力驱赶残留的困意,一边试图坐起身,“这么晚,肯定已赶不上巡查晨操……”
突然身子一震,陡然猛省地停住了嘴。
接着有些自嘲地笑了笑。“真是的,总是忘不掉老习惯。”
“今天你想吃什么?”雷聿就象没听见刚才的话一样,行若无事地揽住卫昭的腰,半扶半抱地搂着他坐起来,“有醉蟹,有冬笋,还有一尾活的鳜鱼,都是昨天快马送来的,看看合不合你的口味?”
“都可以。”卫昭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声,开始慢慢地穿衣服。雷聿看看窗外的太阳,也迅速穿衣起身下床。
“你又要走了么?”卫昭的目光在雷聿的一身劲装上打了个转,轻轻问道。
“不是。”雷聿笑道,“这还是昨天穿来的衣服。来的匆忙,什么都没带,连衣服都没的换,还得派人去山寨取。”
“你不回山寨了?那边的事情呢?”
“让他们送到这边来办。”雷聿笑着俯下身,在卫昭颊边轻啄一下,“舍不得你,得好好陪你呆一段日子。”
还不太习惯雷聿的亲昵,卫昭脸色一红,略微侧了侧头,避开了接踵而来的又一个吻。“这里的生活其实很闷的。”
“那是因为你伤还没好,整天关在屋子里当然闷。”雷聿把卫昭拉到身边,帮他一一束好衣带,“等你的身体恢复了,我带你到外面转转,附近的几座山里人迹罕至,野兽极多,虎豹熊狼都能猎到,好玩得很。”
“好。到时就看你的本事了,可别丢了河朔之狼的脸。”卫昭笑了笑,仿佛颇有兴致地接口道,眼中却殊无兴奋之色。
雷聿的脸色顿时一白,将卫昭紧紧揽在怀里。“对不起,我一时忘了你已经……相信我,我一定会尽全力帮你恢复武功的。如果宁先生没办法,我再去找与他齐名的‘针神’吴一奇,还有传说中的无名医仙……那么多医生,肯定有人能办得到。”
“别太把这事放在心上,恢复不了也没关系。”卫昭笑着抚了抚雷聿紧锁的眉头,“反正以后又不会再上战场,也没多少机会用得到。”
知道卫昭是为了让自己宽心,雷聿便也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私下里却悄悄去找宁中平,问他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令卫昭的武功恢复如初。
宁中平只是皱眉。“认真说起来,断了的经脉也不是不能重续,如果有一位内功高手配合我的金针过穴,再加上本人的运气调理,或许可以办得到。只不过……这个方法对运功者真气的损耗非同小可,伤者又要承受极大的痛苦,过程中稍稍坚持不住便会失败。如果只接续一两条经脉,成功的机会还大一点,可是要重续五经八络的话,需要的时间太长,损耗的真气太多,卫昭的身体状况又太差,只怕根本撑不过来,成功的机会太渺茫了。”
“这毕竟是个机会不是么?”雷聿扬一扬眉,没有任何放弃的打算。
“可是中间的变数太多,要冒的风险也太大了,轻易没人肯这么做的。”宁中平直率地道,“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每天都要运功续脉,不能间断,内力稍差一点的人根本支持不了这么久。你到哪儿找这么个内功够高又情愿牺牲的高手去?”
雷聿胸有成竹地微微一笑。“不必找,我就可以。”
宁中平呆了一下,无法置信地愕然道,“你怎么行?你还要……哪里有这么多时间?”
雷聿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放心,我自然有我的安排,不会耽误正经事的。”
“还是不行!”宁中平连连摇头,态度颇不赞同地道,“事有轻重,大者为先。以你现在的情形,绝不适合花这么多时间精力在这上面。”
雷聿沉吟一下。“如果时间拖得越长,是不是成功的机会就越小?”
