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学着他的样子抱胸,两人不屈服的目光对了半天,卡尔妥协道:“好吧,我们各退一步,在霍克利庄园的车道上你来开车。不过出了大门驶入大道,你可得老老实实地坐到后排,坐到我旁边。这样过一把开车的瘾,可以吧?”
“好吧。”杰克一脸的不满足。他小声嚷嚷着:“我要开车,我要开车,我要……”
“1901年3月13日钢铁大王安德鲁·卡耐基宣布退休,20世纪初的十年里,移民像潮水一样涌入,为霍克利家族钢铁事业的发展创造了机遇。”老人平平地伸出手,手心向上,然后翻过去,轻声说:“那时我拥有美国早期富豪中颇具代表性的品质:冷酷,精明,远见,魄力,狡诈,手腕,一步步建立起庞大工业帝国。这双手,这双曾经迷住20世纪美国最伟大的现实主义画家的手,沾满了鲜血。”
“可是,爷爷,那个年代所有取得成就的富豪、所有实现美国梦的大亨,他们手上的鲜血难道比你少吗?无论是埃克森·美孚,约翰·洛克菲勒,亨利·福特还是安德鲁·卡耐基或者摩根,他们都是这样!”爱德华为爷爷打抱不平,“你不必过于自责的。再说,随着公会的强大和工人的斗争,他们的生活不是在不断改善吗?”
老卡尔笑了笑,盯着那双即使皱纹遍布、皮肤松弛、布满了老年斑也掩盖不了骨骼的匀称修长的手,没有说话。
钢铁的音符,交织成一曲激昂的交响乐,在耳边折叠回荡。
杰克对那些鼓风炉、离心机、变频器和高炉不感兴趣。真正吸引他的,是那些蚂蚁一般默默忙碌、辛苦工作的的工人。
突然他听到一个惊喜的声音:“上帝啊!是我眼花了吗?……那不是杰克吗?”那个声音微微颤抖,从一个疲惫的电工身上发出。
杰克停住脚步,惊讶地看到一个人。他眼睛红肿,胡子拉碴,淡金色的卷发乱糟糟的,衣服皱巴巴的不很整洁,手拿测量仪,脸上有几分疲惫之色。但那张脸,杰克是不会认错的,是他在泰坦尼克号上交到的朋友汤姆。
两人同时一愣,紧紧相拥。那是一同在生死边缘徘徊又碰巧从死神那里逃出来的朋友特有的默契。
“汤姆!该死的,你原来没有死在泰坦尼克号上!你这狗^娘养的,最近还好吗?”
汤姆咧开嘴笑了:“我可没有你那么好运,杰克,你可是发财了,出息了。至于我呢,目前还没有被财神光顾。”
两个人再一次紧紧拥抱。
汤姆把仪器放在一边,激动地语无伦次:“记不记得我说过你别痴心妄想?看来,人还是得有点梦想啊,嘿,伙计,你他妈富贵了,改天请我喝酒吧!痛痛快快喝一次!”
“臭小子,你以为我成了剥削阶级吗?我可是卖画赚钱的!”他擂了汤姆一拳,嘴角上挑的弧度特别大。两个人满口粗话地说了好久,浑然不觉卡尔在旁边冒着黑气。
“对了,汤姆,你看见费比了吗?”杰克怀着一丝希望。
汤姆失望地说:“不,没有。你们仓房里好像逃出一个,但不是费比,我没有看见他,他妈的……”
“算了,我们居然能够再见面,已经是上帝的恩典了,我们先不谈这个。总之最近混的还好吗?今天晚上我请你喝酒去怎么样?”
