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无垢暗暗下了决心,抛开烦心事。一旦抛开了烦心事,她立即为眼前的美景所吸引,她简直禁不住感到后悔,刚才错过了那么多!
她也跟艾姑娘指指点点,她也跟艾姑娘一样,谈笑风生。
谈笑中,艾姑娘突然说了这么一句:“到现在我才真正认识这座离魂岛,等把该办的事办完以后,我宁愿舍弃一切,我要回到这座岛上来,筑庐此间,终我一生。”
金无垢听得心头一阵跳动,筑庐此间一生,这是不是暗示她有意放弃自己的立场。
倘若她真能放弃自己的立场,那么她跟李燕豪之间的这段情。
金无垢开始了试探,她举皓腕微掠云鬓,笑问:“值得么,格格?”
“我不知道你是指什么?”
“爵位,荣华富贵,目前格格所拥有的任何一样。”
“你以为我贪恋这些?”
“格格非寻常女子,我自不敢以常理衡量,只是……”
“只是什么,姑娘?”
“格格身边的一切,是不是能让格格这么轻易抛弃,一走了之呢?”
这“一切”两字何指,艾姑娘自然懂,她微微一笑,笑得十分轻淡:“看来,姑娘的确应该多了解了解我。”
“格格是说……”
“我的心性、我的脾气,我要是决定了一件事,任何人无法挽回,任何人也阻拦不了,况且,我自小在山林间长大,我艺出天山我习惯于眼前的一切,我爱的就是眼前的这些,我并不属于富贵荣华,他们没有理由不让我舍弃,没有理由不让我追求我喜爱的,回到我所属的地方。”
金无垢道:“那么,格格是否已经决定了呢?”
艾姑娘道:“还没有。”
金无垢心里微微一松,道:“这么说,格格只是说说而已。”
艾姑娘微微摇头道:“也不是这么说,我这个人是这样,只要把一件事说出来了,就等于已经决定了大半,但是最后的决定,还要看到时候我的心情跟当时的情形。”
金无垢怔了一怔,强笑道:“我不懂格格的意思。”
艾姑娘瞟了金无垢一眼:“这种事,是我的向往,也是我生平一大心愿,那么在决定这种事的时候,必须是在心情愉快、毫无烦恼的时候,如若是当时万念俱灰,那还谈什么向往与心愿,你说是不是?”
金无垢呆了呆道:“格格这话我更不懂了。”
艾姑娘嫣然一笑道:“我要是这么说,姑娘应该就懂了,有些人把这种事当作遁世,是逃避什么,所以他们必须在失意的时候,才能下这种决心,做这种决定,而我则恰恰相反,我把这种事当作一种追求,人生至高享受的追求,所以我必须在得意的时候做这种决定,若是失意了,落个万念俱灰,那我就什么也不想了,姑娘懂了么?”