“……这个自然。”宁中平稍稍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了说实话,“隔得越久,气血的运行越涩滞,断掉的经络渐渐萎缩,接续起来也就越困难。”
“那你就不必再说了。”雷聿断然道,“马上去准备吧,越快越好。”
见雷聿的态度如此坚决,宁中平也只能叹了口气,道:“就算你肯赌一把,卫昭也未必肯。要受整整一个月罪,可是哪怕在最后关头出了点问题,所有的努力就付之东流,他未必愿意冒这个险。”
“这个我自会跟他商量。”雷聿扫了宁中平一眼,目光中隐隐带着警告的味道,“你最好别对他多说什么,更别想劝说他放弃。”
宁中平默然不语,显然是被雷聿道破了心思。过了一会儿,才又道:“至少现在还不行,得先让他调养一段日子,等身体恢复些再说。”
雷聿点点头,在转身离开的同时留下淡淡一句话。
“我知道。”
接下来的日子里,雷聿一直再没有离开。
除了每天上午在前院大厅处理山寨的事务外,他几乎时刻陪在卫昭身边,不肯稍离。
卫昭不喜欢被人侍候,更不愿被人看到两人的亲昵,雷聿只好把院中的下人都远远遣开,不奉召唤不许入内。
然后亲手料理卫昭的饮食起居,耐心细致之处,连当日的凌锋也大为逊色,让卫昭不得不相信凌锋的婆妈确确实实是其来有自。
在雷聿的精心照料下,卫昭的身体终于渐渐有了起色,从只能在内院里闲走片刻,到可以每天到别院外面散一会儿步,甚至偶尔与雷聿骑马出游,进步一天天都看得见。
但是对恢复武功这件事,卫昭却没有表现出多少热情。
面对雷聿的一再劝说,卫昭只是淡淡摇头,说,“你已经为我做得够多了。”
或是索性微笑拒绝。“算了吧,我怕痛。”
直到在雷聿的威胁利诱软硬兼施下,实在被磨得没办法,才颇为勉强地点头答允。
然而在开始接续经脉之后,卫昭却表现出了极大的毅力与忍耐,令雷聿在心痛之余,也不得不暗自钦佩。
如宁中平所言,接续卫昭的五经八脉,需要整整一个月时间。这一个月里,每天都要花两个多时辰,由雷聿运功配合宁中平的金针过穴,将全身的经络一一打通,激发体内渐枯的气血,直到残余的真气开始渐渐活跃起来,再逐一接续断掉的经脉。
这个过程极其艰难也极其痛苦。
痛苦的是卫昭尽管从来没出过一声,但是从他紧绷的肌肉、颤抖的身体、全身上下密密的汗珠、以及咬得血迹斑斑齿痕深陷的嘴唇,都可以清楚地看出他承受了怎样痛苦的煎熬。
艰难的是雷聿在这两个时辰里,他必须全神贯注地配合宁中平,按照他的指示输入真气,或轻或重,或急或缓,不能出现半点差错,更必须保证真气始终在卫昭体内圆转流通,不能稍有片刻停顿。
往往一场针灸下来,两个人都是满身大汗。卫昭固然被疼痛折磨得精疲力竭,雷聿也累得力倦神疲,几乎连路都走不稳。
尽管治疗的过程辛苦而艰难,消耗了大量的精神与体力,雷聿却还是坚持每天到前厅处理公务。而卫昭则只能整天整天地躺在床上,连到院子里走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
长日无聊,除了偶尔逗弄一会儿窗前的鸟雀外,卫昭总是静静地躺在床上独自出神,或是向雷聿问一些外面的情形。
雷聿起初不愿意多说,怕会触及卫昭心中的隐痛,但禁不住卫昭一再坚持,也只好简略地说一点。
让他略为放心的是,卫昭对东齐的朝局与战况,并没有表现出特殊的关心,就象听他讲燕国与北魏的战局一样,都是淡淡地问起,淡淡地听着,并不时与雷聿讨论几句,纯是谈论战术与方略,探讨主帅的功过得失,就象是一个局外人,以超然的眼光评点着棋局的胜负。
即便是听到霍炎在北魏接连大捷的消息,卫昭也一样毫不动容,只是淡淡说了一句:“他果然已经可独当一面了。”
这时的霍炎已受封列侯,统率着东齐远征北魏的十五万大军,除了北疆的武卫三军外,原镇守燕齐边境的武城军,驻守关中的武安军,也暂时都归他统一节制。西征北魏,八战八捷,占领了北魏近百州县,旌麾直指魏都梁城。声望之隆,一时无两。
俨然已取代了丁延之的地位,成为东齐军中的第一人。
相形之下,与东齐分路进击的燕军就差得远了。因为缺少卓越的将领,尽管士兵刻苦耐劳,骁勇善战,那八万燕军仍被魏军阻在灵州以东,战况处于胶着状态,始终未能取得寸进。
两国结盟之时曾有约定,双方大军分路进击,各攻一面,是哪国军队占领的土地,最后便归哪国所有。燕军在灵州停滞不前,作战不力,这一点正中东齐下怀,齐军趁着燕军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