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
我的膝盖鼓了一下,又缩了回去。
只觉得心口上堵了什么,沉的很。
文湛没再说话。
只是后退了几步,将越筝放在地上,说,“天街太长了,很热,走另一边。”
然后,大队人马随着他和越筝一起消失。
我低着头,眼看着他的金丝靴从我眼前消失,好半晌之后,抬头看了一下青天白日的,大毒日头照的人眼睛煌煌,我看了看眼前这条长长的天街,才能把憋在胸口的那口气吐了出来。
玉熙宫正在大兴土木,一群人忙乱的像一窝蚂蚁。
我原先放在桌子上的一些老窑的梅瓶,还有几幅前朝名士画的春宫都被仔细收了起来,床铺被褥全换了颜色,原先的黑色紫色辣椒红色这些沉色都换了,现在的都是一水的水色天青蓝,白色,水葱绿,还有些鹅黄和嫩粉,显得轻飘飘的。我到的时候,看见黄瓜正撅着屁股给一张紫檀椅子装腿儿,接口的地方包着金皮,他用一把小锤子一点一点的把金皮给砸匀实了。那神情,好像伺候的是他媳妇。
他说,这么折腾这里,是为了越筝准备的。
我就问他,越筝不一直在东宫跟文湛呆在一起的吗?他现在还这么小,才五岁,还不到自己分院子住的时候。
黄瓜抱着我娘让我给他带过去的点心吃的不亦乐乎。
他现在是混的出人头地了,这么大热的天,就他一个人能躲在屋檐下的竹子躺椅上,脑门上顶着一方沾了水的丝巾,喝着茶,吃着我娘让我拎过来的点心不亦乐乎。一面吃着,还一面拿着扇子向远处拿着指指点点,“猴崽子,轻一些,那可是咱们太子爷赏下来的,要是弄坏了,咱们都得到南山皇陵吃烤地瓜去。”
黄瓜嚷完了,这才说,“七殿下现在搬出来了,是皇上下的旨意。”
我摸了摸鼻子,“皇上还管这事儿?”我以为皇上早就丢开越筝,把他给太子当儿子养去了。
黄瓜吃了满口的点心,“当然管,不但管,而且还很上心。皇上还特命楚蔷生夺情起复了,让他做七殿下的老师。”
我,“老楚?他不是躲到山里给他和他儿子修坟地去了吗?皇上还能把他抓回来?”
黄瓜忽然低声说了一句,“这天下,哪儿不是皇上的,谁能翻的出去?”
我敲了他的脑门一下,“别苦瓜一张脸了。要论精明,楚蔷生是孙猴子的祖宗,他不想做的事,谁也抓不了他,皇上也一样。说到底,老楚是尘缘未了,登不上九重天,成不了大罗金仙。”
要说尘缘未了,我也是。
从玉熙宫出来,我就到我娘那里去,和我新娶的老婆一起在我娘那里吃饭,把汤都喝干了,也吃了点心,我娘才放我们出来。按礼说,今天是新娘子回门的日子,所以我们一出宫,就到了尹部堂的尚书府。
尹部堂不在,据说进内阁议事去了。
尹夫人抱着绮罗,拿着小手绢哭天抹泪了一番,说什么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就是别人家的人了,连姓氏都要换成别人的,还要给别人生儿育女。然后她又把自己的命运感叹了一番,说什么女人没有儿子是说什么都不成的,叮嘱绮罗赶紧怀孕,有了儿子,就算以后男人有三妻四妾,为了儿子,男人的心里面也会有她的。
