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身体靠在椅背上，腿架在桌案上，端起茶慢慢喝了一口，轻轻揉着我右手中指上磨起的老茧又叹了口气。秋后我总算是把大理寺狱中清理的七七八八了，除了一些我无权管的案子外，都折腾完了，写的结案文书就有半人高。那个该死的罗尚还是老找我的茬，现今姜寒去了江南，罗尚忙着把姜寒的职权揽过去，这几天似乎是顾不上我了，我终于可以喘口气，喝喝茶了。
刚想着能喝喝茶，喘口气儿了，就又来事了。
“龙寺正，赵大人有请。”
赵铎一改平时好好先生的和善模样，用一种阴森森的目光打量我，那目光打量在我身上的感觉怎么形容呢？就好像是一群五颜六色的毛毛虫，还都是有毒的，在身上不停的爬的那种感觉。
我低着头在心里不停的琢磨着，自己哪里惹着他了。
“龙大人果然是能力超凡呀。”赵铎语气不善的道。
“不敢，下官只是尽力而为而已。”我小心的道。
“好个尽力而为，小半年里你一个人断的案子，赶上我们整个大理寺所有人加起来的了。”
莫非是我表现太过，犯了众怒？
小心了再小心的道：“下官所审理的案子，乃是这一两年里积下来的旧案而已，各项证据、口供尽皆齐全，所以好审。”
“现在有人告你，滥用律法，为人犯脱罪，可有此事？”
又是罗尚。
我咬了咬牙道：“我滥用了哪条律法？为何人脱罪？所脱何罪？还请那人出来和我当面对峙。”
“龙跃，你在这里巧舌如簧也没有用，且回去吧，等着向都察院解释吧。”
“好，我等着，我到底要看看，这世间公理是否尚存，这天理还是否昭彰，你赵铎和罗尚是否能只手遮天。”说完我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丫的，累死累活小半年，就这么着把我踢出来了，都失业了，我还怕你个鸟呀。
赵铎转身打开一扇暗门，走了进去，对坐在里面的雷丰瑜道：“听到了吧，龙跃那小子，胆子都肥成这样了，你还让他练胆？”
雷丰瑜笑着合上手里的一摞卷册，“龙跃的脾气是比以前见长，不过，你发现没有，他审的所有案子，最后人犯所判最重不过是流刑，没有一个斩的，那小子他不敢杀人呐。”
“你要想让他操刀杀个把人还不容易，何必费这么大功夫？”
“宝剑开锋是要作千人斩的，杀个把人怎么够。”
赵铎想了想试探的道：“你要让他对付江南那一群？”
看雷丰瑜点头，赵铎提醒道：“那差事棘手的很，你真舍得让他去？”这位皇帝陛下对龙跃的重视，以赵铎的眼光，当然能看出一二。
“这次我跟他一起去。”雷丰瑜说完，站起身来，向外走去。
“你决定了？”赵铎从后面追问道。
“都准备好了。”雷丰瑜头也不回，只向身后的赵铎摆了摆手。
第二十八章
秋凉了，再加上我心情不好，只觉得秋风冷落又萧瑟，不禁把脖子往衣领里缩了缩，把手拢进袖中，慢慢的往家里走。
走着走着，心中最初的怒气平复了下来，渐渐的觉出有些不对劲的地方来了。
我为官这两年多来，没少出风头，遭人嫉恨也在所难免，但这个人再怎么说也不该是赵铎。再者，我这两年虽也遇上像吴添彩和罗尚这样挤兑我的，但一直也没有什么真正的大麻烦，一方面是我这人有几分机灵，但更多的只怕还是得圣上眷顾所致，我又不是个缺心眼儿的，这个道理自然还是明白的。
罗尚为官几十年，同期的老臣已所剩无几，他却还能在高位上屹立不倒，其人办事能力是一方面，只怕揣测上意上也是个中高手，他如今大刺刺的将我踢出来，只怕真正的原因还是出在雷丰瑜身上。那我又是哪里得罪了雷丰瑜呢？
