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影破开水面从荡漾不休的海底冲上碧空。远远的还能瞧见那粗壮的身躯灵活的在空中飞舞,身后长尾逶迤,遍身坚硬光滑的鳞片在阳光的映射下流转着殷红的华光,就像一团明亮耀眼的火焰,衬着蓝天碧海,兀自烧得惊心动魄。
红龙发出两声悠长的龙吟,海水好似也被这响彻整个东海之畔的长吟震动,一时整个海面震荡不已,翻卷的浪花将岸边礁石拍得啪啪作响。那红龙在空中戏耍过一回,已回头向着白离四人所在处飞来,靠近地面时幻化成了一个相貌清朗的红衣少年,一头红艳艳的长发用珊瑚簪随意的别在脑后,神态恣意的搭上白离的肩笑嘻嘻道:“白家二哥,今次你可来的太迟啦!”
这少年原是东海排行第四的龙子,名叫敖晏的。两百多年前被东海二太子牵着去青丘时还是个半大的孩子,虽只是个蚌女所生,长得倒是精雕细琢的一团粉嫩,躲在二太子身后怯生生的探了头出来看白离,那小眼神跟把毛刷子似的勾得人直想在他圆润小脸上捏上一把。
白离虽然不记得他少年时的形貌,好在龙子生长本就缓慢,两百余年过去脸型轮廓仍有幼时的影子在。此时一看,好像只隔了短短一段时日,幼小的孩童便已脱胎换骨长成了俊朗少年,白离心情很有些微妙,叹了口气道:“早知道来的是你,我便不使法术唤人上来了。你弄出这么大动静,只怕龙王正在龙宫中等着逮住引你出来的人揍一顿呢。”
敖晏勾着白离的肩膀大笑起来:“白二哥你又在浑说,东海这般深,我便在这水里多翻腾几个来回,龙宫里也没甚么声息。再说了,你堂堂青丘之主还怕我家那老头子不成!”说着敖晏觑了眼九霄,又嘿嘿笑道:“只怕你见着我就叹气,不是怕我家那老头揍你,而是因为我哥没来接你吧。”
敖晏口中的兄长自是指东海二太子敖谨。白离听他这话有故意说给九霄听的意思,以为敖晏是受族中影响不喜凤族的缘故,只是举止间不见恶意,于是也笑道:“这话怎么说来,我见着你也很高兴,叹气不过是担心你受到责罚,一片好心你却不领情。”
敖晏不知白离受伤失忆一事,只觉得白离言语间隐隐有维护之意,便只轻哼一声见好就收道:“多谢白二哥关心。吹了这半天海风,白二哥和凤君还是先随我回龙宫罢,再过一会我哥怕要等急了。”
九霄一贯的从容淡定,从敖晏出现便安静的站在一旁,此时不过沉默地微微颔首。
敖晏撇了撇嘴,抬手大红衣袖轻挥,他面前的海面倏尔分作两半,露出海水凝成的阶梯来。这阶梯从海岸一路延伸进东海深处,两边海浪筑成高墙,水流脉脉涌动,还能瞧见海中的各色鱼儿在水墙中游动。
敖晏当先走入海中,白离四人紧随其后,走出一段路途,便听哗啦啦的水声连绵不断,原是五人走过的地方海墙倾塌,海面复又合在一处。几人走到海水深处,头上也是水做的穹顶,转头可见细白的海底沙地,上面布着五角的海星,海草丛中光影闪动,许多色彩斑斓形容奇怪的鱼类在其间游进游出,形状各异的珊瑚簇生如林,在光线幽微处显得尤为玄奇瑰丽。偶有好奇的水生动物如海马之类贴近水墙,被敖晏故意瞪眼一吓,又飞快的离远了。
白离一路与敖晏说笑,九霄只默然倾听,倒是黄衣黄羽虽不是第一次来东海,仍觉得海中景象很是新奇,两人也凑在一起小声说话。
这条海中路自有玄妙,东海这样深,然而走了不过一刻钟,五人也就到海底龙宫了。
