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都知道为对方减少麻烦。
他们也清楚,自己死了之后肯定还会有很多人死去,所以尽可能不要给别人找麻烦。至少不能后宫那些娇滴滴的美人们拖着墩布大扫把来回擦那些永远擦不干净的血迹。
昨夜下了一场大雨,把天地之间的一切都冲洗了一遍。
无论再多了血腥,再多的杀戮,再多的尸体,都会被一场大雨洗刷的一干二净。
多好!
我一到雍京就把裴檀外加谢孟他们的拖油瓶们都打发回去了。
站在我那座华贵的新鲜出炉的祈王府门口,我和崔碧城面面相觑。
这是一座无人的宅邸,我们的身后只有一个拉肚子拉了一整夜,又被刺客吓得面色青绿的黄瓜。
崔碧城看着我,我看着他,我摸了摸自己袖子里的银票,然后很义气的一拍他的肩膀,“走,我请你吃饭。黄瓜,你先洗洗睡吧,我给你带包子回来。”
于是,我和崔碧城直接赶奔观止楼。
天全黑了,开始下雨。
无论今天东宫经历了什么,可是雍京城南却依旧金粉繁华。这样的纸醉金迷不曾为任何人,任何事情打破。
我常想,如果有一天大郑亡国了,雍京应该还是这个样子——歌照唱,舞照跳,钱照赌,马照跑。无论是王八biao子,还是王侯将相,换了一茬又一茬。总会有人落魄,有人发达。
这个尘世有很多事情其实都是扭曲的。
就比如理学和风月。
其实都是一回事,却有两张面孔。只不过条条框框是给别人的,放纵是留给自己的。
比如观止楼,明明打开门做的是皮肉生意,就偏偏弄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文人气息。偌大的一片院子搞的是青砖小瓦,雕梁画栋,长廊映着水榭,楼阁连着亭台,隐隐约约有丝竹声声,柳暗花明。
我和崔碧城坐在厅堂吃饭。
我让观止楼的大茶壶到外面的饭馆‘延薰山馆’叫了四个小菜,一桶米饭,外加一小坛子女儿红。
我们对面的紫檀靠椅上坐着一个人,是个那男人,脸上却扑着粉,穿的衣服很好,鲜艳的衬袍,外面罩着一层黑色的软纱。他斜倚在贵妃靠上,旁边有小孩子捧着木托,里面放着他的茶盏。
他就是观止楼的老板——柳漪梦。
我习惯叫他柳一。
柳一说,“祈公子,你不知道奴家有多想你呦~~~~~~~?”
“嘶~~~~~~~~~”
我正吃一块豆腐,听他这么一说话,我的后牙一下子就被酸倒了。
在观止楼,我说我是雍京富户家的儿子,不过整个南城就这么大,谁不不知道谁的底细?
柳漪梦只认白花花的银子,至于这银子是从宫里来的,还是富户身上出的,他才不管!
柳一原来是吉庆班唱昆曲的头牌,学的是闺门旦,当年以《游园惊梦》中清艳无比的杜丽娘扮相红遍整个雍京城!
柳一年纪大了之后,用自己攒的银子去江淮,趁着发水的时候拣了几个讨人,回来顶下了观止楼,经营了十年,居然在雍京城也算的上有一号了。
虽然不唱戏了,不过这么多年他的功夫到没有丢下,他的一颦一笑,走路,举手投足都对着镜子练上千八百遍,务必要到达美的不似活人的地步。
不过那是平时。
要是他买卖活讨人的时候,再是一种官人家的太太小姐的娇弱样子,动不动就西子捧心,那我想他如今只能在暗娼门子里面了此残生了。
我吃了两碗干饭,捧着着小酒船喝酒,就听见柳一忽然说,“祈公子今天就想带莲儿走?”
这个莲儿就是我相好的。
我点头,“嗯。柳一呀,咱们说起来也算熟人了……”
柳一低头喝茶,抿嘴一笑,似乎我说的这话他都听了千八百遍了。
我继续说,“小莲年纪也大了,我这里凑凑钱,要是他能赎身,也算我们做了一件好事,你说对不对?”
柳一回答,“那是。小莲是我这里的头牌,他虽然不是自小跟着我,到我这里的时间也不长,满打满算也就一年出头,不过我也拿他当亲儿子一样看待。”
“祈公子,您也知道,要不是跟了公子您,莲儿至今还是清倌人。那孩子心高气傲,从来不留客,也就是出几个局,客人到这里来捧他的场,摆几桌酒。这样,就算你现在赎他出去,他一样可以做生意。而且还没有人抽他的份子,那些银子,全是公子您的。”
我被他说的白眼一翻。
要说窑子里面能分的出来这倌人是雏,还是被破了身的,这相公堂子里面的清倌是怎么分的出来的?