我正在这里瞎琢磨呢，冷不丁一乘轿子停在了我身边，轿帘挑起，露出一个人的脸来，“龙跃上来。”那人低声喝道。
我惊了一跳，没想到说曹操曹操就到，“陛……”
没等我行礼他就探出手来，一把抓住我的肩膀，将我拽进轿子里。
“陛下这是……？”我满腹惊疑。
“你小子胆子够大呀，居然敢跟赵铎叫板。”雷丰瑜道。
“臣……臣……”我不知说什么好，这皇帝的消息可真灵通。
见龙跃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雷丰瑜直截了当的道：“赵铎让你回家，是朕授意的。”
果然。
“现在正是河蟹最肥的季节，朕是想让你去江南吃螃蟹。”雷丰瑜冲我眨了眨眼睛。
“吃螃蟹？”我低头寻思了一下，“姜寒不是已经在江南吃螃蟹了吗？”
“那螃蟹太厉害，姜寒一个人逮不着它们。我决定让他在明里追，你在暗处堵，到时候咱们君臣美美的吃他一顿螃蟹宴。”雷丰瑜高高的挑起眉毛，把双拳往一块一击，自信满满的道。
我吞了口口水，默然不语。皇帝陛下您也太看得起我了，上次去边关我也就是出了点小主意，上面还有周辉那个久经沙场的老将坐镇着呢，这次要是让我去江南抓螃蟹，估计我就是被螃蟹嚼碎了吞下肚的份。
雷丰瑜看我不吱声，从怀里取出一物塞进我手里。
我低头一看，是一卷黄绫圣旨，展开来满纸朱红，让我吓了一跳。
一般圣旨皆是内阁拟定，皇帝加盖印玺，乃是黑子红印，但这幅圣旨却是皇帝朱笔亲书的。
满纸的朱红让人触目惊心，我一时手都有些抖了。
……都察院左都御史龙跃为钦差……执掌生杀，无论官职皆可先斩后奏……可随时调动江南驻军，江南都指挥使高华彩见旨襄助……
“龙大人，恭喜你了，现在你已是左都御史了，正三品，跟赵铎同级，每月俸禄一百一十两银，这螃蟹吃的可满意？”雷丰瑜假惺惺的抱拳对我笑说道。
最高人民检察院检察长，还年薪过百万！丫的，拼了。
翻身跪在轿子里，把圣旨高举过顶，诚恳又诚恳的对雷丰瑜道：“陛下让臣去江南吃螃蟹，咱就去吃螃蟹，陛下要是让臣去南海捉鲨鱼，咱就去捉鲨鱼，总之，臣愿为陛下肝脑涂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明知道龙跃是在做样子，但这话听在耳中还是说不出的受用。雷丰瑜满意的拍了拍龙跃的头，“给你两天假，回家去好好休息、陪陪家人，两日后十里亭，我派人在那里等你，和你同去江南。”
“臣遵旨。”
********
说是休息其实也没真个休息，连着两天往户部跑。江南的差事可不是那么好办的，弄不好就是空手而归，到时候高官厚禄没捞着还得惹一身骚。
“呼呼”昨日一场秋雨天气骤寒，我哈着气搓了搓手，把肩上的包裹又紧了紧，前面就到十里亭了，不知道这趟跟我同去的是谁，如果能是鲁宁就最好了。
十里亭那里停着一辆马车，这辆车子除了略大一些外，从外表看来，也和其他马车没什么差别，只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是上次接我回京的那辆车子，但此时车前站着的，却不是王莲江而是一个棕黑色脸庞，身材高挑的男子。
这男子，一身黑色剑袖短打扮，腰间巴掌宽的牛皮宽腰带，将他腰身塑得更是挺拔笔直，脚踏薄底鹿皮短靴，裤脚塞入靴中，一头微有些卷曲的长发在脑后用皮质发带束了个马尾，好一派英姿飒爽的，江湖侠客样的利落打扮，只是五官长得太过平庸了些。
