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老人慈眉善目外,还因为他并没有受到过分的苛待。
看到老人眼底的忧伤,程跃就是对他发不起脾气。
“老人家,你说吧,为何要把在下绑到这里来?”许是因为职责关系,程跃一眼看出老人的苦衷。
老人和妇人一听程跃这话,不由相视一眼,顿时悲从中来,齐齐跪倒在程跃面前。
“你们这是做什麽?”
被足可做自己长辈的人跪拜,让程跃大吃一惊,若不是四肢被缚,他早已上前扶起他们。
“少侠、少侠,老朽乃安阳宁府的当家宁明山,身边这位,是老朽的内人。少侠,老朽这次卤莽行事,是真的、真的万不得已啊!”跪在地上不起的老人泪流满面,夫人也跪在一旁持绢擦泪。
“两位,你们快请起,有话好好说!”
“不,少侠若是不答应老朽的请求,老朽死都不会起来!”
程跃愣了,呆呆看著虽已年迈,双眼却异常坚毅的老人。
“是什麽请求,老丈请讲,若在下能帮忙定当竭尽所能。”
宁老爷用衣袖稍稍擦了下泪水,这才把事情经过一一告之程跃,说罢,不顾程跃的呆滞,携夫人不停向程跃磕头乞求。程跃半晌才回过神,怔怔看著已经磕红额头的两位长者,吭出一句:“荒唐!”
宁老爷闻言,泪水更是涌出更快,他跪步上前,哭著喊:“就算是怪力乱神,就算真是荒唐,就算倾尽老朽万贯家财,就算是要了老朽这条老命,只要能救活老朽的儿子,在所不惜!”
程跃被宁老爷的悲恸深深的震住,看著磕红额头,哭得狼狈的他,久久不能言语,再看向另一旁的宁夫人,几乎是哭到晕眩,丫环想来扶却被挥开,倔强地一直跪在地上,乞求的目光却落在他身上。
就在这片刻压抑的气氛中,屋外突然传来一声惊呼。
“老爷,夫人,少爷醒了,少爷醒了!”
两位跪在地上的长者一听,悲恸的眼中不由露出惊喜之色,正要站起来却因想到什麽而把目光落在程跃身上。
知道他们此刻焦急如焚的心情,程跃艰难地开口道:“你们先去看孩子,让我在这好好想想。”
两位长者深深朝程跃一拜之後,才在下人的搀扶下急急走出屋外。
那位少爷的房间估计离程跃所在的房间不远,程跃能听到他们呼唤孩子的声音,既心疼又有几分喜悦。
据刚刚那位宁老爷所言,这一次,他们的孩子已经昏睡将近一个月了。
程跃心情纷乱地坐在床边胡思乱想,宁老爷对儿子的期盼深深震住了他的心,他是一名孤儿,出生不满三个月便被丢弃在路边,是师父收养照顾才让他成长至今,虽然表面上他对亲情无所期盼,但内心里,看到别人一家子其乐融融也是羡慕祝愿的。
隐於心底的对亲情的乞求,让他分外理解宁老爷的心情,可是让他一个大男人以嫁出去的名义嫁给另一名男子,这……这实在是……难以置信。
思绪混乱之间,屋外传来呼喊声,程跃不由凝神去听,先是听到宁老爷和夫人急切呼唤孩子的声音,紧接传来一道中气不足,稍嫌软嫩却竭力喊出的声音。
“爹……你是什麽意思……这时候让我成亲?你也知道我这身体……那不是误了人家姑娘吗?……不,爹,儿子宁肯现在就一头撞死,也不成亲!”
“不!孩子,你听爹的话,成亲就好……那、那姑娘是自愿的!”
“是自愿的也不行……”
“孩子、孩子!你别动气,你别吓爹,爹就你这麽一个孩子,这让爹如何是好,你死了,爹也不活了啊!”
“爹,爹……算孩儿求您,别把这姑娘牵扯进来……孩儿不怕死,误了人家,孩儿真会死不瞑目。”
“不,孩子,这回你听爹的,一定得娶!”
“爹,你──”
“孩子!孩子!快,快叫大夫,快!”
再没听到那个力竭的声音,外面一片混乱,宁老爷和夫人哭喊凄然,声声撕裂程跃的心。
蜡烛静静燃烧,旁边红色的烛泪一点点堆积,不知何时,外面的声音一点点消逝,屋里屋外又恢复了宁静。
程跃在这沈重的宁静中,陷入长思。
随著脚步声而至,紧闭的房门再次被人推开,哭得眼睛红肿的宁老爷和夫人走进屋内,看著程跃,双脚一弯,再次跪了下来。
“少侠,老朽和夫人,求你了!”
程跃的视线慢慢移到一边静静燃烧的蜡烛上,他静静地道:“是不是只要满九九八十一天,不论结果如何,就让我离开?”
“老朽以身家性命发誓,绝不食言!”
