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高兴见到你,不介意我叫你杰克吧。”注意到杰克在听到自己的姓时一闪而过的不自在,奈森微笑着说。
“这就是我父亲,奈森·霍克利。”
杰克伸出手,打起全部精神,全神贯注地应对。
但是,没有下文了。
卡尔有点庆幸,杰克有点失望。两人费尽心机绞尽脑汁编出的故事居然完全派不上用场,奈森根本没有问关于泰坦尼克号、关于杰克的任何问题,好像他是久已认识的老朋友,好像他本应该在这里。
杰克认真观察起眼前的人来。
六十岁的样子,乌黑的发丝,夹杂着白发的鬓角,灰色的眼睛,与卡尔一模一样的刚毅下巴和棱角分明的面部轮廓,连气场都那么像。
可还是不一样。没错,跟眼前这位纵横匹兹堡数十年的钢铁大亨相比,卡尔真是太年轻了。眼前的老人,他显然已经过了高深莫测地看你一眼,再转过头去与邻座谈论昨天看的那出歌剧《La Dame aux Camelias》的年纪。已经褪去了故作的深沉,刻意的傲慢,自诩的高贵和漫不经心。他灰色的眼睛,曾经一定像鹰那样锐利,被他盯上的猎物绝无逃脱的可能,但在时光的打磨下,所有浮华层层剥落,剩下的,是波澜不惊的平静,温和,还有淡然。
金字塔顶端的人物,奈森·霍克利。
“要不要一起打猎,杰克?”
卡尔还没来得及插嘴,杰克就梦游般地点了点头。
该死,你连枪都端不稳!
木屋的更衣室里,杰克对着一柜子看上去没什么区别却又琳琅满目的服装发愣。
“这仅仅是一座打猎休息的中转站对吧?”
“没错。”卡尔拎着一件猎装,稍稍打量了几眼,又放回去。
“那这些衣服……”
“很方便,对不对?”
“……”
“你很快也会拥有这些,要知道,上流社会的绅士一定要有猎装、骑马装和射手服的,都会是最考究的货色,由专门的裁缝缝制,对了,还有晨衣,浴衣……需要准备的还很多。”
“……”杰克摇头,耸肩,摊手。“没错,还要有网球,台球,高尔夫球,桥牌,惠斯特,华尔兹,游园会,下午茶,烧烤野宴……我想我大概能够勉强应付。”
上帝啊,你可否告诉我,这些西装、礼服……除了袖口上的纽扣有微不足道的区别之外,还有什么肉眼可以分辨的差异?!
“霍克利先生好像跟你说的不太一样。”为了把自己从这堆衣服中解救出来,杰克挑了个最保险的话题。
“是的,我也觉得。”总算找出一件大小适合杰克的,他微微一笑,“他虽然不限制我交友,可居然这么轻松地放过你……算了,就当他心血来潮好了,他这次突然把我从英国召回来继承家产大概也是心血来潮……我给你换上,嗯?”
“允许你服侍我。”杰克一扬下巴,挑衅同时挑逗着。
“……卡尔,你……”
“很少跟女人做?也很少自己做?我十五岁就精通此道了。”虽然是问句,尾音上扬,却分明是肯定的语气。
“啊……我十五岁就外出闯荡了,你觉得我能够一边艰难谋生一边花前月下?”