还有,我赎了莲出来就算不做男妾,我也不会再让他吃这碗饭。
莲并不像柳一说的那么红牌,甚至我一直以为,除了我之外,他根本就没有其他的生意。
不说别的,只是看他的名字,就知道这个人并不什么红牌。
观止楼这个地方就好像风尘中的千金小姐,和我爹昏迷之前杀了那两个官居二品的官场biao子简直就是异曲同工。
观止楼的头牌叫云锦。
听听这个名字,明明花团锦簇花开富贵花谢花开花满楼,可就是没有一个花字。
再看看我相好这个名字——莲,立马就低了一等。
莲就是一朵花。
任君攀折。
不过,幸好他不是什么白莲,红莲,莲蓉,莲花,莲藕,莲叶,莲蓬子。
我很满意。
我做他的生意而不去找头牌,是因为头牌太贵,我没那么多钱。而且做头牌的生意不能见面就上炕,是需要吟诗作对,琴棋书画的调情,偏偏这些我都不会。
我很佩服那些捧头牌的王孙公子,过江才子。都到了欲火焚身了,还能装酸在那里念‘古戍饥鸟集,荒城野雉飞,何年劫火剩残堆’的小词,所以他们才是国之栋梁,我只是个浪荡子。
我刚认识莲的时候,我一直以为他是这里的大茶壶,我根本就没有想过他是倌人。
莲的相貌很清秀,就像一碗清汤挂面,不是讨喜的相貌。而且他似乎脾气不好,至少不会和人好好说话。
别人不说话,他也不说话。别人说话之后,他还是不说话。而且也不倒酒,也不布菜。客人来这里是来找乐的,绝对不会再看到他一张有些莫名其妙表情的脸,所以根本就没有人翻他的牌子。
我找他,因为我觉得他很有趣。
我也不要他倒酒布菜,我一边吃饭,他看着就成了。如果他想吃,也吃的下,也可以一道吃。随后脱鞋上床的时候也不扭捏,一切自然的就好像花钱买菜。
我感觉我出一千两银子就够冤大头了。
我对柳一说,“柳一,咱们两个为了这个事扯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要三千两,我还价到一千两,这已经算是公道价格了。要不然,你留着小莲也是白吃饭。就算你想把他卖给别的堂子去做生意,你还卖不出这个价格。”
柳一这个时候抬头冲着我一笑,“祈公子,不瞒您说,小莲的身价在雍京虽然不算是数一数二的,但是也绝对称得上顶尖。现在就有客人直接拿出纹银一百两叫他的局。”
我一听就不乐意了。
把碗一拍,我就说,“柳一,做生意没你这么不厚道的!上次我们都谈好了,我给他赎身,你不让他再做生意。你这次算怎么回事?”
柳一冷笑,“客人叫局哪能不去?我们就是做这生意的,是客人就不能得罪。再说了,我们是谈好公子给小莲赎身,可是这都一个月了,我也没见到您的银子呀。再说,公子您的身份雍京城谁不知道?眼见着您的宅子都要不保了,我可没有当年兰哥那个本事,跟您要债都要能追到大内去,再说,我也要为小莲的将来打算打算。小莲跟着您,就是公子您的人了,谁知道您哪天不会手紧,把他卖了还账?”
“柳一!!你这个见利忘义忘恩负义的混蛋!”
我刚拍桌子还没骂人呢,就听见回廊那边一声惨叫——啊!!——
是小莲!
我从桌子前面跳过去,崔碧城把手里面的碗也放下了,他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他靠着窗子近,所以一伸胳膊就把窗子打开。
我从这边能看到不远处的凉亭那边有几个人,小莲发丝缭乱跪在在台阶上,他的手臂呈现一种非常怪异的姿势,折起的弧度不像常人能弯折的样子,似乎他的手臂已经被折断!
我一惊,下巴差点掉到汤碗里!
观止楼也算是雍京城里面有一号了,他们已经能霸道到店大欺客。一般等闲人连门都不进来,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在观止楼的地盘上凌虐人家的倌人?!
观止楼的花园很特殊,回廊两旁都是奇珍异草,馥郁香花。在夏天这种潮湿的温热气息下,蒸的那股香气越加浓烈。
回廊前面就是荷池,广阔的水面上有清风徐来。
池水中央有一凉亭,大篆字体写着‘无风’。
那几个人从亭子那边走过来。
走最前面的一个人白色长衫,墨泼一般的长发披在身后。
他走近了些,我能看到他鸦翅一般的眉和一双寒星般的眼睛,就好像隔着往昔的岁月,面无表情的看着我。
东宫太子——文湛!
16
崔碧城又坐了回去,端起米饭,意味深长的看了我一眼,径自去吃他的三黄鸡。
我很羡慕他。
你说说,在这个地方,这么窄的一条回廊上,遇到文湛这个冤家,还和我眼对着眼,我是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何况那边还有一个小莲跪着呢。
文湛走到这边就停下来,我只能出去。
刚一跨出门槛,我腆着脸笑着说,“呦,没想到在这里遇到您!真是……真是太好了。”
“大皇兄。”
文湛不说话,我却忽然听见一声非常低非常低的声音,来自文湛的身后。
我歪着脖子向文湛身后看……他好像又长高了,反正比我高,我要侧着身子,才能看到他背后,一个身穿深色长衫的书生冲着我浅浅的施礼,我还以为是江南来的大才子呢,原来是他!