白离几人此来是要小住,东海龙宫也早准备了住所,黄衣黄羽同龙宫侍女去收拾住处,白离九霄两人先去见东海龙王。
东海龙王修为颇高,声望也一向很好,加上小龙子乃是极难出世的银龙,此次前来参加百日宴的人也就分外的多。两人同龙王不过匆匆说了几句话,略表恭贺之意,九霄去与同来与宴的仙友叙话,白离便同敖晏去寻敖谨。
敖谨乃是东海龙王正妃所生,大太子自请去泾水之后,便是他最被器重,此次百日宴自然也是由他负责。小龙子一出生便被十分看重,百日宴也不可随意操办,底下几个弟弟都是光会惹事不会办事的,直把敖谨忙得团团转。
敖晏和白离找到他时敖谨正在清点贺礼,见到白离又惊又喜,将手中礼单交给旁边的侍官,挥退宫人后方笑道:“可算是来了。”
敖晏笑嘻嘻道:“人我可带到了,哥你和白二哥叙话,我就不跟这杵着了。”
敖谨斜他一眼,没好气道:“你从钱塘回来后就见天的不出殿门,看我忙成这样也不见来帮一把,到底捡了什么宝贝要这么寸步不离的守着?”见敖晏只是眨巴着眼不说话,敖谨屈指敲了下他的脑门,无奈道:“去吧去吧。”
眼见敖晏跟只兔子似的飞快跑远了,敖谨才摇了摇头,见白离也忍不住直笑,便问他道:“你先别笑,说说今次怎么来的这样迟,我还当下帖的人出了差池。”
白离琢磨了一下言词,还是决定照实道:“敖谨,我同你说件事。”便将罗刹江伏蛟到去梧宫诸事简单讲了一遍。
白离讲到他失却了两百岁上的记忆一事时,敖谨皱起眉,伸手捉了白离手腕,使灵力在白离体内探了一圈,沉默片刻方语气古怪道:“你元神未曾缺损,也没有封印在身,若只是魔气侵蚀,也不该出现这种症状。何况失忆只失去一半,若说是外力所为,这种奇事我倒还没遇到过。”
白离哦了一声道:“这就是说,失忆一事乃是我自己所为了。”
敖谨眉头紧皱,神情凝重道:“当日究竟是何情状,便没旁人知道是谁打伤的你?”
白遥身份特殊,入魔一事更不足为他人道,因此白离只将白遥的事略过不说。听敖谨这样问,白离就笑起来道:“敖谨你糊涂了不成,我甚么都不记得,怎么会知道这许多。”
敖谨微微一怔,人也放松下来,叹着气道:“你自己的事,倒要教旁人替你上心。”
白离不以为意的道:“你就是喜欢操心,其实少了一点记忆也不是什么大事,我总不会去害自己。”
敖谨虽觉白离说的有道理,心中仍有些耿耿的,犹豫了一下,说道:“有件事我早就想同你说,只是你那时……哎,现在也好,我瞧着凤君对你不同寻常,你若是没有那个意思,不妨借着这个由头早早的和他疏远了,免得日后生出其他事端来。”
白离怔了怔,奇道:“且不说我和阿霄只是朋友之谊,便说凤族这般骄傲自矜,自上古以来族中哪个不是孤身至涅盘,还从未听闻曾有凤凰去寻伴侣的,你想的也太多了。”
敖谨有些无语的看着他,语气中很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怎么有你这样迟钝的狐狸?你当是谁受伤,凤君都会把清池当做浴池随便给人泡的么。”
白离长眉轻蹙,思来想去一回,还是觉得九霄虽待他亲切有礼,却不曾有过分亲密的举止,是敖谨自己多想了。
敖谨观察他面色表情,知道他不信,正待再继续说服他,却有龙宫的侍人跌跌撞撞的跑过来,一路哀哀叫道:“二太子、二太子不好了!凤君和沧琅殿下在后花园打起来了!”