“我是个男人,这件事,我不想让外人知道。”
“老朽已经想好法子……就、就委屈少侠扮作女子,用另一个名字另一个身份嫁过来。”
程跃闭上眼睛,再慢慢睁开,淡淡却坚定地道:“好,我答应。”
虽然荒唐,但这是两位长者最後的希望,不管结果如何,他不忍心现在就粉碎他们所有的希望,是啊,试一试也好,有希望总比绝望强。
《少年游》3
3
丑时,程跃换上了准备好的喜服,是一套新娘装,披凤镶霞,华丽富贵。他坐在镜子前,任丫环於身後为他梳头装扮,他原本不似女子,更没有丝毫阴柔,但画过眉,上过胭脂,抹过唇後,镜子中,一个不失英气,俊秀明眸的女子渐渐呈现。
发髻绑好,戴上金制首饰,插满贵重珍珠钗,一切装备就绪,丫环们渐渐退下,宁夫人立於一边,静视眼前已经被装扮得完全如同一位新嫁娘的程跃,眼里闪过复杂光芒。
她又何尝不想让孩子过上正常的生活,娶妻生子,成家立业,一生平安,此刻看著眼前由堂堂男儿变成的媳妇,心里就苦不堪言。
当初宁老爷听得道长所言,下定决心和妻子商量过後,杜撰出一户人家一个女子,不管初九那日宁老爷带回来的是男是老还是如何,此人都只能用这个身份嫁过来,这样外人就不知道宁家少爷娶的是何人,也算是隐瞒过去,这样宁家就不会丢丑,宁家少爷也不会受世人耻笑。
宁夫人抚著放置在圆桌上的凤冠,这是她亲自命人赶制出来的,虽没有当初她嫁过来的凤冠贵重,却也极其名贵,当初她没存什麽心思,心想,毕竟是儿子成亲,不论如何,都想给他最好的。
“程少侠。”宁夫人看向仍坐在镜子前的程跃,轻声说道,“从今天开始,你就叫杜薇,是虞吴琉琅县人,父在母逝,家里有一兄长和你,你因家贫,为让兄长有钱娶妻而愿意远嫁安阳宁家。”
宁夫人说完了,程跃却没有言语,宁夫人等待片刻,轻轻一声叹息:“程少侠,委屈你了,八十一天之後,不论你有何要求,只要宁家能办到,一定竭尽所能。”
程跃仍是不回答,宁夫人无奈,看一眼他的身影,向下人吩咐一声,转身走出屋外。
程跃对著镜子,却闭著眼睛,任人在他身边走来走去,直至屋外有人喊婚嫁的时辰已到,他才睁开眼睛,眼中一片清明。
这是他同意的,既然已下定决心,就不会退缩後悔。
宁家少爷病重昏睡不能起,所以和程跃拜堂的,是一名仆役抱著的一只大公鸡,公鸡身上挂著宁少爷的随身之物。程跃头上披著红盖头,看不见这一切,只知道和自己拜堂的并不是宁少爷。
在身边搀扶的嬷嬷的小声指示下,拜天地,拜宁氏夫妇,然後夫妻对拜,礼成,入洞房。
婚房,便是程跃之前呆的那个房间,进去时,宁家少爷也换了身红色的新衣,被人放置在红色的婚床上。
不知是屋外喜庆的音乐太吵,还是成亲的气氛所致,之前醒来又昏过去的宁景年一被人轻轻放在婚床上,就睁开了双眼。下人见了欣喜无比,忙叫人去转告宁氏夫妇,在下人的惊喜纷扰中,景年看著屋里红彤彤一片,静静无语。
随著屋外一声新娘入洞房,大门应声而开,景年移过视线看向门外,披著盖头的新娘被人扶进屋内,带到床边坐下。
紧随其後的是获知消息,欣喜跟进来的他的父母,挨到床边对他不停嘘寒问暖,反倒忽略了坐在床边一侧的新娘。
因为时辰不能耽误,宁氏夫妇压抑对儿子的关心,见他醒了,便不再由旁人代劳,让人给他递上称竿,去揭新娘的盖头。
景年因长年卧病在床,瘦得皮包骨的手有些吃力的接过称竿,却没有立刻揭开,而是询问默默坐在一侧的新娘:“我估计没几年好活了……姑娘,你是真的愿意嫁给我这个废人吗?”
他这一问,所有人的目光移到了新娘身上,并投注无数期盼,新娘沈默半晌,才终於点点头,让宁氏夫妇松了一口气。
景年见状,才在下人的帮助下抬起手中的称竿,一点一点揭开盖头,当新娘的面目全露在眼中,景年久久不语,只静静凝视。
新娘也在看他,眼中没有丝毫新嫁娘该有的羞涩,仔细而认真地看,眼前羸弱却仍不失俊秀的少年,长期卧病在床导致面目苍白,一双大眼仍然清澈明亮。
少年眼中的自己,是什麽样的?