跟他们间隔着一个屏风,就坐在这里的我擦了擦汗。
尹家的家老尹老三面色尴尬的看着我,又给我冲了遍茶水,我这才发现,自己喝了五碗酽茶,早就把中午那点油水刮的一干二净。
不一会儿,屏风后面的尹夫人哭完了,补了粉和胭脂,笑着就出来,“久等了。这不是姑娘第一次回门吗,我们娘俩说了会儿体己话,怠慢娇客了。”
尹绮罗的妆容倒是一向明艳照人,她过来,挽过我的胳膊,也笑,“娘喜欢你呢,刚才一个劲的说你好,还说我嫁给你,她心里踏实。”
我,……
嗯,好吧,只当我刚才聋了,什么也没听到。
我们又在尚书府吃了晚上,还带上尹夫人装的几个大食盒这才回自己的地方。
一回去,就看见崔碧城杵着一个拐棍正在打太极拳,他见我们回来,很自觉的把食盒拿了过去,然后对尹绮罗说,“弟妹,时候也不早了,你早些歇着,我和这家伙还有些话要说,就不耽搁你了。”
尹绮罗也不恼,很蛋定的笑了一下,略微低头,说,“那好,也请表哥早些休息。天气凉了,在外面说太久的话,会闪了舌头。相公,那我就去睡了。”
我木然的看着她,只觉得我老婆的胭脂在月光下,格外的那个啥。
崔碧城歪着脑袋看着尹绮罗走,嘴角忽然上翘,“这姑娘有点意思。诶,今天从你丈母娘家带什么好吃来了?我这有老酒,再喝点?”
我踢了他的拐棍一下,“你自己吃去吧,小心噎死。”
说完,我到书房睡觉去了。
第二天,天濛濛亮,铛的一声,更香里的铁珠子滚了出来,门外几个早起的小厮举着大扫把扫地,崔碧城拿着拐棍练太极拳,绮罗已经梳妆整齐正要到她自己做东开的药铺去。这段日子北方边境吃紧,匈奴的骑兵总是下来捣乱,有大批的流民从那里到雍京来。又因为刚过暑期,天干物燥,得热病的人不少。户部已经开仓赈粮,也施了药,不过对症的不多,大多是跟喂马一样乱轧的草药,尹家因为和西北有渊源,所以她一定要过去帮忙。
我在饭厅里面看到她,她让人把饭菜都做好了。
小米粥,八样小菜,加了枣泥牛乳的栗子面小窝头,还有冒着热气的小笼包子。
她吃了一碗粥,四个包子,两样小菜,让人端茶漱口。
她一站起来,我也站起来了。
我说,“我陪你过去吧。”
她笑着摇头,“不用了。药铺里面人杂,药味冲,你不习惯,也受不了,我去就好。晚上想吃什么,我给你带回来?”
我连忙摆手,“不用,不用。你早些回来就好。”
正说着,崔碧城打外面进来,“弟妹,你是去北城的禹王陵那边吧,那边有个小店,掌柜的信回教,他们家卤的牛肉好吃,你回来的时候给捎二斤呗。”
尹绮罗撇了他一眼,没说话,走了。
我看着崔碧城不以为然的大马金刀的坐下,拿起包子一口扔进嘴巴里。
我,“多嘴。”
他,“怕什么?”说着,伸出胳膊,环着桌子,哆嗦手,“我们现在是一家人,一家人就应该多帮衬着。”
我,“哦,你这么说,我还真有事要你帮衬着。”
“咋了?”
