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不多时,酒菜上齐,两人果真你一杯我一杯地喝了起来,一面喝着,一面随意说着话,也不拘谈些什么,无非是海阔天空地闲聊。
这二人虽说是名义上算是君臣,但毕竟从前就是朋友,且还有亲戚关系,更不必说牧倾萍如今已嫁与了北堂戎渡,更添一层亲近,因此言谈举止间也和从前不差什么,比较随意,并无拘束,眼下牧倾寒心中有事,不知不觉间就已饮了七八杯酒,北堂戎渡停一停杯,眼望着对面的牧倾寒,有意无意地说道:“如今妹子都已经嫁了人,你这当哥哥的却还独身一个人……莫非就从来没想过成家吗。”牧倾寒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将杯内的残酒一饮而尽,北堂戎渡对牧倾寒一直心存内疚,见他如此,又怎会心安,眼前的男子依旧剑眉星目,一如从前,但眉宇间却分明多了什么,是大概永远也解不开的死结,北堂戎渡动了动嘴唇,很想说些‘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之类劝说的话,却到底只是薄唇翕动了几下而已,没有这么做,或许他自己也知道,无论什么样的言语,无论自己怎样尽力安慰,都只是徒劳。
人生无常,很多人都是擦肩而过的,北堂戎渡的心中似乎对自己有一丝丝嘲弄的意味,他其实根本就不是一个会内疚的人,即便是给别人造成了伤害,他也不会在乎,就好比死于他手中的那些人,何止千百,若是都内疚起来的话,只怕早就吐血了,他之所以觉得愧对牧倾寒,心生不忍之情,其实归根到底,只是因为他自己对牧倾寒并非真的无情无意,全不在乎。
是啊,哪里是真的狠心不在意,他曾经很不负责地出现在这个人的生命里,留下浓重的一笔,可是等到设计利用了这个人,达到了当初的目的之后,就飘然而去,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把后果统统留给牧倾寒一个人独自品尝,就如同颗尖锐的细小碎石,不经同意就擅自闯进壳中,埋在蚌的肉里,那样柔嫩的血肉,想必是很疼的,只能包裹住这颗碎石,一点一点地磨砺着,尽量去裹住,虽然疼得钻心剜肺,却还仍然固执地慢慢造就成一枚珍珠、一颗由痛苦凝聚成的结晶……北堂戎渡完全知道,当初自己抛弃的是一件多么珍贵的东西,把这人的心扎得鲜血淋漓,自己却刻意去遗忘某个时刻投来的深情一瞥,亦或是一句情话,一个笑容。
北堂戎渡抿了一口酒,不露声色地看了牧倾寒一眼,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过了一会儿,忽然开口说道:“……你好象很喜欢佳期。”牧倾寒听了,眼神似乎略有柔和之色,道:“……嗯。”北堂戎渡想起前时沈韩烟的话,停顿了一阵,然后就试探着说道:“如果……本王的意思是,你,当真喜欢佳期?……她眼下年纪尚小,也许是本王想岔了,不过……”北堂戎渡的这一番话说得吞吞吐吐,牧倾寒听了,先是微微一怔,仿佛没有立刻听明白一般,但随即他的脸色就变了,品出了北堂戎渡话中真正的意思,不由得神情一凛,肃然道:“……我从不曾有过此意!郡主年幼,牧倾寒却已快要到了而立之年,又岂会对一个女童生出这等念头!”