“哈哈,还是老样子。”他吐了一口唾沫,“你的好运可不是人人都有的。最近我太忙了,你瞧,满眼红血丝,后天来找我吧。”
杰克点头,不舍地放开汤姆。
卡尔听不下去了,扭头大步流星的走出去。
他希望杰克追上来。但他没有。
“总算走了,这个吸血鬼。”汤姆重重地啐了一口,按捺住怒气说,“并不是我说你的朋友,可是他就是一只吸血鬼,会把人的精血榨干。”
杰克点点头,突然脸颊微微发烫,他想到了别的地方。每天晚上,卡尔都要把他榨干……
汤姆怀着听天由命的愤怒说:“你在所有的钢铁厂,都可以听到这样一些话:‘我们工作愈来愈辛苦,钢铁生产的多了,可我们的工资却越来越少了。’‘我是在为税务局和暴利商人工作。’
‘我工作的地方是个屠宰场;救护车每天从我的近旁抬人出去。’”
杰克干过类似的活计,他知道,这并不是单纯的发牢骚,这些牢骚包含着铁一般的事实,不锈钢一般的真理。
狄更斯说过,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
虽然他所说的时代离现在已经很久远。
其实,他的话,适用于任何时代。
老卡尔的眼神从那双陷入回忆的黑眼睛后面浮现上来,脸上呈现出片刻昏黄。他补充说:“那是二十世纪初的事了。但对我来说,承载那段日子的过往才是真正的美国。那时候虽然假货遍地、贫富分化、污染严重、坑蒙拐骗、拜金逐利,冒进浮躁,过度乐观,可那个时候,人们——不管穷人还是富人——都信心十足,整个国家飞速发展蒸蒸日上,一幢幢高楼拔地而起,一条条铁路横贯东西,一座座工厂机器轰鸣,一条条海底电缆铺设而成……到处是喧嚣、嘈杂、混乱、拼搏和汗水。大家都在为美国梦忙碌和奋斗,不惜流汗、流泪甚至流血——那才是真正的美国。”
爱德华惊讶地睁大蓝眼睛:“爷爷,我以为你说的是现在的中国!”
洛威特同意地说:“浮躁,喧嚣,拜金……真的很像在说改革开放的中国。”
“我听人说过,中国与美国的差距,是一个世纪。”老人微微一笑,那笑容中包含了狡黠和宽容,“所以我们没有必要弄出什么‘中国威^胁论’。”
老人讲完,用金属断裂一般的声音说:“杰克在1978年去世,他随着美国梦,随着美国的时代,一起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泰坦尼克号和20世纪初,它们所包含的,绝不仅仅是爱情。
、所谓矛盾
当天色逐步渐染上半透明的黑红时,心情极好的杰克吹着曲子回到了家。静悄悄地走进客厅,发现拉夫恰一手掐腰,以标准的姿势站着,语气平静,却显露着凶神恶煞之感。他另一只空闲的手指着一个垂头丧气的仆人,平淡而凶恶地说:“不要试图对我说‘不’,也别想蒙骗我。完成你的任务,立刻,现在,马上。”
不愧是主仆二人,连气场和逼迫人的态度都那么相似。
杰克觉得自己已经是猫步了,没想到拉夫恰还是听到了声响——对了,他是当过警察的人——他一个漂亮的转身,面部肌肉舒展开来,每一丝皱纹里都是笑意:“杰克先生,你回来了,卡尔少爷在等你呢。”
一个人的脸怎么能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切换两种完全不同的表情?杰克觉得他需要抽空给拉夫恰画一幅素描。
因为遇到了泰坦尼克号上的朋友,杰克心情非常不错,他哼着曲子去找卡尔。
推开虚掩的门,他发现卡尔坐在椅子里,十指交叉,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他的眼睛在杰克踏进屋子的那一刻抬了起来,姿态优雅,声线平稳,没有废话,直奔主题:“以后不准再跟那些下等人混在一起,听到了吗,杰克?”
杰克从他平淡的、甚至有些慢吞吞的声音中,听出了恼火和闷闷不乐,还有一丝情人们绝不会错认的醋意。
杰克本来想笑笑的,但不知为什么,他的脸色一下子沉下来,满脸笑容不翼而飞。
没错,他被卡尔戳到了痛处。
杰克扬起头,深金色的发丝在空气中留下一闪而过的阴霾,他蓝色的眼睛变得像浮在海面上的冰块:“他是我的朋友。而且,卡尔,请你记住了,我不想再提醒你一遍:我也是你所谓的他妈的下等人的一员!”