“好了,老头子就在几十码之外。虽然我不介意现在就把事办了,但办完后再骑马,我坚信你可爱的屁股会开花。”
“你谈论霍克利先生的口吻很奇怪,按理来说,父子之间关系冷淡不应该是中世纪贵族才有的吗?”杰克挠头。
“不太像一个孝顺的儿子对不对?抱歉,没让你看到父慈子孝的和美场面。”卡尔一边嘴角向上挑,眼睛也乜斜起来,他眯着眼,像是在躲避什么不愉快的回忆,“他很宠我,很溺爱我,对我百依百顺,可事实上,自从我五岁的时候,妈妈难产死去,他就失去爱人的能力了。”
“我很抱歉,卡尔。”
“啊,如果我母亲还活着,你会感到更加抱歉。我虽然根本不记得她的模样,不过家里有她的画像。相信我,亲爱的,她绝对比老头子更难对付。”
“她有你这么漂亮吗?”杰克的眼里闪出艺术家的狂热。
“啊……当然了,不然怎么会把曾经万花丛中过片草不沾身的奴隶制狂热拥护者——奈森·霍克利——迷的神魂颠倒。哼,真是愚蠢。”他线条刚毅的下巴上显出一道凹痕,冷笑着说:“我越是不尊重他,瞧不起他,在外人面前就表现得越恭敬。那时我才五岁,他本该在她死后再给我找一个母亲……”一阵突如其来的怒气汹涌而来,在胸腔里冲撞,肆虐。杰克点起一支雪茄,将一口浓郁甜润的烟雾喷在他耳边。卡尔夺过那支雪茄,不遵循规则地狠狠抽了一口,又狠狠地扔在地上,厚厚的羊毛地毯上立刻蔓延出一个小洞。
“上流社会的家庭都是有秘密的,而且常常尘封几十年。”老人的手微微颤抖,指间的雪茄没有夹住,跌落在脚下的地面。“很久以后,不,其实并没有多久,我才发现不应该责怪父亲。”老人想再抽一口烟,却发现手上已经空空如也。他自嘲地笑道:“我不能比他做得更好。”
、所谓幸福
“年轻时的霸气、豪气、狂妄和傲慢都逐渐收敛消磨了呢。”爱德华轻声叹气,不知是在感慨祖父还是曾祖父。年轻有为、春风得意的的霍克利三世,第一次,模模糊糊地感受到了何谓时光。
时光就像沙漏,无论你怎么摆放,内部的沙子终将流尽。
“时光啊,韶华啊,岁月啊,光阴啊,我们不谈这些太文学太文艺的说法。”老人的眼睛微微闪烁,仿佛奏出只存在于上帝的永恒中的乐章,“归结起来,不过是四个字母罢了——DAYS。”
日子。
“日子被打磨得只剩薄薄一层。”老人皮肤松弛的手抬起来,食指和拇指几乎并在一起,“一切的雄心壮志、精明诡计、勾心斗角全都随之磨去了,杰克活着的最后几年里,我们几乎像两个十几岁的孩子。”
“长得不像。”爱德华哈哈大笑,洛威特也配合地笑,两人同时转过头,做贼一般,揉了揉跟破旧屋顶似的不断渗水的眼睛。
“哈哈,说得没错,白发苍苍的老小孩。”老人也在笑,“人的愿望总是随年龄递减的。十几岁的时候,莺莺燕燕花团锦簇真好;二十岁的时候,腰缠万贯日进斗金真好;三十岁的时候,手握大权说一不二真好……四十岁,五十岁,六十岁,七十岁,八十岁……有杰克在身边真好,再无他求;现在,活着真好,至少,我还有时间想他。”
停顿了好久,老人肯定坚定确定地说:“我现在是幸福的,因为杰克要我幸福。”
“只有你一个人出来打猎吗,爸爸?”卡尔有点怀疑,莫非专程堵截?
“这是我最近养成的爱好。你不认为在这美丽明媚的日子出来逛逛是个不错的主意?”奈森牵起缰绳,掏出一把糖果逗引着打着响鼻的猎马。
处于梦游状态的杰克直点头,就差立正敬礼再来一句“是的,长官!”