经过这么一番解说,金无垢懂了,这分明是个暗示,她只有在“得意”的时候才会抛却一切到这儿来,若是“失意”若是“万念俱灰”,她是断然不会到这儿来落个更寂寞的。
金无垢暗暗放心了,原来她是这么想的,这位娇格格若是不肯放弃她的立场,无法抛却一切,她跟李燕豪之间的这段情,是根本不可能有结果的。
而艾姑娘的说法恰好相反,在她得意的时候,她才会抛却一切,也等于是放弃她的立场,若是失意,那就也不要谈了。
那么,这件事情应该是这样的,她若不放弃自己的立场,她跟李燕豪之间的这段情,就必然不会有结果,她必定是失意的,而她若是失意的,她也就绝对不会想到上这儿来了。
这么一来,金无垢似乎是可以放心了。
而事实上,金无垢是可以放心了吗?她若不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儿家,她是可以放心了。
偏偏,她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儿家。
把艾姑娘所说的话,在脑海里转了一转之后,她不但不能放心,简直就更有点担心了。
因为她发现艾姑娘所说的话确是一个暗示,一个带着要挟、带着条件交换意味的暗示。
无可否认的,金无垢她也绝对承认,这位娇格格是位奇女子有惊世的才智,或许还有着惊世的武功,前者,在金家船帮总舵,已经是展露无遗,后者纵然没有显露,但在料想中,必然是十九如此。那么,在满虏朝廷中有这么一个可怕的高手长久存在,对汉族世胄、先朝遗民的匡复大业,自必是一个莫大的威胁。
而现在,艾姑娘她自己挑明了,若是有人能让她“得意”,她就会毫不犹豫的抛却一切荣华富贵,远离满虏朝廷,否则的话,那就自当别论。
而这自当别论的后果,那就当然是匡复大业的一个劲敌,一个莫大的障碍。
而唯一能比艾姑娘她觉得满足、感到得意的,只有一个人,一件事:李燕豪点了头,然后把他们“爱的窝巢”筑在这座“离魂岛”上。
就为这,金无垢担心了,一颗心揪得紧紧的。
这位艾姑娘,毕竟有过人的才智,她轻轻地抛出了一根丝,细得几乎看不见的丝,就把金无垢她缠住了。
她是存心整金无垢,存心对付金无垢分个高下的,要不然,她何以不缠别人,单缠金无垢一个呢?
不战而屈人之兵,这是高招。
金无垢心里突然泛起一股强烈的气恨,她恨不得即时出手杀了艾姑娘。
奈何她又明明知道,她做不到。
只听艾姑娘一声轻笑道:“金姑娘,现在你了解我了么?”
金无垢强把那股气恨抑制了下去,道:“了解,而且了解得相当透澈了。”
“你认为我这种想法跟做法怎么样?”
“高!”金无垢暗暗咬牙道:“艾姑娘的确是位高人,我佩服得很。”
艾姑娘咯咯娇笑:“夸奖了,你太夸奖了。”
金无垢没说话,并不是没话说,而是气恨上涌懒得理。
忽然,艾姑娘不笑了,话声也一转轻柔,而且带着些动人的凄婉,就是铁石人儿要是听了,也会荡气回肠:“金姑娘,也许我怪,但是不要怪我怪,你我生长在两个绝然不同的环境里,你所看到的,只是表面的荣华富贵,表面上的显赫权势,你绝无法体会,生长在像我这么一个环境里的小女儿,她的身受,她的心,尽管我是你的敌人,但设若你我能易地而处一段时日,一旦你恢复本来,你会很同情我这个敌人的。”
金无垢淡淡地道:“艾姑娘这是想到哪儿去了,我怎么会怪你,我只有……”
艾姑娘突然侧转螓首,目光凝注:“金姑娘,我这是推心置腹、坦诚相向,至少,你我暂时是携手合作的朋友,你又何必这样。”
“艾姑娘,我说的是实话。”
“是实话么,金姑娘?”
金无垢她扪心自问,不是实话,绝不是,她可以一口咬定是实话,但是怪的是她竟突然不忍起来。
她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样。
也许,像艾姑娘这么一个女儿家,任何人都会硬不起心肠责怪她,哪怕是背后要害突然中了一刀,扭头看时,发现那把要命的利刃是握在艾姑娘的手里。
金无垢深深吸了一口气,把气吐出去的时候,对艾姑娘的那股气恨,竟也随之消失了不少:“人可能同情她的敌人么?”
“不太可能。”
艾姑娘道:“但至少对我这么一个敌人,你应该同情。”
“为什么?”
“因为一个女儿家应该有的,哪怕是要饭人家的女儿都有,但是生长在我那个环境里的女儿家却没有,她们的心里是寂寞的,是痛苦的,她们所看到的,所接触到的,都是虚假,都是可憎的。”
“呃,这我还真没发现。”
“你不会发现的,因为你从不那么想,所以你从不会去探讨,也因为你生长在一个绝然不同的环境里,要是你我能易地而处,你就会发现你的身周都是利害的冲突,都是可憎的面目,都是虚假的阿谀奉承,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你无法找到一个倾吐的,甚至你很难找到一个知心的朋友,生长在这么一个环境里的女儿家,有的只是一身的习气,或许世故,或许娇惯,但是有什么乐趣,什么生意可言,头上的青丝仍是黑的,但是心已经老了,很老了,都快枯死了,你不觉得可怜又复可悲么?”
