棕色头发的年轻人惨然一笑:“我多么希望能像你一样,从这个时代贫瘠的土壤中开出繁花,结出硕果。可是我不能够,压根不能够……该死的,我本性太悲观了,所以总想掌控一切。很抱歉跟你说这些,你没有义务做我的垃圾桶的。”
杰克默然,他安慰地拍了拍那人的肩膀,示意他没关系。
年轻人忍不住大倒苦水起来:“现在的人,已经从内部腐朽了。他们又离不开生养他们的土壤,只能挂在原有的枝头上,直到生虫、干瘪、腐烂为止。”他的声音心烦意乱,极为火热而尖刻,“人人都在说……说什么爱是最伟大的,都是在骗人!还不如说恨是最伟大的呢。人们需要的是仇恨,仇恨,只有仇恨。人们打着正义与爱的旗号得到仇恨,他们从所谓的爱中提炼出杀人的仇恨。死亡,谋杀,酷刑和惨烈的毁灭,我们尽可以得到这些,这些仇恨的恶之花。我憎恨人类,也憎恨我自己,我希望人类被彻底灭亡。人类将逝去,如果每个人明天就消失,世界也不会有什么大损失,不,只能会更好。”
“你希望人类被毁灭吗?”杰克倒吸一口冷气。
“不错,尤其是犹太人,他们是最有害的。”年轻人说的愤世嫉俗。
杰克不想反驳,也无力反驳。他知道眼前这个年纪轻轻的男人一定受过人类的巨大伤害——特别是犹太人。杰克只能缓和地、友好地说:“如果生活在古雅典城,毫无疑问,你一定会成为个语惊四座的大演说家,哪怕说出的都是耸人听闻的话。”
年轻人缓了缓气,对杰克的恭维报以微笑,不过摇头说:“我对政治虽然感兴趣,但比不上我对艺术的兴趣更大。我明年会继续报考维也纳艺术学院。”
“你打算留在维也纳吗?”
“没错。维也纳的空气都是由艺术的分子构成的,呼吸着它,感觉肺部每一个细胞都在唱歌。对现实的幻灭感更加深了我对艺术的热爱。我明年一定会被录取,正如同我坚信我会成为一个出色的画家。”年轻人眼中露出向往的迷醉神色。
“这么优美匀称的手,生来就是指挥色彩和线条的。你如果不被维也纳艺术学院录取,一定是世界的损失。可惜我早就没有耐心上学了,否则说不准我们还会成为校友呢。”杰克冲他笑了笑,“我是否能有幸知道你的大名呢?这样,十几年以后我就可以自豪地吹嘘,我年轻的时候可是跟伟大的某某先生喝过酒。”
年轻人笑了,刚才与刚才愤世嫉俗、怒气冲冲的样子判若两人。他脸颊通红,不知是喜悦还是腼腆。
让我们暂且把时间的指针向前拨一拨。
1939年9月1日,离世界大战(一战)已经过去25年了。吃过早饭,杰克与卡尔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没有别的安排,今天完全属于他们两个,也只属于他们两个。靠着卡尔,杰克随手拿了份今天的报纸,准备读给卡尔听。这是他们几年前养成的习惯。
头版头条上赫然是令人受惊的七十二磅的粗体字:9月1日凌晨4点,德军闪击波兰。旁边的配图是德国元首做演讲的肖像。德国元首是个目光阴沉、眼神锐利的男人,梳着三七分头,嘴唇上方留着一点厚厚的髭须,眉毛微微皱着紧贴眼睛,眼袋很重,面庞瘦削,。
杰克的双目圆睁,不由自主地坐直,嘴唇抿的紧紧的,好半天才失声大叫道:“你疯了!阿道夫·希特勒!!!”