“你是我从下等人的污泥里挖出的珍珠和钻石,不许把你自己与他们混为一谈!”卡尔立刻理由充分地反唇相讥,“你这样说,不但是侮辱自己,更是侮辱我,明白吗?你是我的情人,是霍克利家的人,最好不要给我丢脸。”
卡尔其实并没有把话说完,一方面看到杰克气的胸膛剧烈起伏、脸色煞白,另一方面,他感到血液的PH值急剧下降,害的他不得不停下来,平复一下翻涌的、变成酸性的血液。
杰克从来搞不懂那些常礼服、夜礼服、燕尾服、白领结、黑领结……这一切都是卡尔给他打点。每个尺寸,都是卡尔凭借记忆和用手丈量;每个细节,都是他反复斟酌、与裁缝反复讨论的结果。
当他想到杰克与那个灰头土脸的电工热情拥抱、并且丝毫不介意弄脏弄皱那件礼服——那是卡尔亲自挑选、亲手给他穿上的、新做好的外套——当卡尔想到这些,他就觉得大脑嗡嗡作响。
虽说杰克根本不是同性恋,可他既然能爱上自己,为什么不可能爱上别的男人?虽说那个叫蒂姆还是别的什么名字的电工,与自己的差距何止是云泥之别,可是……可是……该死……可是杰克为什么那样对他……对那个电工展现的笑容,为什么一回来看到自己就消失了呢……
卡尔汹涌的醋意被一阵细微的声响阻断了。
杰克牙齿咬得咯咯响,他脸色和手指的指节惨白一片,拳头攥的紧紧的,似乎生怕控制不住挥到卡尔脸上。他原本平滑的手背上青筋突起,几乎可以看到血液在蓝色静脉里加速流动。
他两片嘴唇差不多是颤抖着张开了:“污泥?哼,你们贵族和富豪赖以存在的一切,都是建立在‘污泥’的基础上的。而且,不要把我当做露丝,我不是你的所属物,你别做梦了。”
卡尔站起来,因为起来的过猛而头微微眩晕,不过他目前不在乎这个。卡尔以更加具有说服力的咄咄逼人的态度,斩钉截铁地说:“可你现在也是我们其中的一员。”
“至少我是靠卖画赚钱的,卡尔,至少我没有剥削过任何人!”卡尔能感受到他的怒火不断上升,但他没有浇水灭火的意思,他逼近杰克一步,压低声音说,像诉说一个秘密:“不过,买你的画的都是富豪和贵族吧,他们沾染了下等人血汗的钱,最终流进你的口袋,这有什么区别?”
杰克反而笑了。他同样走近一步,温软的气息萦绕在卡尔耳边,他用恶毒的语气说出甜蜜并恶毒的字眼:“亲爱的,你真让我恶心,凯尔顿·卡尔·霍克利。”
杰克从没叫过他的全名。现在,他为一个完全不相干的人,叫了……
说完这句话,杰克再次剧烈地喘息起来,然后,大步流星地冲向门口,把门“砰”地一声摔在身后。
卡尔看着他离开的方向,一动不动。半晌,他一屁股坐在沙发里,双手搭膝,手臂撑住上身的重量。他好像要掉进厚重的沙发里了。
又半晌,他才发现自己嗓音嘶哑,口干舌燥。卡尔站起来,腿不听使唤地走过去,准备打铃叫一杯酒,却发现手抖得厉害,根本无法拉住绳子。
傍晚的风渐渐变凉,混合着玫瑰花的香气,有种清爽而肉^感的芬芳。杰克昏昏沉沉的头脑被清风一吹,反而有种更加昏沉的感觉,似睡非睡,似醒非醒。
他不知道自己是梦醒了,还是陷入了更深的梦境。
数不清的思想刺痛他的大脑,像烧红的铁条抽打他的心。
卡尔坐在阳台上的藤椅里抽烟。不行,完全坐不住。他焦躁地站起来,来来回回地绕了几十圈,扔了十几个烟头,灌了几杯烈酒,终于还是把拉夫恰叫来,吩咐他去找杰克。
拉夫恰露出了解的笑容说:“杰克先生开车兜风去了,卡尔少爷。”
“真见鬼!”卡尔愣了半天,还是吐出一句脏话。他到底自己开车出去了!
