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四年的初秋时节里,年仅十七岁的钦差龙大人抵达了卧虎关,未及休息就马不停蹄的直奔校场。皇帝批了多少银、粮,当着全体将士的面一一打封,当场清点核对毫厘不差。还亲做了一篇文章鼓舞士气。 那文章写得怎一个慷慨激昂、荡气回肠了得,引得多少新兵、老将都热泪盈眶,恸哭失声。文章传到京城,军中不论是将是兵,是不是到过边关,也不论识不识字,就算是背不全,也都会背上那么几句,一时间自请去边关的折子雪片般的飞到雷丰瑜手中,就连素来看不起大兵们的文臣,这次也站出来为声援边关摇旗呐喊。
“……卧虎关不只是天子的卧虎关,更是这关上每个将士的卧虎关,……挡住戎狄人铁骑的不是这关口上坚硬、冰冷的石头而是全体将士的血肉之躯,……你们才是我天语真正的英雄,……正因为有你们保护着后方亿万的黎民,家乡的爹娘妻儿,才能够……我来此就是代陛下告诉你们:天语的丰碑上将永远刻录下你们的名字,巍巍神州将永远传颂着你们的事迹。”德宗皇帝已不知第几次读着这篇檄文,依然忍不住再一次叹息道:“龙跃这家伙真是个大忽悠。”
“忽悠?”陈起明把头从奏折上抬起来问道。
雷丰瑜笑了笑,忍不住想起第一次见到龙跃那天,他在酒楼里说胖老板的样子,“嗯,我想,就是舌绽莲花的意思。”
“这小家伙的确有两下子,这次他姿态做了个十足十,好人缘、好名声都让他给赚着了,难得的是还记得把你的天子仁德形象好一番树立,这马屁功夫也是可圈可点。十七岁、十七岁,想我十七岁时,远不及他了。”陈起明说着,想起自己年少轻狂时,只因不忿当时的朝廷腐败,就带着几个人拉杆子造反,还和另一伙造反派的首领雷老虎杠上了,以至于不打不相识,最后把这天翻了个个儿的青葱往事,不觉悠悠出神。
“你看看他为边关将士请功的折子,就会更吃惊。”雷丰瑜把一本奏折递到陈起明面前。
陈起明回过神来,接过折子一看,先是微微皱眉,接着眉头慢慢舒展开来,轻哼一声,“滑头。”
雁过拔毛、财过扒皮这种悠久的传统习俗,搁天语朝也不例外,这份钦差上呈的请功折子上,不光有边关将士的名字,这些能扒到皮、拔着毛的人的名字也历历在目,所以才说龙跃是个滑头。陈起明闭上眼睛似乎都能看见那小子神气活现的说:你不让人家捞点好处,总得给人家点好名声吧。
摇头笑了笑,“去了几个月了,那小子该回来了吧?”
“他牛吹得有些过头了,说是要和边关将士同甘共苦,现在边关战事正紧,他被自己这话套住了,一时脱不了身。”雷丰瑜叹了口气,有些无奈的道。
我确实是被自己的话套住了,脱不了身。更主要的是,被雷丰瑜那个狡诈帝王给算计了,我估摸着自己紧赶着把该做的事都做完,然后快马加鞭的往回赶,说不定能在戎狄兵犯边之前,离开边关。结果鲁宁却以视察防物设施为由拖住我不让我走,终于在我差不多敲遍了所有城墙上的砖块后,戎狄兵来了。
当烽火熊熊燃起,号角和战鼓震天鸣响时,我正在城墙上检查砖头,“鲁宁,你赶快将我爹调到后方安全的地方,他若是出什么事,我跟你拼命。”
鲁宁无奈,只得拽过旁边岗哨上的一个身着把总兵服的年轻汉子道:“小心保护好钦差大人,龙大人若是出了什么事,回头我要你的命。”急急交代完,才领命而去。
我从箭垛子处向关下望去,远远的只见尘沙起处,数不清数量的马匹骑兵向这边奔涌而来,而在他们上方的天际,突然呼啦啦飞起了成百上千只蝙蝠,不对,那不是蝙蝠,那是……我惊讶得长大了嘴巴,语无伦次的道:“是,是,是,是空、空军部队。”
第十七章
看着天空中迅速向这边逼近的巨大阴影,我的下巴几乎砸到脚面上。
那东西我并不陌生,但真难想象它会出现在这里,它的名字叫悬挂式滑翔机或者称之为三角翼。
我在视察边关的防物设施之时,曾注意到一种由火药为推进动力的远程弓弩,他们称之为火弩,当时我就大吃了一惊,觉得这里的生产力状况看起来接近唐宋时期,但武器的发展上面应该已达到了明朝时的水准,而今天居然看见了滑翔翼,我都不知道怎么比拟年代的水平了,虽然这些滑翔翼不能和空军飞机相比,但这种作战模式,不能不说是超先进的,难怪天语两代强悍的帝王都拿戎狄人没有办法,戎狄人已经将绝对的速度优势,从陆地上发展到了空中。
还没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一只大手已拖着我到了城墙的转角处,将我塞入了那里的一个简陋的掩体中,那个年轻的把总挡在了我的身前,用手中的盾牌护在我的头顶上方。