他身后的马车上，还坐着一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车夫，斗笠挡住了他的脸，看不清面目，只觉得他坐在车辕上都比我高了半个头、宽出一个肩，那身材是相当的高大。
车前那人见我打量他们，对我抱了抱拳道：“龙大人车上请。”
一听这声音我大吃一惊，可还没等我开口，那人就揪着我的肩膀，把我拽进了车里。这强势霸道的样子，不用怀疑了，真是那位。
“小子终于认出我来了。”雷丰瑜拍了拍我的头道。
我无奈的在心里暗自叹息，雷狐狸的脑瓜，真不是我这种正常人所能揣度的，搁他身上真是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见我愣神，雷丰瑜蹙眉道：“怎么不欢迎我跟你同去？”
“臣不敢，臣只是在想，陛下出马定是能马到功成。”我嘴上拍着马屁，心里暗自叹气，原来姜寒那个明里追的也好，我这个暗里堵的也好，都是烟雾弹，真正的正主，还是眼前这位狐狸皇帝。哎，早说嘛，何至于让我白紧张了两天。
龙跃眼珠一转，雷丰瑜就知道他想的什么，解释道：“我这次出京乃是机密，不跟你说也是怕走漏了风声，好了，我现在的身份是你的随从，以后你就叫我阿玉好了。”
“嗯，阿玉呀，你这脸是怎么弄的？”
雷丰瑜差点没伸拳头敲他，这小子顺杆爬的还真快，随即又觉得有些好笑，从善如流的道：“小人这脸上贴的，乃是蜂胶面具。”
“蜂胶面具？”我仔细打量着他那张脸，却也看不出什么破绽，“这东西真神了。”难道就是传说的人皮面具？古代还真有这种东西！
看我不错眼珠的盯着他的脸看，雷丰瑜道：“大人要不要摸摸看？”
我还真想摸摸，看手感怎么样，不过那摸皇帝的脸，就跟摸老虎屁股的危险系数差不多，我搓着手，一时犹豫不决。
雷丰瑜看着龙跃那幅猫抓心的样子，更觉好笑，于是把头探过去，抓起龙跃的手，按在自己脸上。
我摸了摸，然后捏了捏，又戳了戳，温热的还带着弹性，手感和真皮肤差不多，再凑近点仔细看看，连眉毛和睫毛都有，真是精致，太神奇了。能不能跟雷丰瑜说一说，给我也来一个，等将来我去些不方便的地方，比如说秦楼楚馆什么的地方时，在那里左拥右抱再弄些淫词艳曲什么的，还不会被人认出来，多好。这么想着，我脸上不知不觉就扯出来一个有些淫邪的笑容。
突然啪的一声，我的手，被雷丰瑜打到了一旁，接着肩头一紧，被他抓着肩膀丢到了车外，“去，跟子长驾车去。”
无可奈何的爬到车辕上和骆子长并排坐着。一阵冷风吹来，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哎，就说皇帝的脸跟老虎屁股差不多，果然是摸不得的。
第二十九章
“阿嚏，阿嚏，”我喷嚏打得山响，还伴随着眼泪鼻涕的往下流，心里诅咒着那个混蛋雷丰瑜，你扔人扔上瘾了是不是？上次把我扔地上摔了我一头包，这次把我扔车外边喝西北风，害我着了凉，得了风寒。
“来，吃药了。”雷丰瑜把两颗药丸递到我面前。
我撑起身子，就着他的手吃了药，又喝了几口水，重又倒回车厢里躺着。
雷丰瑜探手过来试了试我的额头，皱眉沉吟了一会儿，然后挑起车帘对外面的骆子长道：“龙跃这会子又烧起来了，这都好几天了，不能再耽误了，得赶快给他找个大夫看看，找个地方让他好好歇歇。”
稍倾传来骆子长的声音，“这附近都是小村庄，估计没什么好大夫，不如我们走小路，去濮阳县，那里应该有好大夫，也能找到像样的地方休息。”