杰克紧闭双目紧抿双唇,任凭卡尔怎么摇晃他也无济于事。他把脑袋埋进卡尔肩膀里沉默了很久,才沉闷地说:“他没有被维也纳艺术学院录取,的的确确是这个世界的损失。”
作者有话要说:阿道夫·希特勒于1913年离开维也纳。为行文方便,把时间稍微改动了一下。
、大亨
杰克在维也纳的同一时间。
老爷子看来完全对权力失去了兴趣,他把公司和工厂完全放手给了卡尔,甚至不再过问他干的怎么样。年轻气盛的卡尔自然不会放过这个良机,他立刻对公司进行了一连串外科手术式的变革,对各个部门都进行了精简和重组。
曾经无比热衷的狩猎、游艇、宴会、酒会和马球赛,也慢慢让他失去兴致了。杰克惯坏了卡尔的胃口,他那么热情,那么快活,那么生机勃勃……上流社会的一切跟他比起来,都像一潭死水那样暮气沉沉。偏偏杰克现在不常在他身边了……除了与公司里那帮老家伙们斗智斗勇,实在没有什么更好的消遣方式了。
卡尔与他的父亲,在处理公司事务上的风格完全不同。奈森是个还算典型的南方贵族,傲慢却乐善好施,公司和工厂里养着一群卡尔口中的“寄生虫”。卡尔丝毫不念旧情,他找了个借口,把一批占据资源的废物——一群为公司工作了几十年、白发苍苍、步履蹒跚的老经理、老员工们——通通打发出门。当然,他还是按照惯例给他们分派了一笔足够为生的退休金。他聘请了一些工程师和技术人员,给他们很低的工资。卡尔本人喜欢享受,生活得十分奢侈,在公司的花费上却吝啬得不肯多出一个子儿。他在一切细节上压缩开支,斤斤计较地让人恼火。
老奈森不太赞同卡尔的管理方式,但他什么都没说。奈森就这样不知不觉、不动声色地在人们面前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手腕果决、冷酷严厉的年轻人。
剩下的路,需要卡尔自己来走。
卡尔没有经历过战乱、贫苦和饥饿,而是生下来就有父辈铺成的坦途等着他。父亲的溺爱加强了他的优越感,使得他对“下等人”的态度十分傲慢无礼、高高在上——除了意外闯入他生命的杰克(当然啦,卡尔刚认识杰克的时候,对他的态度也根本称不上有礼有节)。尤其是工厂里干活的工人们——这些性格粗野、举止粗俗的野蛮人,全都是他扩张势力的工具,全都得按他的意志行事。卡尔才不管他们是否乐意呢,才不管人家是否抱怨他呢,才不管工人怎么看他呢——工人不为他工作,下一顿就没有着落。
什么人道主义,什么痛苦和感情,什么慈悲与怜悯……宴会上言不由衷、词不达意的交谈中涉及得太多了,太可笑了,根本不值得理睬。人就是工具,要紧的是好不好使,别的都无所谓。
“我那时候是不是特别自以为是?”老卡尔脖子伸直了,皱巴巴的皮肤上的斑点似乎也跟着延展,眼睛像一团升腾的黑色泡沫,“如果人真的是工具,我当然也是工具了。那么我的情感,我的痛苦,我的挣扎,我的喜悦和爱……又安放在何处呢?”
该死的!卡尔忍不住在心中骂了一句。杰克好不容易回来一次,老家伙却突然蹦跶起来,支使我出去办事!
确实是无关紧要的事,奈森却铁了心一定要卡尔去办。事实证明,固执起来的话,儿子还是嫩了点,斗不过老子。
顽固的、不识趣的老头子!