牧倾寒说话时,面色沉沉,显然是生出了一丝怒意,北堂戎渡见状,心中也有些后悔刚才说出了那么一番话来,但顿了一瞬之后,却又缓缓摇了摇头,沉声说道:“……本王并非是故意要说这些,也绝对没有什么怀疑你的用意的意思,只不过……”北堂戎渡说着,一面凝目看着对面的牧倾寒,一字一句地道:“只不过,佳期她,很像……那个人。”此言一出,牧倾寒的右手微微一顿,几乎将杯中刚斟满的酒也洒出了些许,他沉默了片刻,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事情一样,面上的神情一会儿苦涩,一会儿又转成温柔之态,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将酒杯送到唇边,一饮而尽,然后慢慢说道:“我曾经对她说过,若是我们两人育有孩子,不知道会是什么模样……郡主与她相象,我若与她也有一个女儿,大概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罢……”
北堂戎渡听了,心中顿时滋味难明,他没有想到,事实原来竟是如此,想到那日牧倾寒执了他的指尖,轻喃道‘蓉蓉,若是我们也有一个孩儿,也不知会何等伶俐可爱’一语,一时间眼帘微垂,说不出话来,牧倾寒也没察觉出他的异样,只自己斟酒,他的酒量一向平常得紧,渐渐地就开始面红脸热,有了醉意,北堂戎渡见了,便按住牧倾寒正欲倒酒的手,说道:“……你这样子,只怕真要醉了,你一向酒量浅,还是别喝了。”牧倾寒只觉得手背上一片温腻软滑,灯光下,北堂戎渡的那只手按着他的手背,如玉如琢,好看得让人发愣,似乎又有说不出来的熟悉之感,牧倾寒一时想不出有什么古怪,只淡淡道:“无妨……”一面说着,又倒了一杯,慢慢饮下,北堂戎渡有些无奈,也知道他心中必是苦闷,索性就由着他便了。
此时殿内一片寂静,两人又对饮了一时,渐渐地牧倾寒就已是真的醉了,眼角带赤,目光微朦,北堂戎渡见他连眼神都开始散了,一手支在桌上,头半垂,明显醉得紧,便起身去扶他起来,说道:“得了,都这个样子了,快去躺着睡一觉罢……”哪知道牧倾寒摇摇站起身来之后,却一手推开了北堂戎渡,重新跌坐在椅子上,面容绯红,目光也有些发直,不知道是不是在想些什么,北堂戎渡见他这个样子,忙试探着碰了碰他的肩膀,问道:“没事罢?……你总不能在这里坐着,走,跟本王去那边,躺着歇歇。”牧倾寒慢慢抬起头来,目光迷蒙地看着北堂戎渡,忽然间却不知道怎么了,一手猛地伸出,抓住了北堂戎渡的右腕子,只依稀觉得自己仿佛身在云端,忽上忽下的,隐约见面前这人玉颜丹唇,肌肤如雪,口里只怔怔道:“……蓉蓉,你可清楚,我想与你时时刻刻都在一起,哪怕是天涯海角地四处浪荡……你不知道,牧倾寒曾经身受大辱,以男子之身,遭人侮辱,我那时只觉得耻辱之极,若不是顾及家族,早已与其拼了性命……这些也还罢了,但那人偏偏却是又禁锢了你,而我,竟不能夺你回来……若非担心牵连家人,我真想闯入皇宫寻你出来,岂会管什么天子帝王,皇权浩荡!”