卡尔气结。他越发确定他从没喜欢过被称为“父亲”的那个人。
“回来之前至少打个电话,我好派人接你。”
卡尔一愣。
回来之前,他们在一家旅馆住了一夜。
“喔塞!我只从电影上看见过!”杰克指着床头金碧辉煌的电话,像一个涉世未深的孩子,蔚蓝的眼睛闪闪烁烁,像被微风吹拂的勿忘我。
为了让杰克体验一下打电话的感觉,卡尔又订了一个房间。
厚实隔音的墙壁隔开了他们,一根电线又把两人联系在一起。
隔着墙壁,他的声音传过来,带着微弱的电流。他握着听筒,铃铛般的话筒靠在嘴边,他的神色是那样不被打扰的专注。
半晌,杰克半开玩笑地低声说:“我还是认为面对面比较好。”
“我也是。”
“一根电线,两个听筒,把情感都过滤了,只剩下空洞的声音。”
“抱歉爸爸,我忘了,忘了给你打电话。”卡尔从旅馆的美好回忆中走出来,漫不经心地对奈森说。
杰克小声念叨:“昨晚明明有电话可用的。”
衰老并非一个缓慢长期的过程,有时候,它反而突如其来。
卡尔同样漫不经心地扫过父亲的脸,突然,他有点发愣。
爸爸,老了。
“衰老真的很突然。”老人指着岩石褶皱般的面孔说,“杰克死后,我就老了。”
“回望年轻的时候,真像一艘无法返航的船,在此岸,回首彼岸的港口。”电视屏幕上是空空如也又饱和了过往的灰蓝色,“杰克死后,”老人平静地说出死这个字眼,这个无法参悟也令人不忍参悟的字眼,就像在说杰克串门去了,一个小时后就回来这样的话。
“我原本的面貌便不知去向。我目睹着衰老在脸上步步紧逼,点点侵蚀,嘴角僵化松弛,额头上布满了科罗拉多大峡谷般的裂痕。”老人翻过一面同样裂痕蔓延的手镜,盯着镜中的映像出神。“很难想象,当初这张迷住了20世纪美国最伟大现实主义画家的脸,就这样,任由没有杰克的时光肆虐践踏。”
“有这么夸张吗?”爱德华表示怀疑。
“在1978年认识我的人,如果1979年再次见到我,一定大为吃惊的。通常人们是一寸一寸衰老,而衰老是在几天之内,野火燎原地降临到我脸上。”老人又点燃了一支雪茄,沉默地看着火舌将茄身烤成焦色,半晌,摇摇头笑道:“不过,花了一年时间,在一个与我和杰克是老相识的优秀医生的帮助下,我总算恢复到正常人的模样。当时有两个心理学家断言我患了抑郁症,三个精神科专家确信我已经老年痴呆,一个精神病医师认为我得了强迫症……你可以问问你爸爸,1979年的确是不堪回首的一年。”
作者有话要说:大大们放心,即使杰克先于卡尔死去,本文也不是BE,真的不是。结尾大大们会吃惊的,相信我啦。(虽然离结尾还有十万八千里……)
、成名之画
泰坦尼克号沉没后的整整几个月,她都作为不可或缺的谈资,出现在俱乐部、酒宴和贵族的沙龙里。
滔滔海水,埋葬了无数辉煌或卑微的的梦想,埋葬了亿万富翁与平民百姓,埋葬了卑微和崇高,埋葬了无知与浅薄,埋葬了人类作为征服者的骄傲,并把希望的种子埋在一些人心里。
“泰坦尼克号的沉没造就了一批名人,杰克也借着这个机会一举成名了,我捧红他的机会都没有。”老人脸上,是嘲弄的、宠爱的笑容。
对于他来说,泰坦尼克号不只是一座海上宫殿,一段梦幻之旅,一场心路历程,更重要的,是一个热情、阳光、可爱、迷人的爱人。
轰动全球的沉船事件三个月之后,不同国家发来慰问吊唁之词之后,费城的名流举办了一场的画展。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位泰坦尼克号幸存者对那次“梦幻之旅”,或者说,“梦魇之旅”的独特解读。风头之盛,直逼他的好友、立体主义的开山鼻祖——巴勃罗·毕加索。