我三弟羽澜。
羽澜是福贵妃杜氏的儿子,也是雄霸朝纲的那个杜老头的亲外孙。
这个人似乎从小就是文湛的一个翻版。
几乎一样的外戚,一样的身份,一样的出身,一样的聪慧。
只是他娘不是皇后,所以虽然比文湛大两岁,却和我一样,都不是太子。
我一点也不同情他。
我也不喜欢他。
一看到他,我就想起杜老头。
虽然说,文湛,裴檀,外加我家那个铁公鸡崔碧城都是杜老头调教出来的,一个一个都是斯文阳澄湖大闸蟹的派头,可是这个羽澜却又是不同。
他学了江南文人的斯文,却没有人家的洒脱;学了一肚子程朱陆王的东西,却身陷一个完全撕破理学这样画皮的大正宫,不能学以致用,浪费至极。
羽澜斯文工整的像一道灵符,恶灵退散。每次我看到他,他都衣衫严正,三伏天那领口还扎的死死的,到了三九天,修长肃穆的他也就多一件貂裘。
羽澜是非常典型的一种书读了不少,但是没有读透的人,所以性格就显得混乱,纠结,撕裂。
杜老头比他强。
因为那个老家伙活的太久了,有些聋,有些哑,做得阿翁。
他称呼我为‘大皇兄’,我还他一声‘三殿下’。
这么多年我和他几乎没说过话,他总是叫我大皇兄,而我总是冲着他点点头,叫他‘三殿下’。最近一两年他总是跟着文湛,好像他的影子。
羽澜退后一步,我凑过去,在文湛身边小声说,“殿下,你不应该到这里来。”
“那小王应该到哪去?”
文湛的声音也不高。
我们凑近走远了些,东宫的便衣侍卫外加羽澜都落在后面,把外人间隔开。
文湛说,“大皇兄,你在青苏犯上作乱的时候出雍京城也就算了,却又在冉庄耽搁了两天,半途还遇到了来路不明的刺客,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你回来之后是不是应该先到微音殿,跟我把事情说一下?你再怎么胡闹,也不应该把裴檀、谢孟打发回东宫之后,你自己跑到这里来逍遥!”
我一听又不高兴了,我到崔碧城那里去借钱,还不是你逼的?
再说,我怎么知道四弟青苏就在这个节骨眼上造反,我又怎么知道崔碧城家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忽然冒出来那么多刺客想要我的命?
我的火忽然蹿了起来,可是一看到他,又看到不远处亭子那边的小莲,还有我的确欠他钱这个残酷的实事实,我继续腆着脸笑着说,“我只是去崔家村探亲,既没奉召,也无钦命,我想着回雍京之后就不要去微音殿打扰殿下了。再说,您不是下了诏书,让我不能再踏足大正宫一步吗?不瞒您说,我落在玉熙宫的好几箱子的瓷器还没有搬出来呢。”
文湛忽然问,“我说过吗?”
我一懵,“什么,殿下说什么?”
他说,“我说过不让你进微音殿吗?”
我一愣,不是吧?!还不是那天你红口白牙说的,我再进后宫就别想再活着出来了?!我还跪着接过您的圣旨呢!!这言犹在耳,你怎么就想赖账?不成,不成,赖账这种活一向是我干,你可不能抢我饭碗。
我连忙说,“微音殿是殿下处理政务的地方,就是殿下不说,臣也不敢乱闯。”
他几不可闻的哼了一声,“一向任你出入近二十年的地方,你什么时候这么守规矩了?”
我咽了一口口水,模糊的说,“这现在不是不一样了嘛。”
“哦。”文湛说,“怎么不一样了?你是想说一朝天子一朝臣,还是说,父皇闭关清修去了,我当家之后就拿兄弟们开刀了吗?”
我可从来没有这么说过!!
不过你的确是这么做的!
我甚至还能从你的身上看到那种没有蜕去的杀气。
四弟不好,他是真的不好!可是就算他再不好,他也是你亲哥!我们兄弟几个活到今天也挺不容易的,他就这么着被你像砍瓜切菜一样给宰了,这多少有些说不过去!
再说,咱爹还没咽气呢!他老人家要是妖孽上身,忽然睁开眼睛,看着你这么胡乱开刀,他一定会伤心的哭鼻子的!
不过……
想归想,我可不敢说出来。
我大叫,“冤枉,我怎么敢胡乱说太子殿下您呀?”
像是知道我心口不一,文湛有些不屑的看着我,忽然不说话了,抬手按住我的左肩,我本来想躲开他,谁知道他的手指猛地按住我的伤口,就这么一扯!!——
我疼的一激灵,大叫,“妈呀!——疼死我了!——”
太子收回手指,这才冷笑着说,“筋骨倒是没事……你命都快没了,还跑到这里买男人,寻欢作乐!大皇兄,你好兴致!”
我疼的龇牙咧嘴的,勉强回了一句,“彼此,彼此。”
谁的命快要没了?
咱们两个人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