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杰克旁边的莫莉忍不住摸了摸杰克的头:“你看,卢森,杰克都害羞了。”接着她话锋一转,“不过,你今天的出场真是震撼人心啊。”
卢森无所谓地说:“德国驻美代表是个副业,伯爵是个兼职。”他的话很平淡,平淡中透出高高在上的意味。
卢森,简直在俯视众生。
杰克试探问:“难道医生才是你正式的职业?”
卢森微微点头。
桌上的人全都陷入了集体沉默,因为他们不知道如何表态,如何回答。
谁会置伯爵的爵位和特别代表的身份不顾,做一个小小的家庭医生呢?
杰克一拍手说:“爱好吗?我真崇拜你,卢森!”
卡尔一方面松了口气,因为杰克打破了突然沉闷下来的气氛;另一方面,他心里恼火极了,恨不得立刻将这个莫名其妙的特别代表、伯爵、医生赶走。他心中隐约有着不祥的预感,这个沉闷诡异的家伙,会给他和杰克的生活平添很多变数。
话题很快又转移到艺术上去了。亨利·福特温和地问杰克:“杰克,你属于不从众的画家,这点很好。可是,如今科学遮掩发达,照相技术日新月异,完全可以临摹出一模一样的,你为什么还坚守着写实的风格呢?”
杰克突然变得情绪激烈,仿佛在场会有谁反驳他一样:“摄影可以复制外形,但不能重现色彩。就算科技继续发展,有一天照相机也可以复原色彩,可它始终没有办法还原人的感情。”
卢森一句平淡无奇的话抚慰了杰克:“科学与艺术是不分家的,杰克。”
杰克听了,立刻安静下来。
“虽然我是医生,但平日我也弹钢琴。科学和艺术是一对孪生兄弟,不能截然分开的。”杰克听了卢森的话,眼睛一亮,小鸡啄米地点头。
在大多人附庸风雅、少有人对艺术真正热爱的时代,杰克找到了知音。
“伟大的作品不需要太多技巧,它们源于心灵。”卢森的话里,有着斩钉截铁的力量。
仿佛银质的锤子重重击打在黄铜大钟上。
老卡尔叹着气说:“那个时代,出现和很多时代的弄潮儿。他们大可嘲笑杰克的落伍与固执。但是很多年后,潮退了,弄潮儿们也无潮可弄了,但是他还在。”
宴会接近尾声的时候,大家开始讨论酒的优劣,他们口中不停地蹦出各种精美华丽的辞藻,比如“浓郁”,“醇甜”,“回味悠长”,“晶莹剔透”,“色泽瑰丽”……听得杰克头晕目眩。于是他举起了酒杯:“最上等的香槟和最劣质的威士忌对我来说是一样的,它们都是水和酒精的混合物。”杰克说完,伴随着客人们的笑声,端起细长的高脚杯一饮而尽。
卡尔责备说:“上帝啊,杰克,你根本不是在品酒,而是灌酒!”
杰克不理他,示意侍者再倒一杯。
亨利说:“小杰克,你到底是年轻人,这么有活力,我们都老了,世界很快就是你们年轻人的了。不过,我还是想问,卡尔说,你每天早上六点就起床,半夜才睡下,会不会很累?”杰克眨眨眼,举起流光溢彩的杯子,一双半透明的蓝眼睛睁得大大的,说:“早上起来,睁开眼,还活着,不错;晚上一闭眼,睡得着,值了。每一天都是一份礼物,每一天都值得感激,让我们为今天干杯吧。”
大家都受到了杰克的感染,包括卢森,也举起杯子,整齐划一地说:“为今天干杯!”
那些五光十色的画面逐渐散开,出现在眼前的,依旧是听得入神的那些人。老人悠悠地说:“如今我年纪大了,许多器官早就罢工了。可我还是很感激剩下这些勉强运作的器官。杰克说过,每一天都是一份礼物,每一天都值得感激。”
、压力大?
一场晚宴,卡尔·霍克利与亨利·福特签订了互利合作的合同。
合同签订以后很多天……
“卡尔,你最近压力太大了,需要休息!”
“压力大?你怎么看出来的?我记得昨天晚上你嗓子都哑了,难道我做的还不够?”
杰克恶狠狠地翻着眼皮说:“哼,昨天晚上分明是做到一半结果你睡着了。”
“……不够就直说嘛,我会做到你满意为止。拐弯抹角地说我压力大,可不是你的风格。”卡尔抱胸。
“卡尔!”杰克把桌子上的文件通通挪到一边去,其实,他更想做的,是把桌子掀了,“我说过很多次,你需要休息了!自从你跟亨利的汽车厂签订了合同之后,你的睡眠就螺旋递减,而压力直线上升!”
卡尔望着被杰克挪得远远的文件、钢笔和墨水,无奈地耸耸肩说:“睁大你漂亮的蓝眼睛看看,杰克,我哪里有压力了?”