新娘猜测著,然後发现少年把称竿交给旁人,伸出手缓慢地移到自己脸上,从眉眼到鼻子再到唇,仔细而慎重地抚摸。
“你叫什麽名字?”少年低声问,声音里略略有些颤抖。
新娘顿了下,答道:“杜薇。”
少年注视著新娘,淡淡一笑,笑过後仿佛用尽了力气,倒在新娘怀中。
《少年游》4
4
景年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大亮,他仍然置身在红色喜房内,记起他已经大婚,但缠绵的婚床上却只躺著他一人。景年觉得喉咙有些干,便想唤来下人给自己端水,可才侧过身,就看见床底下睡著一个人。
原本这没什麽奇怪的,他长相病卧,宁老爷为方便随时有人照看他,便命人晚上在他房内床边打地铺,可现在睡在床下边的这人,却让景年不忍开口打扰。
虽然只见过一面,虽然这人已经褪去喜庆豔红的婚服,但他一眼就知道,睡在下边的这人,已经是他的妻。
於是景年躺了回去,静静凝视仍然沈睡的人,看著看著,嘴角不由勾起一抹淡淡的笑容。
忆起盖头揭起,见到她的第一眼,暖暖的光芒下,健康的肤色在红豔的布缎衬托下,带著几分妩媚。
成婚的事情之前他完全没有听说,醒来後乍闻父亲说起此事,既震惊又难过。他清楚自己的身体,恐怕真没有几日好活,震惊父亲在此时竟做出此等糊涂事,要是媳妇进门不久他这做丈夫的就死了的话,她今後一个人如何生活,就算再改嫁,也只能落个不好的名声。难过的是家人的良苦用心,他知道父母会在这时候办一门喜事,无非是想冲喜,洗去晦气,病急乱投医无奈之举,看著年迈的父亲因为他的身体急得早些年就头发全白了,母亲不知道哭晕了几次,他见了也极是不忍。
第一次以死相逼都不能令父母改变主意,第二次醒来,他也只能默默接受,至於他的那个新娘,他那时想得最多的是,自己死後如何能让她生活得更好些。
想都没想过新娘会是什麽样的,当揭起盖头前,他心里平静如水,没有一点涟漪,然而揭开後,出现在他眼中的人,於自己心里,仿佛一滴清澈的水珠由叶面滚落,掉进水里,荡起绝无仅有的漂亮水花,水面随即一圈圈往外晕开,久久不息。
他就此沈浸在那双宁静深沈的眼睛里,视线难以再移开,抚上她的脸感受她的温暖的那一刻,他的心跳得飞快,那时他才真正深刻的感觉,自己成亲了,眼前的人,是他的妻,顿时欣喜激动,却也同时昏了过去。
许是情绪波动太大的原因,他的身子还承受不了吧。
眼前在地上打地铺沈睡的人,面对他侧身躺著,乌黑油亮的发披散在枕间,额前的发丝半遮半掩住她的脸,脸上的妆已经洗去,无暇的脸得以呈现,皮肤是健康的麦色,五官端正,并不特别漂亮,反而有些英气。景年虽然长年卧病在床极少出门,但服侍他的丫环小役比眼前人漂亮好看的多了去了,可不知为甚,他就是喜欢看她。
不知是否是景年的目光太过炽热,原本沈睡的突然睁开双眼,直直望进景年眼中,这透彻分明的双眼顿时让景年心里一动,脸上莫明有些发烫。
“你醒了。”
睡下的人翻身起来,揭开盖在身上的丝制被单,穿上鞋子站起来。
“我帮你把下人叫进来。”
她的声音很是符合自己的长相,并不婉转如莺,有些低沈沙哑,却让人听著舒心。她这麽一站起来,景年才发觉她的个子真高,这样的身高在南方女子中极为罕见,但因为身形匀称颀长,并不显得太过压迫。
景年看到她就要走出去,身上还穿著睡觉时穿的亵衣,赶紧把她喊住:“等一下。”
已经走出几步远的人转头看他。
景年视线环顾一周,指著衣架上的外袍说道:“披件外衣再出去。”
程跃闻言,先是深深看他一眼,才走过去取下外袍披在身上,这件外袍是清晨他换下来的喜服。景年昏过去後,屋里又是一阵人仰马翻,但因为这事时不时出现,又很快恢复平静,因为自己已经拥有景年妻子的身份,宁老爷便让人在床边打地铺让他暂且先歇歇,拜堂时间选在寅时,的确有够累人,所以宁府上下都是大清晨的才跑去休息。
当屋内只剩两名丫环围在床前照顾躺在床上昏睡不醒的景年後,程跃也不故作姿态,在迷药的副作用下头疼得难受,索性直接自己摘下头上的首饰,洗去脸上的胭脂,再脱下外袍,躺进被铺里很快就睡了,丫环们什麽时候离开的他都不知道。
打开屋门,看到已经偏西的太阳,程跃估算此时应该是申末时分。昨天拜堂前,宁夫人有让人准备吃的东西给他,所以睡了一日,到现在他还没感觉到饥饿。
屋外一直站著人,程跃一开门他们便迎了上来,他告诉他们景年已经醒了,他们皆是又惊又喜,还指出一个人去转告老爷夫人,余下的人走进屋内收拾东西服侍躺在床上的景年。
程跃走回屋内,找了个地方坐下,看著仆役们收拾地上的被铺卷好收起,看著丫环们熟练的扶著羸弱的景年坐起来,为他披衣拭脸端茶漱口梳发,还不停轻声问他要不要吃些什麽东西。
宁氏夫妇很快便来到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