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跃仔细地看着景年的脸,根本没看出「好多了」是好在哪。明明脸上还是没有丝毫血色,明明瘦得皮包骨,明明拿起东西的力气都还没有……
下人们很快端来了景年的药和吃的东西,宁老爷亲自端过药碗慈爱地喂儿子喝下,宁夫人则坐在床头,在宁老爷为儿子喂完药后赶紧拿过蜜饯送进他的嘴里,就怕他受一丁点的苦。
吃了两个蜜饯,宁夫人接过还冒着雾气的人参鸡肉粥,吹凉后小心翼翼地喂给景年。
可景年在吃下东西前,突然抬眼看了一下坐在角落的程跃,让一直默默看着眼前一切的他吓了一跳,只是脸上没有表现出来。
景年看到,所有人都围在他周围,自己的妻子却孤伶伶地坐在房间角落,头发还散着,脸还未漱洗,身上红色的衣袍随意披着,只用衣服上的绳子绑住,方才听父亲所言现在已经是酉时,都过一天了,现在妻子的面前却一点吃的东西也没有。
景年无力却坚定地推开母亲喂过来的热粥。
「娘,才吃过药我还不想吃东西,您去看看薇儿有什么需要的。」
儿子的意外之言让二老相对一望,随即把目光移到坐在角落的程跃身上。程跃先是一僵,景年亲昵的叫法让他头皮发麻,但对上景年关怀的大眼,硬是忍着没做声。
宁氏夫妇也是这么一看,才知道他们冷落了程跃,立刻吩咐人去伺候他。程跃原是想推拒,但见宁氏一家其乐融融自己一个外人待在屋里过于尴尬,便在丫鬟的带领下从偏门走向另一个房间更衣漱洗。
程跃走后,宁老爷和夫人又开始哄景年吃东西,景年向来最听二老的话,但今天却总是摇头拒绝。
「爹、娘,我等薇儿来了再一起吃。爹娘,你们吃过了吗,要不就一起在这吃东西吧?」
景年的话,两位疼爱他的父母又怎么能够拒绝他的要求,便一边让人上菜,一边派人告之程跃,让他漱洗完毕立刻过来。
因为在宁府的这段时间,程跃所持的是一名女子的身分,所以宁府为他准备的皆是女装,好在并不花俏,还在程跃勉强能承受的范围内,坐在镜子前面,他让丫鬟给他挽个简单的发髻再插根玉制发簪便好。
他的眉毛原本有些浓,昨夜化妆时丫鬟给他修成柳叶状,把他十分的英气修去七分,此刻就算没有抹胭脂,却仍比从前柔和许多,再穿上一身女装,说他是男儿身,此刻恐怕没有多少人信了。
程跃的喉结并不特别明显,再穿上高领衣物一遮,便真真是个俊秀的女子了。
走回那间新房的时候,穿着女装的程跃步伐很宽,被跟在他身边的丫鬟赶上来提醒了一两句。程跃看一眼这名丫鬟,发现和昨晚为他梳头换衣的丫鬟是同一人,应该是宁夫人的心腹,知道他的事情也不会传出去,故尔才会出现在他左右。
走进房间时,床前不知何时摆了一张桌子,上面摆满丰盛的菜肴,景年坐在床沿,背靠着软垫,宁老爷和夫人各自坐在景年左右,景年的对面放置着一张椅子,在宁老爷的示意下,程跃默默坐上这张椅子。
这一顿饭,程跃吃得没有滋味,宁老爷和夫人的注意力全在儿子景年身上,而景年的关注却放在自己身上,一边问他这个菜好不好吃,那个菜合不合口胃,一边用灼灼目光看着他不放。書香門第
看着景年过于关心程跃自己却没有吃下多少东西,宁老爷和夫人有些心疼,但都没有说出来,只是客套地让程跃多吃些,然后扭头哄景年自己也多吃些,景年只能吃些清淡的流质食物,这一顿饭因为不停地关照程跃便吃得颇慢,却比以往吃得都要多得多,宁老爷大喜。
程跃就这么在宁府住了下来,从第二天开始,他不再打地铺睡在地上,而是睡在已经收拾出来的偏房里,这原先是为方便下人照顾主子设置的房间,因为道长曾说过一开始最好让他们就近相处,所以程跃不能搬到太远的地方住,于是宁老爷只能告诉程跃,让他暂且委屈些住进去。
程跃并不觉得有什么,有地方睡就好,从前他风餐露宿都习惯了。
景年知道这事,一开始是不允的,但在宁老爷的哄劝下只得接受现在这个安排,只是心里另外有打算。
或许道长所言之事真是怪力乱神之事,但连程跃都百思不解地,的确从他来到宁府的那一天开始,景年的身体便在逐渐好转。
起初是昏睡的时间慢慢减少,过了十五天,之前连拿些细小东西都吃力的景年都能下地行走了!