杰克看硬的不行,于是改变了策略,他干脆坐在卡尔腿上,一手抚上卡尔的左胸说:“在这里。”
“什么?”卡尔的思维没有接上,有点发愣。
“这里,有压力。”杰克轻轻地把脑袋埋在卡尔胸前,低低地说,“你不甘心生活在父亲的阴影下对吧,亲爱的,然后你就豁出命地去干。”
“当然。”卡尔的声音有点僵硬,一方面是因为提到了父亲,另一方面是杰克的举动,让他某个部位硬了,“他休想看不起我。”
“看不起?”杰克的苦笑从卡尔胸口上传来,闷闷的,“他以你为骄傲,卡尔。”
“你说话真体贴。”
“我没有为你父亲说话的意思,但你必须明白,所有父母,最大的希望,都是孩子过的幸福。”
卡尔不屑。他?一个被爱情冲昏头脑的老家伙,只心心念念记挂着去世的妻子,从来没有真正爱过自己的孩子。
杰克叹了一口气,把话题从奈森·霍克利身上移开:“我们还是谈谈你的压力问题吧。”
卡尔还是那句嘴硬的老话:“我没有压力。”
杰克再次叹了一口气,循循善诱:“压力不是坏事,亲爱的。比如体育活动中,我们给肌肉压力,然后肌肉就会发达;感情生活中,我们给心灵以压力,心灵就会成长,然后变得更加坚强。卡尔你不是生活在无菌室里的人,怎么会被这一点点压力压倒呢。”
“既然明白我不会被压倒,宝贝,那你还紧张什么?别跟个女人一样,啰啰嗦嗦婆婆妈妈的。”卡尔凶巴巴地说,掩饰住嘴角的微微一笑。
杰克继续诱导:“压力不是问题,问题是缺乏休整。当压力转变成慢性压力,继而演变成长期焦虑,最后形成了抑郁。”
“杰克,你的逻辑推理能力不错,据我所知,搞艺术的家伙说话都缺乏逻辑性,就像东方人一样。”
杰克赞同道:“没错,我在巴黎的时候有一些中国朋友,他们都是留学生,写的论文常常被教授打回,因为缺乏逻辑。”然后他话锋一转,又转向了体育:“马拉松运动员和短跑运动员的区别在于,短跑运动员是冲刺之后还有休息,而马拉松却要长期地不停地奔跑。管理着世界的中心,不停地追求极致和完美,你应该停下来告诉自己——我该退休了,我该休息了。因此,卡尔,冲刺一段,就停下来休息一下吧,否则你会被掏空的。”
卡尔做恍然大悟状:“原来如此,你担心的是这个!我明白了。”他抱住杰克,手迅速伸入他的背心,迅捷地解开他的扣子,在杰克还来不及反应的时候,就把他平放在沙发上:“我会做一次休息一下的,你放心,绝对不会被掏空。”
杰克抗议无效地挣扎几下,然后就放弃了。他突然有种微妙的感觉——用一个中国朋友的话来说,就是——对牛弹琴。
他甜美的声音从喉咙和双唇里发出,混合着音乐。
一场高耗能的短途冲刺结束后,杰克勉强翻过身来,从卡尔身下爬到卡尔身上,伏在他胸口低声喘息。卡尔玩弄着他金灿灿的柔软头发,看着融化的黄金在指间流动,突然开口说:“你是个男人真好,杰克。”
杰克有点莫名其妙,半天把头抬起来,下巴支在他发达的胸肌上,不解地问:“你说这话,是想表明什么?”
卡尔没有正面回答杰克的提问,而是从反面开始了论证:“当一个女人介入你的生活,就像碰上一堵墙。每当你有了想法,却发现她早有计划,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杰克有点明白了,于是顺着卡尔说下去:“你是指,你想谈论艺术,她却总想谈情说爱;你要去剧院看戏剧或芭蕾,她却忙着找披肩、手套和挑选帽子?”
卡尔拍了拍杰克翘起来的苹果一样的屁股,点头说:“还有,她的三姑六婆、七大姑八大姨,都会出其不意地来访,弄得你不知所措。”
卡尔也稍微休息了一会儿,点燃了一支雪茄。杰克从卡尔嘴上拿过,抽了一口,又安放到他的双唇里。两人一时陷入了激情后的沉默。
“还好你不是女人。”再次沉默了几分钟,卡尔一口气说下去:“还是男人好啊。只要你有困哪,随时都会帮助你;只要你沮丧,随时都会振作你;女人们只会整理她们的头发和衣服,却不会整理整理内心的思绪呢?”
卡尔顿了一顿,炮珠般的发问:“如果我晚上回来晚了,你会咆哮吗?如果我不小心忘记你的生日,你会大惊小怪吗?如果我跟别人出去,你会生气吗?如果我突然没跟你说话,你会觉得受轻视吗?”