他瞪我一眼。
我坐他对面,隔着一碟子窝头和他面面相觑。
我,“老崔,帮我在背人的地方找个铺面,我想开一家包子铺。”
他一乐,“开什么包子铺啊,想要做生意跟我说啊,反正你原先挺不学有术的,雍京城的玩意儿没有你不懂的,不说别的,就说捣腾古董,没准就够你顿顿吃猪腿的了。”
我摆手,“古董生意肯定得跟什么王孙公子们扯上关系,我不想再和他们扯来扯去的,就想吃口安生饭。”
崔碧城,“不想扯,那就走,走的远远的。”
我摇头,“我又不能带着你们走,我一个人,就算走到天边又有什么意思?再说了,哪里的包子不撑人,哪里的黄土不埋人?有你们在,我在哪儿都一样。包子铺的事,就拜托你了。”
崔碧城也不说话,一下一下,用手指把窝头撕着,吃掉了。
包子铺很快就开张了,就在新府邸后面的第四条街的一个小巷子里。
左边一个豆腐坊,右边一个猪肉摊。
请了一个蒸包子的师傅,一个柜台前的伙计,还有我这个掌柜的。要不是师傅手脚快,他整出来的包子,十个有五个都进了我的肚子了。谁也没打算靠这个发财,买房子置地,养小老婆,就是图一乐。
这天,一笼子香菇包子刚弄得了,外面一个穿长袍的山羊胡子半大老头儿就来了。山羊胡子冲着我叫,“老赵啊,给我来三斤包子。”
柜上的小伙计一看是他,我让他去弄包子,他就不太愿意。
他找一个背人的地方悄悄对我说,“掌柜的,这个山羊胡子老孔不是个好东西,他每回过来都赊账,他欠咱们的饭钱都够我们家吃两个月的面粥就大盐萝卜啦。”
我冲着他摆手,“去,给他弄点包子吧,都左邻右舍的,去吧,去吧。”
小活计让我哄着,撇着嘴把山羊胡的包子弄好了,装在油纸包里,推了出去,然后手一伸。山羊胡子一瞪眼,“作甚?”
伙计,“钱啊。你不能每次都这样,光吃包子不给钱吧。要是您老手头紧,没钱,那您说一声,我们掌柜的没准就把你赊的账给抹了哩。”
山羊胡子,“谁说我没钱啦?我不是,那个,今天走的急,没有带出来,下回给,下回一定给!”
伙计,“每次都说下回,那次见你拿出钱来了?”
山羊胡子胡子一翘一翘的,“别说你这几斤破包子啦,你们满雍京城打听打听,老子上大馆子吃,也一样不给钱。吃他们,那是看得起他们,人家还得把爷伺候的舒坦喽,不然,爷就能让他们卷铺盖卷,滚回老家去。”
伙计冷笑,“吹牛。”
山羊胡子像是喝了几两酒,火气大,听着就啪的一声,手掌拍在我的木头柜台上,把我柜台上放着的一包好茶叶也给顺手牵羊了。
他倒着看着我说,“老赵啊,爷看你是个厚道人,样子也斯文。爷不白吃你的包子,爷给你好处。你,想做官吗?”
我听着都乐的不知道该说啥了,“做官?我?”
“嗯!”山羊胡子,“当然是你!不过你没有功名,外放的方面大员你做不了,可是外省的八品,九品的书吏、教谕,爷还能对付着给你弄一个出来。”
我都被气笑了,“你以为你是朝廷啊,朝廷的印把子又不是我的包子,让你随便忽悠就能搞一个出来,行了,老孔,几个包子不值钱,别吹牛了,小心九城巡防的过来,把你逮进去坐大牢。”
山羊胡子一听,就更加的不依不饶,他索性不走了,把包子和茶叶都放我柜台上,他人也进来,找个木墩子坐了,撩起来长袍,又嫌我后面的桌面油,于是又卷了袖子。
“老赵,不是我说你,你初来乍到,不知道爷的厉害。三条大街之外,你到西城打听打听去,谁不知道我孔尚慈是三王爷府的门客?手眼通天,别说小小的八九品的小吏,就算方面大员,爷也看过,多如过江之鲫。”
我一乐,“三王爷……谁不知道三王爷今非昔比了。他娘的老爹都回老家吃自己个去了,他舅舅现在还押在大牢里呢。我就是个小买卖人,高攀不了你们这样的人。”
山羊胡子,“嘿,你知道的还挺多的。”
我,“满雍京城,谁不知道啊。不说别的,就是雍京街面上的轿夫,一个一个都跟在大郑宫御前朝会上听过墙根似的,别说皇上太子下了什么旨意了,哪个大人要发达了,就连贵妃娘娘的裹脚布有多长,上面绣了什么花样都门清。更别说三王爷倒台这样的大事了。”
山羊胡子鄙视的看着我,“你懂什么?说到底,咱们三王爷到底是皇上的亲儿子,这可跟那个真正倒台的假儿子不一样。祈亲王承怡,啧啧,当年多么的不可一世,多么的骄纵跋扈,皇上宠着,大臣让着,就连当朝太子都对他忌惮三分,最后捞了个什么下场?