虽然程跃难以置信,但这个情形却让宁老爷和夫人喜极而泣,景年能下地行走那天,喜不自胜的他们不但给全府上下发了赏银,办了宴席,还背着景年来到程跃面前下跪拜谢。
程跃收受不起他们这一跪,赶紧扶他们起来,一开始他的确有些不快,毕竟被人绑架,又不得不和另一个男人成亲,任是哪个男人都不会痛快接受,但见景年身体好转,宁老爷夫妇的愁容一扫而空,他心里的那道坎也就慢慢过去了。
知道自己终将会离开,程跃便没有让自己融入宁府,加之男扮女装不时会出现诸多问题和尴尬,因此在宁府住的这段时间,除了宁景年居住的景年轩,他完全是足不出户,比生病的宁景年还要深居简出。
程跃目前所住的房间是主屋的偏房,与主屋只有一墙之隔,主屋里有什么动静,程跃都能听到。一开始,景年昏睡的时间较长,程跃帮不上什么忙就整天躲在偏房里打坐练功,宁夫人派来跟随自己的丫鬟歆兰这些天搬了不少书到他房里,说是给他解闷,但他从未看过。
景年醒来后总不见他,便老爱问他在哪,丫鬟们就答一直待在偏房里,问的次数多了,得到的回答都是一样,终有一天,景年让丫鬟把程跃叫到床边。这样程跃又是一阵忙活,因为偏房里除了自己外就是那名认得他的丫鬟出入,所以程跃在屋里总是随意穿衣,宁夫人让人给他赶制的女装全被他丢在一边不予理会。
现在景年叫他过去,歆兰又不在,程跃自己套上女装后,坐在镜子前却怎么也弄不好一直披散着的头发,想了想,最后随意绑了个马尾,头发盘至脑后,再用一根檀木制的发簪别住。
为防止意外情况,歆兰几乎天天为程跃修面,就是修下眉毛抹些胭脂粉让面容看起来女气些,尽管程跃极不愿,却也只能忍着,反正以后眉毛还会长出来。
做好这一切,觉得应该不会被人找出问题,程跃才走到主屋,来到面色的确好了不少的景年跟前。
丫鬟端来一张凳子放在床边,程跃坐下,然后才把目光移到躺在床上的景年身上,意外看到原先见他进来一脸笑容的景年正蹙着眉毛。
「薇儿,没人给你梳头吗?怎么头发这么乱,头上又没戴首饰?」
再次因景年亲昵的称呼僵硬片刻,恢复过来后摸摸头发,程跃解释道:「我都待在房里,便没怎么装扮,听你叫我过来也不想多耽搁,才没叫丫鬟帮忙自己弄了一下,我手拙,就成这样了。」
程跃说话时有特意让自己的声音变得细柔一些,固然比一般女性的声音还略微低沉,但和他原来的声音相比,也算是清朗柔和多了。
听他这么说,景年的眉毛松开了些,但仍有些不豫:「我叫娘多给你装备一些首饰,你若有什么喜欢的也可以叫娘派人给你做,现在都是一家人,你不要客气。」
程跃没有说话,只是浅浅一笑,温润如水的模样让景年不错眼地看着。
「我还听丫鬟们说,你都待在偏房里不爱出门,是不是因为怕生?不如我叫娘抽些时间带你四处走走,别总闷在屋里,会闷出病的。」
景年不加掩饰的关怀让程跃心中一暖,抬起手为他掖好被子,由衷地道:「你不用担心我,好好养病就是,别把精力放在其他地方。」
景年突然握住程跃伸出去的手,程跃顿了一下,却没有收回来,景年的手有些凉,瘦得青筋一根根冒了出来,手指很是细长,没有血色的苍白肤色与自己的麦黄皮肤一比,看起来更是病弱。
「薇儿,你的手真暖和。」景年的目光也落在他们握在一起的手上。
「那是因为你病着,才会这么觉得。」
景年看着程跃,黝黑的双眼里充满坚定。
「薇儿,我一定要好起来。我以前觉得死了并没有什么,就是对不起爹和娘,可是现在,我一点也不想就这么死去,我要好好活着,活着。」
程跃也看着他,在他的双眼注视下,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
那一天,景年即使沉沉睡下,也没有放开程跃的手,程跃任他握着,一直不忍抽开。
那一年,景年十七,程跃二十。
第三章
景年的身体真如他那天所言,一天一天好转,脸色一日比一日红润,身上也开始长肉。
那一天之后,景年每日醒来都叫程跃去主屋里陪他,程跃只得在歆兰的帮助下,每日打扮成一个女子。
景年真的让宁夫人给程跃准备了各种各样精美贵重的首饰,宁夫人知道程跃用不上,但为了能讨好日渐康复的孩子的欢心,也还是细心地准备饰品交给程跃。
程跃虽然收下了东西,却极少会戴上,更多的时间,一根木发簪就够了。
景年以为他不喜欢,就让母亲继续为程跃送去饰品,还经常问他喜欢什么样的,这一来二去,就算宁夫人还未有怨言,程跃也只得在景年关心坚持的目光下妥协,让歆兰挑一些样式简单的珠钗玉簪给自己插上,然后告诉景年,头饰戴多了他会不舒服,这才让景年停止再送首饰给他。
一开始,景年还只能躺在床上,于是程跃便搬张凳子坐在他旁边,陪着他。景年喜欢握住他的手,一握住就很长时间不会松开。
景年会说,薇儿,你的手比我还大呢。
程跃告诉他,那是因为你还没长大,也太瘦了。
景年笑着道,薇儿,等我病好了,我好好锻练身体,定要高过你,手也要比你大,这样才能抱住你,握紧你。
躺在床上的景年比程跃矮半个头,若病真全好了,日后注意调养,将来极有可能会比程跃高。
而程跃听到他这句话,只是微笑着,没有言语。
有时候景年又会问他,薇儿,你以前是不是做过粗活,你的手长着茧子。
程跃对他说,他家境贫寒,为了赚钱什么活计他都做过。
景年点点头,面上没什么表情,眼底泛着隐隐的心疼。
薇儿,以后我不会再让你受半点苦了。
对着依然瘦弱却目露坚强的景年,程跃不由道,我从来都不觉得苦,因为在我那儿,大家都是这么生活着,日子也是这么一天一天过着。
程跃面容平静,眼底还藏着暖暖的笑意,云淡风轻的模样令景年一直不舍得移开自己的目光。
薇儿,我听爹说,你是虞吴人?