这一通酒后的含混醉语听得北堂戎渡心中一震,知道牧倾寒真是醉了,可眼下竟是不知要如何反应才好,正沉默间,却已忽觉腕上渐紧,被握得已经有些疼痛,但牧倾寒却是毫不知觉,手上只使力抓得更紧了几分,北堂戎渡看见他这个样子,心下也有点儿不太好受,他知道,以牧倾寒一贯的性情,如果不是喝醉了酒,神志不清楚的话,又怎么会说出这些话来?一时间北堂戎渡心潮不平,迟疑了片刻之后,便伸出另一只空着的手去,轻轻握住了牧倾寒那只紧攥的手,低声叹息道:“……我都知道,都知道……来,起来去睡一觉罢,嗯?”牧倾寒定定看着面前的北堂戎渡,目光散乱,朦胧得几乎没有焦距,只道:“蓉蓉,你别走……”
北堂戎渡见牧倾寒如今醉得这样厉害,便索性顺着他的口气答应着,说道:“……我不走,不走的,好不好?”一边说着,一边把牧倾寒从椅子上扶起,这次牧倾寒倒是没有再拒绝,手上慢慢松开了北堂戎渡被抓紧的腕子,此时他腹中的一股酒劲儿全都冲涌了上去,任凭北堂戎渡将他扶了起来,整个身子却有些歪歪斜斜地,几乎站立不稳,只得靠在旁边的北堂戎渡身上,北堂戎渡一手扶在他腋下,半搀半拖着,牧倾寒此时已经身不由己,半倚在北堂戎渡怀中,虽说这人平日里一贯不假辞色,然而酒醉之后却也和一般人没有什么两样,眼睛半闭着,随着北堂戎渡的搀扶,脚下蹒跚而行,到底还是被北堂戎渡弄到床前,放到上面躺了。
床角的小熏炉里燃着沉香,从镂空的孔眼中当中散逸出丝丝乳白的轻烟,这里牧倾寒一倒在床上,便沉沉地不言声了,那厢北堂戎渡则是亲自动手扒下他脚上的一双黑靴,又将那衣裳一一解了,只剩贴身的衣裤,这才拽过薄被,盖在牧倾寒身上,可怜牧倾寒此时神智已然昏沉,不晓事了,只浑身软绵绵地,闭着双目任凭北堂戎渡摆布,未几,北堂戎渡忙活完了,将牧倾寒好生安置妥当,这才一屁股坐在床边,长长吐了一口气,过了片刻,扭头去看旁边的牧倾寒,只见牧倾寒鼻翼微微翕动着,似乎并不好受,睡得不舒服,一头长发肆意披散在榻上,喉结隐约微动,北堂戎渡看着这个男子烧红的面容,静静看着,只觉得自己心中好象有什么地方软了,一种很微妙的心情使得北堂戎渡不想说话,就让周围这么安静着就好,很多从前之间的往事,似乎已经遥不可及,渐渐被淡忘,却还有某种情感,尚且浮现在心头……
北堂戎渡忽然苦笑了一下,他知道自己其实骨子里是个多情的人,对北堂尊越如此,对沈韩烟如此,对牧倾寒亦如此,明明已经深爱北堂尊越,并且决定此生都不肯与其分开,可对待其他人,却也还是不能够做到一刀两断,心湖无波,他喜欢沈韩烟,对牧倾寒也不是没有过感情,在这一点上,北堂尊越比他强了太多,从始至终,北堂尊越的心里,只有他一个人。
北堂戎渡忽然有些烦躁起来,心中一片混乱,他不知道自己这算不算是滥情,虽然说牧倾寒与沈韩烟在他心里绝对没有北堂尊越那样重要,可毕竟也是占有一定的位置,这对北堂尊越来说,明显并不公平,只是……北堂戎渡长长出了一口气,他之所以不肯将自己就是‘蓉蓉’的这个真相告诉牧倾寒,原因之一是担心如果牧倾寒仍然不愿放弃的话,自己要如何处理?牧倾寒不是沈韩烟,沈韩烟的性格注定了他是那种淡淡无波,没有侵入性的柔和感情,而牧倾寒的感情却是极为浓烈的,不遮掩,也不收敛,并且极为固执,一往无前,从某些角度来说,他甚至与北堂尊越很像,北堂戎渡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很好地处理彼此之间的关系。
而更重要的是,如果牧倾寒得知真相的话,北堂戎渡实在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面对他,这其实,也算是一种逃避罢……北堂戎渡心中念头在瞬息之间已是百转,眼梢眉角都透出一股心不在焉的味道,个中三味唯有自己清楚,心乱如麻,一时下意识地扭头往旁边看去,但闻呼吸沉沉,牧倾寒双眼合着,面容沉静泛红,应该是已经睡着了,北堂戎渡盯着那红晕浮现的脸孔看了几眼,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只静静在床边坐了一会儿,便放下帐子,起身出去了——