废黜,夺爵,抄家。
要不是扯着兵部尚书家的小姐的裤腰带,他现在混的比狗还不如!说到底,他的罪过还没有三王爷大呢,他这么惨,不就因为他是个杂种吗?”
这我到很赞同,连忙点了点头。
山羊胡子见我点头,他也来劲了,“做官,这可是宗买卖。要不是我和老赵你投缘,我才不对你说呢!吏部开出来的文碟,给谁都是给,给谁,咱手里都能捞到真金白银,你说是不是?”
我又点头。
山羊胡子,“所以啊,看在咱们俩的交情的情分上,我只收你,一百八十两!”
我又乐了。“一百八十两?我这个包子铺才值二十两,我哪给你找那么多银子去啊。我说老孔啊,吃你的包子去吧,我这是小本生意,从来没想过发财,也从来没想过做官。”
“老赵,你不信我?”
“信,信。你下回来,把我一吊钱的包子钱给我就好了。”
“你不信我!老赵,你等着,赶明儿,我准把直隶梅城县县丞的吏部调令给你拿来!让你也开开眼,看看我马王爷是不是三只眼!哼!”
说完,他拎起来三斤包子,雄赳赳的,走了。
我自己站柜台,让活计给我买杏仁汤去了。
我自己窝在柜台里,喝着便宜的杏仁汤,吃着新出炉的包子,真的悠闲的像条狗。
212
这年头的雍京很太平。
各种老太爷,老爷,少爷们拥着自家的田头,老牛,老婆孩子们过日子,问佃户要租子,发印子钱收红利,自己个儿没事就拎着鸟笼子遛弯,要不就三五成群,抽水烟推牌九,上酒楼找歌儿舞女,饱享艳福。老百姓也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归,有的面朝黄土背朝天,有的纳粮纳捐,为大郑这繁华盛世,历代祖宗的千秋霸业快乐的卖命。
抽税的也快乐而勤奋着。
从包子铺开张开始,开张要缴纳开张税,雇佣伙计要缴纳雇工税,伙计在店里吃饭要缴纳蹭饭税,伙计拿了工钱还要缴人工税,年底分花红要有花红税,就连做包子往后巷泼水都要缴纳排水税。
这不,包子铺刚开张,就来了两个税务衙门雇佣的三老爷,过来要收中秋节看花灯的花灯税。
我让伙计小喜从后面找铜子去了。
柜上来了客人,是后街的李寡妇。她儿子要去学堂,她买一个肉包子和两个野菜包子给他儿子晌午吃,我见她递过来被手指捏的增明瓦亮的桐子,然后又小心翼翼的捧着包着包子的油纸,我就多给她两个肉包子。
寡妇看了我一眼。
这年头,女孩儿都成亲早,我看她都不到二十岁,可人家的娃儿都会出门打酱油啦。像她这个年纪的年轻寡妇,人长的白净秀气,一般都是门前是非多,我怕她多心,就连忙说,“李大嫂,今天您光顾小店,让我们开了张,这两个包子是添头,白送。我这么做也就是想拉个回头客,以后您家再想吃包子了,记得多光顾光顾小店,照顾一下我们的生意,小可就感激不尽了。”
伙计喜子把铜子穿了串,捧出来给税务衙门的那个三老爷,可是那个老小子没接,喜子就直接把钱串子放柜上了,就问他,“您来几个包子?”
“放屁!我来就为你几个包子啊?”税务老爷一瞪眼,然后龇着他的那个黄板牙,冲着李寡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