敖谨大惊,顾不上呵斥他行事莽撞失了礼数,顿足道:“沧琅什么时候来的我竟不知,这下坏了!”说罢神情复杂地看了白离一眼,又深深叹一口气,转身急匆匆地跑了。
白离无辜的伸手摸了摸鼻子,将那跌倒在地的侍人拎起来,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你仔细点说来我听。”
那侍人原形乃是只基围虾,因太过慌张,脸颊两侧的虾须都化了出来,结结巴巴道:“沧琅殿下一来就问凤君来了没来,又听说凤君去了后花园,便叫小人给他带路。到花园见了凤君,沧琅殿下只让小人在远处守着,就看他们说了几句话,两位殿下突然就动起手来,眼见着两位越打越凶,小人就赶紧来找二太子了。”
白离道:“是谁先动的手?”
侍人苦着脸道:“这……小人离得太远没看清。”
见问不出什么来,白离摆了摆手,只道:“带我去后花园。”
待白离到达后花园时,这片曾经精致华美的园子已被毁坏得看不出原来的样子。高耸巨石所做的假山被从中切成两段,倾塌下来的部分被极大的力量劈得四分五裂。成片的珊瑚丛断折在地,碧绿的水草不知碎成了多少节,被劲风裹着飘了满地。接近园子入口之处还有半截雕饰精细的亭子檐顶,园中的活物早都四散逃命去了。
敖谨站在那半截亭檐旁双手结印,嘴唇紧抿,却是在费力施法维持这后园之上拦住海流的结界。
破碎的艳红珊瑚丛中九霄一袭白衣从容而立,手中长剑如同他此刻眼中的神色般寒光凛然。每一次挥剑带起广袖扬起,便如漫天白雪飞卷,白雪之中喷卷而出的却是九天烈焰。那耀眼的火焰化作一只巨大的火鸟,以极其凶猛而迅捷的姿态直扑对面的蓝衣青年。
那蓝衣青年目似晨星,鬓若刀裁,本是极好的长相,只是眉梢眼角有种目下无尘的倨傲之态,整个人像是出了鞘的遗世神兵般带着浓重的煞气。见那火鸟迎面而来,他不闪不避,只冷笑一声,手中长枪透出的蓝色光芒突然大涨,将九霄那只火鸟都拢入其中。
火鸟蓝芒相触,光芒四溢中顷刻间迸发出巨大的气流,园中尚算完好的凉亭彻底崩碎,一时间满园乱石飞溅。
白离远远的望住那个蓝衣青年,无端生出心悸之感,他下意识的按住心口,不知怎的竟觉得有些莫名的难过。
又是一声爆响,白离回过神来,却见红蓝交织的光芒之中蓝衣青年破开九霄身前的火焰,长枪直指九霄心。
九霄似是感受到白离的气息,正回头向白离处看去,乍然受袭动作难免慢了一步,虽险险避过要害,左手臂仍是被长枪穿了一个口子。
九霄神色不动,面前突然浮出一团五色凤火,兜头就向蓝衣青年罩去。趁那人侧头躲避之时,九霄长剑斜挥堪堪挡住那人长枪,手腕轻抖间徒然发力,那长剑去势如电直直插入蓝衣青年左胸,只因剑柄被长枪拦住,才没将他刺个对穿。九霄却已和那青年贴得极近,他在那人耳边说了一句话,猛然抽手将剑从那人体内拔出。鲜血随着他的动作喷溅出来,有他自己的,也有那蓝衣青年的,混在一处染红了他们周身的地面。
蓝衣青年双目因愤怒而睁大,在长剑入体时发出一声痛呼,长枪乍然横扫将九霄逼退。他那声音中带了灵力,然而嘶哑之中已听不出是愤恨多些还是痛苦多些。后园的地面被他的嘶喊声震得微微颤动,若非有敖谨结界加持,只怕前殿那许多来客都要被这动静引来
敖谨施术刚毕,抬眼就见到这一幕,从他这位置看去,只见九霄那一剑正刺中了蓝衣青年的心口,当下倒抽一口凉气。
白离心中一跳,还不急分辨此刻思绪,就见那青年重伤下出手越发狠戾,长枪以雷霆之势直往九霄脑门扫去,忙出手放出玄铁扇挡了一下,飞身而上将九霄带到远离那人的地方停住。
那蓝衣青年以枪拄地,暴怒之下原想将救助九霄的人一并杀了,一眼扫到白离却是一呆,片刻之后眼中神情反而越发阴鸷,恼怒的喝道:“白离,你怎敢对我出手!”