性命攸关,我可顾不得和他客气,把身体尽可能的缩在他身后,从他身体和墙壁的夹缝中向外张望。
只见城墙最外围上,一溜排开的是火弩手,他们每三人为一组,分别负责装填弹药、传递并点火、瞄准发射,三位一体相互协作。他们动作娴熟配合默契,显然是久经训练且对敌经验极为丰富的。
我想起我在殿试上提出的关于边关和京畿守军换防的提议,这样看来显然是不合实际的,京畿守军如果换防到这里,估计就只有干瞪眼的份了,想到此我向周围看了看,不禁叹了口气,本来我是有八名侍卫亲随的,他们换成两班守在我身边,也就是随时应该有四人在我身边护卫着的,但此时我却一个也看不着了,八成是刚才那番慌乱中自顾的躲到哪去了,我心里暗骂了一句:没用的东西。他们隶属于禁卫军,但没禁卫军的家世风光,本来跟了我来边关,理论上应该是可以捞点油水的,可我偏偏又是个一毛不拔的,所以这些日子来,我已是颇不受待见了。
还好鲁宁走时叫上了这个把总守着我。此时我身边这二十来个,把我护卫在中间的兵勇,估计都是挡在我身前的这位把总的手下。
滑翔翼部队已飞临我们头顶上空,随着巨大阴影的临近,箭矢如雨点般砸了下来。在第一轮箭雨来临之前,火弩兵已在号角声的指挥下,迅速遁入临近的掩体中,换上弓弩手、盾牌手上场。依然是三位一体的设置,装箭、射击……盾牌掩护,各司其职,不同的是,他们每三个小组又组成一个小队,每个小队的三个小组之间互相协调掩护,然后每三个小队又组成更大的一个战斗团队,负责一个区域的防守。这样的布局,使得数万守军结成一个严密的防御网,回击来自上空的攻击,这个巨网几乎是天衣无缝的。
我一边看着一边感叹,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戎狄人发展出了配和骑兵作战的空中力量,天语这边也发明了火弩和严密的防御队形与其对抗,但可惜的是在地对空的攻防战中,来自空中的打击终究是更胜一筹,虽然中箭的戎狄兵象下饺子一样噼里啪啦的往下掉,但天语这边更是死伤狼籍,望着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倒在血泊中,我就像一下子吃了一大勺芥末一样,从鼻子里直酸到眼睛里。
地面上的弩箭防御阵势,被压制了下来,滑翔翼开始盘旋低飞,不少戎狄兵从天而降,天语的朴刀手、长枪手和斧兵也尽数从藏身的掩体中冲将出来,短兵相接的肉搏战拉开了序幕。
卧虎关是以其山势形如卧虎而得名,关隘依山势而建,很是险峻,守军居高临下,戎狄人最厉害的轻骑兵在这里难以发挥作用,攻城原本并不容易,但这一轮空中打击却为戎狄骑兵赢得了时间,此时推着重型攻城器械的戎狄兵已抵达了关口之下。攻城战正式开始了。
城墙上下一时鼓声震如雷鸣、急如骤雨,这迅疾强劲的战鼓声,如敲在人心口上一般,直让我冷汗淋漓而下。
强忍住心中的怯懦,攥紧了拳头,微微探身向城墙下望去,只见密密麻麻看不见尽头的戎狄兵如潮水般涌到了关口下,顺着先行降落在关上的同伴抛下去的绳索和自带的攻城云梯,向上攀爬。
天语这边,一边分出人手斩杀关上的敌兵,一边用滚木雷石和浸过火油的柴薪、棉絮点燃了抛向关下,招呼戎狄兵。
最可怕的是那种攻城塔,它有二十多米高,接近我们现代五、六层楼的高度,攻城塔的下面装着轮子,由身着重甲的戎狄兵士推动着前进,它的整体造型是一只腾身跃起并张着血盆大口的狼,这东西不仅看着吓人,内里更有玄机。狼肚子里藏着士兵和弓弩手,狼身上覆盖着厚牛皮,普通的箭矢伤它不得,火弩也只能对它造成小伤害,但它内里的弓弩手却可以透过特设的孔隙向外射箭,攻击城头上的敌人。攻城塔一旦挨上了城头,内藏的兵士立刻从狼头上跨上城墙,加入肉搏战的行列。天语这边只能以长枪手阻止敌兵蹬城,但多半会被对方的弓弩手射杀,十分的不利,付出的代价也是极为惨重的。
好巧不巧的,一具攻城塔,靠上了离我们不远的城墙,从上面下来的一队戎狄兵,就奔我藏身的地方来了。
“保护龙大人快撤。”那把总大声吩咐着手下,护卫着我向后退去。
你说你,保护我撤退,偷偷进行就行了,不用吆喝的那么大声呀,我刚刚才喊着:你们是英雄,我要和你们同甘共苦。总不能这戎狄兵一来,我立马夹着尾巴开溜吧。
我站直身子,慷慨激昂的对身边的兵士道:“我要留下来和这关上的全体将士同生共死,只要还有一个戎狄兵没有撤退,我就绝不离开。”