卡尔命仆人简单收拾了一番,风风火火赶去了亚特兰大,在心中把老爸指责了一遍又一遍。
卡尔一走,奈森就住进了医院。卢森作为霍克利家的私人医生,与医院起了冲突和争执。他们对老奈森的病持不同意见,杰克夹在中间,无可奈何地斡旋。
送走了卡尔后,奈森强撑振作的身体彻底垮了下来,已经没有办法不借助轮椅,再后来就离不开病床了。剧烈的疼痛让他失去了活力,人已经不很清醒了。沉寂渐渐笼罩了他的身体和头脑,他浓密的白发掉光了,强壮的身体迅速消瘦下去,脸色灰败嘴唇乌青,眼看着生命力一天天流逝。
他对杰克开玩笑说:“还好卢森和医院的医生们在这一点上达成了共识,他们都认为我脑部积水很严重了。我现在的感觉就像溺水,不能思考,呼吸困难。”
杰克几乎能看到水在他身上上涨,逐渐将一个原本精神矍铄的老人淹没。
“我只能坐在这里看着你不断下沉吗?”杰克苦涩地说。
老奈森微微一笑:“有办法的。”
“?”
“把插在我鼻子里的管子拔了。”
“你说什么?”杰克火烧屁股似的跳起来。
“别急,小伙子。要知道,现在生命对我来说已经成了负担。止痛药彻底失效,活一天就痛苦一天。”老人咳了几声,目光却很平静,“我曾经很多次与死神擦肩而过。知道吗,杰克,我十几岁时——那是南北战争时候的事了——我差点死在北方士兵的刺刀下。那个时候我们还在战场上拼刺刀呢,是不是很有趣?我从刺刀下死里逃生,又差点葬身火海……类似的事情太多了,能活下来就是奇迹,而能活到现在更应该感谢上帝。死亡在你们年轻人看来,或许是一个死寂冰冷的黑暗王国。可在我们看来……却是一种退场机制,一种彻底的休息和安宁。”
杰克嘴唇紧紧抿着摇了摇头,声带微微有些颤抖:“不,奈森先生,这一点你说错了。我们也曾经与死神面对面打过招呼呢——您不该忘了泰坦尼克号。”
老人冲杰克一笑:“我明白。帮我请卢森进来好吗,我的好孩子?我想请他帮个小忙。”
杰克擦了擦眼睛,出了病房。
卢森的模样也没有变化,还是像手术刀一样锋利,唯一不同的是,这把手术刀已经不再随便把刀刃对着所有人了。他彬彬有礼、礼貌周全得像一个国王:“请问有什么可以效劳的吗,奈森先生?”
老人虚弱地点了点头:“卢森医生,请帮我拔掉管子,然后送我回家,劳驾了。”
、引诱(补全)
匹兹堡钢铁大亨,奈森霍克利,在平凡的、与其他日子没有什么不同的一天,悄悄葬在霍克利庄园。
“去我家住几天吧,杰克,你看起来不好,很不好。”卢森不愧是个心理专家,他差不多把人心彻底摸透了。奈森去世了,卡尔在亚特兰大一无所知,杰克的心处于最脆弱的状态。
卢森住在一间小小的单身公寓里,屋子后面有一座同样小小的花园。这座屋子并不像主人那么冰冷,而是洋溢着古典气息。踏入这座屋子,杰克仿佛穿越回了十七世纪的时空,满满的,古典的华丽和阴沉。真令人吃惊,处在现代医学尖端的卢森弗洛伊德,家中竟然没有一件现代的设备和摆设。这一切的摆设,烛台,铜炉,瓷器,织锦……都可以追溯到数百年前。桌子上摆满了鲜花,遮住了桌子的很大一部分,仿佛花园中花枝低垂,花影重叠。
“你很迷恋过往的一切。”
“是的,过往的日子优雅又有秩序,比我们现在更加接近感官,更加接近心灵。”
杰克摘下帽子,脱掉大衣,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主人没有坐下来陪伴客人,他坐在客厅里的高脚凳上,弹起了古钢琴。他们聆听着古钢琴奇特的音色,一边闲谈着。杰克听着自己的话,有时又不知道到底是谁在说话。他发现那人在介入他的内心深处,谨慎而不动声色。他有点局促不安,卢森是个危险人物……