敖谨看清九霄那一剑正向心口上偏了一分,不曾真正伤到要害,这才稍微松了口气,皱眉道:“沧琅仙君还是先处理下伤处,有何误会等这之后再说不迟。”
沧琅毫不将敖谨放在眼里,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只顾恶狠狠地盯着白离,冷冷笑道:“当初是你死皮赖脸的赖在我府中,哭着闹着求我看你一眼,又赌咒说宁可自己死了也不让人碰我一下。今日你自己没死,却为了这人向我动手!”
白离正扶着九霄,见他左手臂上皮肉翻卷,半身白衣染血,脸色也苍白如雪,只觉得自己手臂都抽疼起来,听沧琅这样说,便不由转头去看他。
沧琅也是一身血色,表情自然是十分凶恶,但因着受伤,俊美的眉眼中又别有一种脆弱的美感,连那分怒色也显得有些动人了。
若是他有九霄一半的温柔,又是这样的长相,说他白离原先爱得他要死要活的倒是有可能,可沧琅脾气太坏,白离就有些不能相信了。
一边的敖谨却对他们之间的纠葛清楚的很,听沧琅将白离说得不堪,脸色就是一沉:“白离乃是青丘之主,沧琅仙君还请慎言。”
沧琅只是不屑道:“白离当年为了赖着本君所做的那些事,上界早传的人尽皆知,现在才来怕人说么。”
九霄眼中寒芒闪烁,正要说话,白离却微微一笑,开口道:“白离之前猛浪,对仙君多有叨扰,但念在我如今已经悔过,想来仙君大人大量,过去的事也不会再做计较。只是今日宴会乃是东海龙族的盛事,仙君在龙宫之中无故重伤羽族凤君,且不论有损天界同凤族的关系,仙君此举未免太不把老龙王放在眼里。”
敖谨也道:“仙君入上界之前,也曾在我东海借居。我父待仙君如同亲子,仙君却刻意在我幼弟百日宴时大闹东海,行此忘恩负义之举,难道是欺我东海无人么!”
其实要论伤势,九霄只是伤了手臂,沧琅却是差点被一剑穿心,怎样算都是沧琅更吃亏些。但究其缘由却是沧琅先找上九霄,且以二人的脾气来看,谁也不会相信是九霄先动的手。
沧琅脸上神情似是不敢置信,半晌只咬牙切齿般道了一句:“白、离!”他看起来气得不行,却也知道自己理亏,说不出什么辩驳的话来。
九霄眼中神色在白离说话时就缓和下来,这时恢复了平素淡然的模样,看着白离的目光甚至有些温柔。他看了沧琅一眼,忽而道:“他已去往凡间。”
沧琅一怔,顷刻间收敛了咄咄逼人的神态,怀疑道:“凡间何处?”他语调有些急促,虽强抑情绪,仍掩不住脸上焦急的神态。
白离与敖谨对视一眼,都觉好奇,不知是什么人这样重要,竟能令沧琅压抑住自己的脾气。
九霄淡淡道:“他与你一道近三百载,他去了何处,你却要来问我。”
这话听起来不是不刺耳,但沧琅已无心去管九霄态度如何,见他不愿再多说,径自转身化作一条银龙往龙宫之外去了。
敖谨虽也没指望沧琅能对自己掀起的事端有所悔过,但眼睁睁瞧着他就这样潇洒的飘然远去,顿觉一口气憋在胸中,额角青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