牧倾寒醒转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睁眼时就发现这里并不是在自己的房中,牧倾寒慢慢坐起身来,只觉得头痛欲裂,一时间见衣物整整齐齐地就放在枕边,昨晚那件弄破的外衣也已经缝补得看不出破绽,折叠着静静置于床头,便动手掀开软红罗帐,就看见四周空静,极为阔大,十二扇落地雕花长窗半开着,阳光自外头点点洒落在地面上,一名清秀宫女正站在窗前,给架子上的一对相思鸟喂食,忽瞥见牧倾寒掀开帐子,便微微躬身道:“……大人醒了。”说着便出去唤人来服侍梳洗,牧倾寒坐着静了片刻,一手按着太阳穴,却只还记得自己昨夜与北堂戎渡喝酒,而再往后的事情,就想不起来了……此时几名内侍并宫女已经进来,伺候牧倾寒更衣梳洗,又摆上几样精致粥饭,请牧倾寒用了,牧倾寒简单吃了一些,觉得头疼减轻了许多,便道:“……王爷可在?”有人道:“王爷正在后园,奴才带大人前去。”
牧倾寒微微点一点头,那太监在前引着,拂尘一扫,分花拂柳地开路,待到了园外,便止步不前,只请牧倾寒自己进去,彼时鸟鸣叽喳,花香袭人,牧倾寒进到园内,就见北堂戎渡正坐在一处紫藤架下,光影变幻中,神态闲适,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在看,也不知道是公文还是杂书之类,淡淡金色日光透过藤叶细碎地洒在他身上,说不出地悠闲自在,牧倾寒早在多年前就与他相识,北堂戎渡的模样也不是第一次看见,可是今日却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了,眼看着这一幕,心下却有些古怪之感,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某种熟悉异样的感觉在心头一闪而过,却抓不住,此时北堂戎渡已经将视线移了过来,微微笑道:“怎么,这么早就醒了?……本来还以为你昨晚醉成那样,今天说不定睡到中午才能醒……说起来,你这酒量可真不行。”
牧倾寒走过去,淡淡道:“……昨日是我喝得多了些。”北堂戎渡一笑,把手里的书合起,随口打趣道:“放心,本王这里别的没有,可一点儿酒却还是供得起的,你便是敞开了喝,也是不怕的。”
二百五十二。 秦湘楼
北堂戎渡一笑,把手里的书合起,随口打趣道:“放心,本王这里别的没有,可一点儿酒却还是供得起的,你便是敞开了喝,也是不怕的。”牧倾寒看着北堂戎渡,只觉得好象哪里说不出地异样,但又弄不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北堂戎渡对他的态度似乎有所知觉,便笑道:“怎么了?”牧倾寒忽然微微一凛,收回心神,说道:“……没事。”北堂戎渡也不以为意,只掖了一下鬓角的碎发,道:“你昨晚可是喝多了,那今日就别当值了,回家休息半天再说罢。”牧倾寒目光移开,道:“不必了。”北堂戎渡听了,也没多说什么,停了停,却轻声道:“你既然喜欢佳期那孩子,便经常去看看她罢……”牧倾寒一顿,既而说道:“……嗯。”
下午北堂戎渡处理完今日手头上的公务,便去了马球场,打了大半个时辰的马球,等到日头将落之际,北堂戎渡才翻身下马,从一个太监手里拿过准备好的湿毛巾擦了擦脸上的薄尘和细汗,同时一个面容十分俊秀,身穿劲装的少年也下了马背,笑着道:“王爷今天可没赢。”
这少年自是孟淳元,北堂戎渡听了,微微耸一耸肩,哂道:“……今天不大顺,总觉得没上手。”孟淳元见北堂戎渡面上一派没尽兴的模样,想了想,便忽然笑着说道:“听说京中开着一家秦湘楼,里面不论什么都是极好的,往来的也尽是些达官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