我周围沸腾了,接着,我刚刚的话,就像潮水一样,一波波的被周围的士兵向更远处传递了开来。
“龙大人不走。”
“钦差大人要和我们同生共死。”
“龙大人才是真正的英雄。”
“为龙大人而战。”
反响真是好啊,我激动的热泪盈眶,心里更是泪流成河。现在真深刻体会到了,文臣为什么都看不起武将了,尤其是边关的武将,拼死拼活也难有升迁调职的机会,因为这些人的理解能力实在是太差了,不知道文臣做出高姿态是为了给上面人看的,不知道文臣作出鼓舞士气的檄文是为推别人上战场的,不知道我说要和他们同生共死,是为了等他们那句,悲悲切切的‘大人乃是国家栋梁、千金之体,不可以身犯险呐’的。
还是那句话,事情往往没有最坏的只有更坏的,我这边军心大振,戎狄兵那里立刻发现了震源中心的我,想我一身蓝色官服,在这些灰了吧唧、土不呛呛的大兵中间,是何等的显眼,他们马上意识到我是个当官的,兴许还是个重要人物,所以立刻集结人手,向我这边攻了过来。
我这辈子过得正滋润,可不想这么快就挂了,于是再顾不得什么面子、造型、舆论,立刻抱头鼠窜开来。
我身量小,爆发力也不错,在乱军中左冲右突,戎狄兵倒也一时抓不着我,但是我只顾低头乱窜,渐渐的有些晕头转向了。
突觉得身后一股大力,将我向后一扯,我被这力量扯得跌坐在地,只听‘哆、哆、哆’的连声响过,我刚刚站立的地方,落下一簇羽箭。
抬头看时,只见一个巨大的血盆狼口正冲我大张着,而比面盆还大的森冷狼眼正死死的盯着我。
我竟然撞到了一台攻城塔之前。
一面盾牌遮挡着我的头脸,一只有力的手拽着我跌跌撞撞的向后逃去,我此时已经有点蒙了,只知道这个人是我的救命稻草,跟着他就对了,然后我们好像被人包围了,那人带着我一路冲杀,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喷了我满头满脸,后来又有什么东西缠在我的身上,终于那人带着我远离了那些嘈杂混乱。
“大人,您没事吧?”一张放大的脸出现在我的面前,那张脸上满是血污泥泞,依稀可以看出是那个把总。
“没、没事。”我惊魂未定的说道。
感觉有粘腻的东西糊在脸上,很难受,伸手一抹,红红白白的是鲜血和脑浆,觉得腰间还缠着什么东西,伸手扯了下来,是截肠子,关键是那肠子居然还在动。
“啊……”我意识的最后是自己惊心动魄的惨叫声。
第十八章
“真是没用,居然吓晕了。”锦堂鄙视的撇着嘴对我说道。
“不是被吓的,是被恶心的。”我强词狡辩道。
“背着你下来的那个把总,身上插着两支箭,你又一身是血,当时还真吓了我一跳,谁知一检查才知道,血是别人的,你是被吓晕的。”
“恶心的。”我强调。
“好,就算是恶心的,要不是刚好我在,你就成大笑柄了。”
“你怎么跟他们说的?”
“说你旧病复发,才导致昏迷的。”
我轻吁了口气,“那个把总呢?”
“他一直带着伤守在外边,直到我出来告诉他你没事才走的。”
“现在人呢?”
“不知道。”
“你那瓶凝露给我。”
我转了差不多半个兵营,才终于找到了那个把总,一个狭小的房间里,他正光赤着上身,就着昏黄的油灯吃晚饭。
找来的路上已将这人的情况基本打听清楚了,此人名叫崔诚,今年十八,因家里穷,十四岁就被送来当兵了,现今也算是个老兵了,他凭着一身蛮力,和敢打敢拼的劲头,才熬到了现在这个把总的位置。
看见我来,他慌忙跪下行礼,忽又想起自己现在还光着身子呢,连忙又去拽搭在椅背上的衣服,七手八脚的往身上套。
“别忙活了,我只是来看看你的伤怎么样了,一会儿就走。”
“一点小伤不要紧。”
我看左肩和右臂上贴着膏药,估摸着就是那两处箭伤。他身上七七八八还有大大小小的许多伤,叠加在陈旧的疤痕上,显得很是狰狞。
“伤口找军医处理过了?”
“这点伤不需劳动军医,我自己已经处理好了。”
我点了点头,把那瓶凝露拿出放在他桌上,“这药你留着吧,治外伤极好的,下次换药时记得上这个。”
我低头看了看崔诚的晚饭,那是六七个煮熟的带皮土豆和一碗烩白菜。“伤员没有病号饭吗?”
“军营里都是吃这个,要不您也用点。”他拿起自己的筷子用袖子卖力的捋了捋,递到我面前。
我没接他的筷子,拿起碗里的一个土豆慢慢的吃起来。同甘共苦,可不只是说说而已的。
边吃着,我边打量着他新伤旧疤,伤痕累累的胸膛,“今天谢谢你救了我的命。”
崔诚不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