程跃顿了片刻,才点点头,嗯。
我听过,虞吴是在离安阳很远很远的北方,那里一到冬天就很冷很冷,会有很多人冻死。
是啊,虞吴是苦寒之地,不止冻死的人多,饿死的更多。
那里每个人家的女儿可不像南方,都是娇滴滴的一个,那里的女子从小就被当成男人使,大男人能做的事情,女人们能干得毫不逊色。所以在南方,总爱说北方女子粗壮野蛮,一点儿也不娇柔。
程跃去过虞吴,去过很多次,也在那里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尽管那里的生活苦寒,程跃却十分向往。
那里的男人女人都一样大口喝酒,那里的男人把你当了朋友就能为你两肋插刀,那里的女人不缠脚健步走得飞快笑的时候不遮也不掩,他们虽然贫穷,却活得自在,生活在他们身体上留下一道一道痕迹,却总抹不去他们开朗大笑的面容。
程跃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被握住的手传来的拽紧的感觉让他看向景年。
景年认真地对他说,薇儿,没见到你之前,我或许会这么想,但见到你之后,我一点儿也不这么觉得。你这样才好,真的,我不要你像我一样病弱,你一定要健康平安。
程跃什么话也没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静静凝视景年认真的脸庞,他最后露出一抹浅笑,淡淡道,你也要健康平安。
日子一天天过去,程跃在流逝的岁月里,习惯了景年温柔的一声声「薇儿」,习惯了每日一大早就去主屋里陪伴正在逐渐康复的少年,也习惯了装扮成女子的模样。
宁老爷和夫人每天都会来景年屋里,但待的时间却越来越短,并不是他们已经完全放心,而是每次去景年都会对他们说,有薇儿照顾我就行了,爹、娘,你们有事就去忙吧。
自己的孩子对程跃的依赖虽然让宁老爷夫妇颇为惊讶,但也没过多放在心上,见程跃的确在用心照料景年,他们遂放心不少。
景年第一次下地行走是自己的要求,他告诉程跃他已经比之前有力气多了,想下床走一走,程跃犹豫再三,才在丫鬟的帮助下,一起搀扶着景年下床。
景年一开始连站都站不稳,后来有人扶着也能走上几步。其他丫鬟们见到,激动不已地奔去告诉宁老爷和宁夫人,他们急匆匆赶来的时候,程跃扶着景年已经绕桌子走了一圈。
当被小役拽来的大夫对景年经过一番诊断,大为惊讶地告诉宁老爷和宁夫人景年的身体已经奇迹般的转危为安,再调养一段时日便能与常人无异,宁老爷闻听欣喜万分地高呼三声感谢上苍,宁夫人握紧景年的手,泪如雨下。
程跃站在一侧,含笑看着这一幕,却注意到,景年时不时用炙热的目光望向自己。
那一日,趁景年喝过药后睡下,宁老爷和宁夫人把程跃叫到一处,说了诸多感谢的话,还问他有没有什么需求。程跃一一摇头,可又停了一下,犹豫着说道,他被宁老爷带回来那天,自己向来随身携带的那把剑不知去向,想请宁老爷试试看,能不能帮他找回来。
那把剑并不是贵重之物,只不过是他的养父送给他的,有其意义,才会令他加倍爱惜。
宁老爷一听,脸上闪过异色,随后才吞吞吐吐道出,那日带他回来时,剑就落在原处,他叫人一并收了回来。现在剑就存放在仓库,可是他却打算等程跃离开那日再归还。
程跃很快便了解了宁老爷的意思,害怕他不管自己的儿子中途跑掉,于是用剑做一个扣押。
程跃表示理解,并没有再追讨回来。
景年能下地行走后,在床上多待一刻都觉得不舒畅,时不时叫程跃扶他在屋里逛逛。起初程跃想叫丫鬟一块帮忙,但都让景年拒绝,说让他一人扶住就够了。景年能走动的第二天,就让程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