“好，走小路去濮阳。”雷丰瑜道。
不久车身颠簸的厉害了起来，估计是转上了小路。
车一颠簸，我感觉膀胱有些压力了，于是开口道：“阿玉，我想出恭。”
“子长停车。”
雷丰瑜取出一件宝蓝色缎面连帽斗篷把我包裹严实了，扶我下车方便。
我低头看看这件斗篷，面料极为考究，做工也甚是精致，斗篷边缘还用银狐毛镶了边，极是华美。我原以为是雷丰瑜的，但下后才发现，这件斗篷长不及我的脚踝，这样的长度对我来说正好，但对雷丰瑜来说就太短了。
看我打量这件衣服，雷丰瑜拍了拍我的头道：“这是我年幼时的衣服，知道你是个穷得叮当响的，就找出来给你穿了。”
“真漂亮，看起来跟新的一样。”
不知为何，雷丰瑜神情似乎有些尴尬，“行了，快解决完，上车赶路了。”
重新回到车上，我把披风脱下来，拿在手里摸着，又暖又软真是好东西。
“哎，我天语怎么说也是个泱泱大国，要是官员都像你这样，我的脸就丢光了。”看着我这财迷样，雷丰瑜摇头叹息道。
“这您就不懂啦，要是天语的官员都像我这样，我们早就将戎狄人赶回老家了，然后还追杀千里，把他们的牛羊女人都抢了来。”
“哈哈。”雷丰瑜开怀大笑。
“看你现在精神好多了。”笑罢，雷丰瑜又摸了摸我的额头道。
“是呀，我就是个财迷，有钱就精神。”我觉得财迷没什么不好，所以从来不避讳这个词。“不过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伤天害理的钱我绝不拿。”
“好个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冲你这句话我给你个好东西。”雷丰瑜从自己左手小指上褪下一枚戒指，执起龙跃的右手，将那枚指环套在龙跃的无名指上。
皇帝随身的饰物呀，那肯定是宝贝，我兴奋的举到眼前看，一看之下微觉失望。那只是一枚普通的白玉指环，只是指环上刻着一些花纹，但又看不出究竟刻的是什么。
“怎么不想要？”雷丰瑜伸手过来，作势要拿回去。
“要，当然要。”我连忙拿手护住，到了我手里的，怎么能让你再拿回去。
“那你要戴着，不可以随意取下来，更不能卖了换钱。”雷丰瑜郑重的强调道。
“嗯，那好吧。”不能换钱可惜了，那也先留着吧。
我抱着我新得的两样宝贝，心里挺乐呵，决定投桃报李，“其实我没事，我体质比常人差了些，得了病恢复的就慢了些。我知道您离宫时间一定很紧，不用为我耽搁，在这车上休息其实也挺好，御医们配的丸药，也……”
雷丰瑜看着龙跃一张一合的小嘴，看着他脸上现出的欢欣笑意，再加上言语中显露出来的关心和真诚，一瞬间心柔成了水，慢慢的靠了过去……
我正在这里大表忠心，却见雷丰瑜的脸靠了过来，他的双眼直直的看着我，那双眼中此时如两湾湖水，波光潋滟中，还满载着星光，一霎那我好像被催眠了一样，慢慢的向那湖水靠了过去……
“公子，我们好像是走错路了。”正在这时，骆子长挑开车帘说道。
我和雷丰瑜具是一震，立刻分了开来。
“继续走。”雷丰瑜低喝一声。
我用手按住额头，心中暗想：妖孽呀，妖孽，怎么又被他的眼睛给蛊惑了呢，看来这趟差事结束后，就得赶快把找老婆的事，搬上日程了。
雷丰瑜用手抵住额头，心中暗叹：魔障呀，魔障，决定了只做君臣，可这一路上朝夕相对的，真是对自己意志的最大考验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