“废话,别胡扯了,当然不会!”杰克无所谓地说。
其实,他还想加上一句:卡尔,这与性别无关。造成这些的,都是爱。
、一百年后
有一天,卡尔看见杰克正在写信。他趴在桌子上,袖子卷的高高,手指上沾染了墨水。
卡尔侧眼一看,看见了一行字:
卢森,我的朋友,此刻我正坐在漂亮的霍克利庄园里,给你写这封信。我和卡尔正坐在藏书室里,遥望着窗外的天空。
发现这封信是写给自己的家庭医生的,卡尔绷紧了所有神经。他在杰克上方撑着身体,继续看下去:
美国——尤其是匹兹堡——气候并不怡人。我忘不了那悬浮着尘埃的天空,一旦有光柱的照耀,就会看到呈螺旋状飞腾的细小飞尘;我忘不了夜里的灯火通明,这样强度的光会让鸟儿迷路;我忘不了裸^露着土壤的山头;我忘不了被毁掉的森林和被开垦的土地,我忘不了匹兹堡与伦敦类似的烟雾;我忘不了鼓风炉、炼钢炉、焦炭厂、碎煤厂、轧钢厂每日吞入的大量煤炭和吐出的大量黑烟。
亲爱的朋友,你是个受到艺术之都熏陶的高雅人士,我相信你也对我上文所说的一切抱有不满。但是,我的朋友,我对我们的前途,充满了乐观。
我们正在努力,为自己,也为我们的后代,同时也为所有人奋斗着。我坚信,我们所面临的一切困难都是有时限的,正如痛苦和幸福都是有时限的。我坚信,黑烟弥漫的日子终会过去,阶级对立的时代终将结束。总有一天,黑种人和白种人,黄种人和红种人,富人和穷人,健康人和残疾人,都能享有平等的权力,都能获得应有的幸福;我坚信有一天,战争的硝烟永远散去,不会有痛苦的生离死别,不会再有人因为因为枪炮而失去肢体,不会再被困在轮椅上动弹不得;我坚信,有一天,所有相爱的人,都可以站在教堂里,在上帝的见证下,接受亲朋好友的鲜花和祝福……
朋友,也许你会把我的话当做梦呓,可是,连梦的没有的话,与死亡还有什么区别?冥后,伟大的尔塞福涅特地让睡神在人的睡眠中加入了梦境,因为无梦的睡眠,就是死亡。
亲爱的卢森,你一直对人性、对世界持有悲观态度。不如我们打个赌吧,赌一百年后,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更好还是更坏,更接近天堂还是更靠近地狱。赌注由你决定。
看到这一段,卡尔嗤笑,觉得杰克还是小孩子心性。但为了放心起见,他还是继续看下去:
我们现在所做的,是耕耘。在艺术和科学的领域,在物质和精神的殿堂,为后人开辟一块土地。
一百年后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美国人会不会仍然被古老的欧洲蔑称为“乡巴佬”和“暴发户”,还是变成人人向往的圣地和天堂?我们立国的“自由”和“民主”,能否真正得以实现?我们借以飞速发展的清教徒精神,是沉淀在血脉中,成为一种生存理念,还是在成功与享乐中被忽视和抛弃?人们能否还雄心勃勃的,为美国梦奋斗、拼搏、流汗乃至流血?
我的好朋友,一百年后,我们都不在了。但匹兹堡还在,宾夕法尼亚还在,美国还在,欧洲还在,地球还在。
我们种下的种子,也许我们看不到它的成长。历史动辄以百年千年为基本单位来衡量,与之相比,我们的生命是多么渺小。不过,与没有信仰的民族相比,我们是幸福的。因为我们知道,就算在这个世界死去,在另一个世界,我们又会再次相聚。因此,死亡不值得畏惧。
我们埋下的种子,也许十几年后,才能看到发芽;几十年后,才能开花;而我们可能一辈子都品尝不到它的果实。但是,看到花朵、吃到果实的人——无论花朵是绚烂还是暗淡,果实是甜美还是酸涩——他们会继续嫁接栽种,荒原,也会变成我们真正的家园。
一百年后,让我们在上帝的圣殿里,看看我们打赌的结果吧。
看看所有实现和未实现的梦想。
看到这里,卡尔一把夺过杰克手中的信,摆出一张凶巴巴的面孔说:“死后还想着跟人家小弗洛伊德相会?那我呢?”
杰克打着呵欠说:“你?卡尔·霍克利?咳,你难道没听说过这句世界上最伟大的格言——富人想要上天堂,比骆驼穿针眼还难?”
卡尔的口齿也越来越灵便,他立刻反唇相讥:“亲爱的,现在你也成了有钱人。”
“……好吧,”杰克耸肩,把钢笔搁在信纸上,“反正地狱与天堂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想要与魔鬼共进午餐,需要一把长勺。”
老卡尔把一张褶皱密在一起的脸孔埋入指节变形的手心,尝尝地叹气。
“快一百年了,杰克。如今的美国,既是你想要的,又是你极力想要避免。你可能已经认不出美国来了。”
爱德华疑惑地说:“我总是觉得,二十世纪初的美国,很像二十世纪末的中国。”小霍克利的话博得了在场人士的一致赞同。
“虽然大部分人都对中国抱有敌意,但我还是很欣赏这个新兴的国家。”卡尔抬起眼来微微一笑,“前一阵子,我去过中国,忙碌的氛围、高速运转的节奏,拜金逐利的思潮,还有勤劳努力乐观的人们……像极了我们年轻时代的美国,总会让我想起,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