、夜晚
卡尔和杰克名义上各有一个卧室,不过通常每天夜里会有一个是空的。往常这个时候,他们应该已经躺在床上,天南地北、上天入地地闲聊,或者开始做^爱。但是今天,两个卧室都空空荡荡,悄无声息。
杰克曾玩笑般的说过,他是泥土里翻滚的蚯蚓,高攀不起天空的云雀。
此刻,卡尔脑海中再次冒出这句话。
他心跳得太厉害,胸口的难受让他想吐。
为什么心肌的收缩舒张不能听从大脑的指挥呢?
这时,楼下有些沉重的脚步使他的心脏泵出的血液比平时多了一倍。
拉夫恰上楼报告说:“杰克先生回来了,他正走向自己的卧室准备睡觉。”
过了一段时间——卡尔估计他应该睡着了——他偷偷摸摸地溜进了杰克的卧室。
杰克侧向一边睡着。卡尔在他上方撑起身子探头看过去,发现他睡得并不安稳,浓重的睫毛和薄薄的眼皮偶尔会抖动。卡尔挪上床,背靠杰克躺下,他毫无睡意,想辗转反侧,又怕吵醒了杰克。于是他十指交叉放在腹部仰面躺着,一动不动,仿佛睡美人或白雪公主。
大约是半夜的时候,杰克突然开始剧烈颤抖,他像是憋着气,手伸出,拼命要抓住什么。他大口喘息了几下,大声喊:“不要!不!救命!别放开我的手,不……”
比白天更清醒的卡尔急忙中双臂环住他,拍打着受到惊吓的孩子般的杰克,轻声说:“做恶梦了?”他的嗓音轻柔,隐约着欲盖弥彰的后悔。
“别怕,有我呢,抱紧我,宝贝。”说着卡尔收紧了手臂。
杰克浑身冰冷,额头却滚烫地仿佛在发烧。他把脑袋埋在卡尔胸口,杰克模糊不清的声音简直像是从卡尔胸腔里传出来的一样:“我梦见泰坦尼克号沉了,你说坚持不下去,全身僵硬的像石头,我没能抓住你的手……”
他的声音含糊,逻辑不清,甚至还有语法错误,但卡尔明白了。
他在害怕,他在恐惧,他在矛盾,他在……
卡尔不知道怎么安慰杰克,他只能一遍一遍地说:“我不会放开你的手。”
我发誓,除非你先松开手,否则,我会死死抓着你,一辈子。
卡尔贴的更靠近杰克一些,他把杰克反转过来,使原本后背贴前胸的姿势变成面对面的相拥。
“杰克,”他把头埋在杰克肩膀上蹭着,“你还没告诉我你的生日。”
“生日吗?”杰克微微一愣,“早就过了。”
“可是还有明年呢,再说,晚到的礼物和祝福总比没有好啊。”卡尔捏着杰克的脸说。
“好吧……我的生日是4月18号。”杰克的声音小心翼翼的有些悠远,似乎是生怕惊动了亡灵。
4月18日……
“4月18日……那不是……卡帕西亚号抵达纽约港的日子吗?”
这个特殊的日子,再次把他们带回那段不想回首却永远无法摆脱的记忆。
泰坦尼克号上,作为社会等级标志的舱位成了生命的等码;有的人放弃了筹码,等待死神的审判;有的人终生接受良心的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