一曲终了,危险人物卢森把杰克领进起居室,指着那张舒适的床,凝视着杰克疲惫又不安的蓝眼睛说:“睡吧,你累了,睡吧,杰克。”
卢森灰色的眼睛深处有一个巨大的漩涡,杰克不由自主地被卷了进去。这就是催眠吧……
杰克蜷缩在被窝里,他睡得很熟,很沉,像小猫一样蜷缩着身体,像婴儿蜷缩在母腹中那样毫无戒备,直到醒来。这一眠像深不见底的海洋,像黑沉沉的幕布,像无梦的死亡……所有的负面情绪都消散在无色无边的、死一样的沉眠里。
杰克醒来后,穿上放在床头的一件蓝色晨衣,慢吞吞地出了门。
“早安,杰克。这件蓝色晨衣很配你的眼睛。”
令杰克大吃一惊甚至大跌眼镜的是,卢森□地靠在壁炉边,对着杰克礼貌地问好,那模样就像盛装出席宫廷舞会似的。
那具奇特的身躯在静态的家具中间移动起来,杰克微微有些发愣。
卢森再也没有手术刀似的感觉了,仿佛那些冷傲、淡漠全都随着衣服一起消失了,只留下一种婴儿般的纯真和懒洋洋的美。他皮肤苍白而没有血色,甚至有几分病态。卢森身子瘦小,比杰克还矮,骨架却很结实,仿佛一只手就能把杰克举起来。杰克甚至还注意到那双灰色的眼睛……卢森就像酒神狄俄尼索斯一样,整个人仿佛被鲜花和橄榄枝包裹着,洋溢着狂欢的气息,和最原始最野性的诱惑。
“不用穿衣服是多么美妙的享受啊,杰克。来,过来,让火焰舔舐你漂亮的皮肤吧。”卢森以古老的欧洲贵族的腔调低声说,仿佛在唱一曲咏叹调。
“生活在热带丛林的人们就是这样,他们比我们这些文明人更加接近真理和自然法则。来吧,杰克,这样你才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感受到自己真正在活着。”
他对杰克伸出手:“来吧,杰克,我们去花园里看看,否则辜负了这么明媚的阳光。”
杰克像被蛇诱惑的夏娃,接受挑战地脱下了晨衣,那具腰肢纤细、肩头圆润、臀部轻盈的从蓝色的绸光中跳跃出来,卢森的灰眼睛迸发出一星火光。
两个人□裸地走向花园。
“来吧,杰克,来吧。用嗅觉这种最古老、最接近心灵的器官,来感受这个世界。”卢森以一种膜拜的姿态,躺在一片草坪、一簇花丛中。那张从来就没有多余表情的面孔,是如此的放松,如此的自在。卢森以一种婴儿蜷缩在羊水中的姿态躺在花丛中,他伸了个懒腰,舒服得发出轻微的鼻音——像一个坠入凡间的天使,又像引人堕落的恶魔,更像一枚禁忌之果,是洁净纯粹的毒药。
杰克咧嘴一笑,一排洁白如玉的小牙齿亮晶晶的,他也躺了下来,与卢森并肩。
金发男孩悠悠地说:“我承认,卢森,我曾经被你诱惑过,甚至有那么几次我确实想要接近你,然后被你征服。可是卢森,你一定要明白,这个世界上漂亮迷人的美人儿太多了,诱惑太多了。难道你要见一个爱一个吗?这一点诱惑都抵御不了,还能叫男人吗?”他懒洋洋地伸展着身体,“
抱歉,我的好医生卢森,今生今世,我只接受一个人的引诱,并心甘情愿在他的诱惑中沉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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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呢?
再后来……很多事情都陆续发生了,无论我们是否有所预料,无论我们是否愿意看到。
比如世界大战的爆发,经济大萧条,比如第二次世界大战,比如……小奈森·唐森·霍克利。
“我这一辈子,最幸运的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