展厅的中央,陈列着杰克的画作。很难想象,在仅仅三个月里,他创作了如此数量众多的作品。
参观者的目光被延伸的画卷牵引着,重温那恍若隔世的梦境。
虽然是黑白的素描,可那线条的舒展,光影的变幻,让人会心一笑,又黯然泪下。
第一幅。
巨大的船身,将阳光隔绝在身后。这是一座名副其实的海上宫殿,海神也会为之汗颜。欢呼的人群,欢送的家人,满脸喜悦的乘客,满怀梦想的旅者,浓烟滚滚的塔一般的烟囱……静止的画面,将人生生拉入那个场景,耳边仿佛沸腾着喧嚣,有海的气息擦着鼻翼溜过。
第二幅。
只能算一张速写。裹着呢子大衣、头戴呢帽、工人模样的父亲,还有父亲怀中不安分地女孩。女孩的小手放在父亲宽大的手上,在炭笔的涂抹勾勒下,几乎化作实质的细腻和粗糙。女孩嘴唇微微张开,一定是看到了什么让她惊奇喜悦的东西,也许是跟在泰坦尼克号后面准备分一杯羹的海豚,也许是不知名的飞速掠过的海鸟。她的卷发乐此不疲地翻卷着,大眼睛仿佛在转动,像池塘里两尾活泼的金鱼。
第三幅。
头等舱餐厅。到处都是银光闪闪的瓷器和玻璃器皿,一尘不染的洁白桌布,还有神态高贵优雅的淑女绅士。看到这幅画,大家都屏住了呼吸,仿佛呼吸稍微粗重了就是对这些上流社会的天之骄子们的不敬。整幅画的目光聚焦处,是一个年轻美丽的小姐,她的姿态可以作为礼仪教科书的封皮,玫瑰花,藤椅和落地窗释放进来的阳光碎片勾勒出她的娇艳动人。可是,这位有教养的上流社会的淑女,右手里执着一支长长的香烟,她的下巴微微抬起,像是把烟雾喷在了某位邻座脸上。她的眼中是不易辨认的高傲,自尊,反抗和不屑,整幅画,隐隐掀起躁动不安的漩涡。
第四幅。
第五幅。
第六幅。
……
倒数第二幅,是正在下沉的船头。无数模糊处理、仅用色彩渲染的逃难的人群,裹挟着难以言喻的焦躁不安、惊慌失措。他们包围着几个提琴的乐师。乐师们闭着眼睛,全身心地沉浸在音乐的海洋里,身畔滔天的、灭顶的海浪仿佛消失不见。大衣有些褶皱,看上去是被风吹动着。他们的恐惧和不安早已融化在乐声里,他们笔挺的身体和平静的脸上,升华出绝对的超脱、坦然和骄傲。
最后一幅,整整一块画布上,盛着外溢的蓝色。涌动着透明的湖色和浓郁的黑暗。参观者的呼吸被掐断了,仿佛巨大的水压压向胸口。他们这才反应过来,这是海面以下的场景。画面中间偏下的位置,有一串气泡,也许是某个登记在死神名册上的可怜人呼出的最后一口气。那时的相机还没有水下拍摄的功,这幅画带来的震撼,仿佛不是颜料压在画布上,而是沉重的深厚的海水,压在每个人的胸口。画面角落不起眼的地方,几个小字蜷缩着,仿佛也被海水的压力压得透不过气——波塞冬的安魂曲。
就在参观者们离开上一幅画,庆幸地深深喘息的时候,就在他们以为到达尽头的时候,转过一个弯,一幅大得像壁画的油画,一改前面黑与白的单薄旋律和蓝色的独奏曲,裹挟着舞动的色彩,给所有人一个永生难忘的震撼。
画面很空阔,甚至是空荡的。这是泰坦尼克号沉没后的清晨。用笔和用色,本该是早晨的清淡,却仿佛多了什么,低低地匍匐在海面上,氤氲在空气中,压向每个人心里。这幅画名叫“沉船”,可是整个画面不见船的踪影。破晓的金色光线,倾斜着点亮了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