金无垢震动地望着艾姑娘。
“幸好我自小便上了天山,这次我回朝日子不算太长,而我已经清晰地感受到了,从离开京城到如今的这一段时日,更给与了我强烈的对比,只要是稍有良知,稍具灵性的人,她都会留连这京城宦海以外的世界,而且更诱使她追求她原该拥有的,但是,只有一点,这外间的世界,必须要给她一个心灵的寄托,这正是我需要的金姑娘,你还忍心怪我么?”
金无垢毕竟不是天生的铁石心肠,她是一个心肠软如绵的女儿家。
她心软了,她不只是心软,她简直想掉泪,但是她忍住了,她认为掉泪是“示弱”,至少在这位艾姑娘面前是示弱,她可以同情这位敌人,但却不能在这位美丽的敌人面前示弱。
金无垢的心软,固然是因为也是女儿身,本应相怜,但绝大部分还是为了“大局”。
倘若能让艾姑娘放弃了她的立场,抛却她身边的一切,消除了这位义师的劲敌,匡复工作的大障碍,对“大局”来说,那是一桩莫大的收获。
或许,这是她金无垢的牺牲,但这样牺牲是绝对有价值的。
这一念动天地,一行泣鬼神,这应该是一桩大功,而金无垢求的不是功,也不是名,而是对列祖列宗的一个安慰,永继不绝的后世子孙一个交待。
半响,她才问了一声:“相信你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发自你的心灵深处。”
“姑娘,举头三尺有神明。”
艾姑娘道:“我可以欺人,不能欺神,倘若我欺了神,那是会得到惩罚,遭到报应的。”
话,没有什么激烈的字眼,但却是艾姑娘的一个很重的誓。
还有什么不放心,还有什么不能相信的。
金无垢默然了,尽管她是求什么得到了什么,但这种牺牲的决定,必然是免不了心中凄然的。
突然,艾姑娘的柔荑握上了她的皓腕,她心中一惊一震,方欲挣,方欲反击,然而,她感觉出艾姑娘握在她腕上的那只手,是那么的轻柔,那么的温馨,她没有挣,也没有反击。
就在这时候,耳边传宋艾姑娘轻柔话声:“现在,我是请姑娘跟我做伴,偌大一座岛,真要一个人住也怪寂寞的,将来,我也衷心希望姑娘能在这儿跟我做个伴儿。”
金无垢不傻,这话还有听不懂的道理。
她又一次的心神震动,这一次,远比适才厉害,她停住了,瞪着一双美目望着艾姑娘道:
“你真愿意……”
“姑娘,我还是那句话,举头三尺有神明,我说过,我是从一个寂寞的环境里来的,更何况姑娘你原是主。”
金无垢不只是震动,她激动了,反腕抓住了艾姑娘的柔荑,她流泪了。
尽管,眼前站的还是这位艾姑娘,但这位艾姑娘已经不是她的敌人。
就在这一刹那间,两个人的心灵接近了。
艾姑娘她也带着些激动,颤声道:“谢谢你见容,姐姐!”
“不,格格——”
艾姑娘截口道:“论哪一点,我都该叫你一声姐姐,我恨生为爱新觉罗氏,更恨生为亲贵,我从不认为自己是个什么格格,所以也不愿姐姐这么叫我。”
金无垢更激动了,忍不住脱口叫道:“妹妹……”
艾姑娘眼圈儿湿了:“总算如愿以偿,今生再无他求,姐姐,我会感激一辈子。”
“别这么说,该感激的是我……”
“姐姐,什么事都有个本末先后的,对不对?”
“可是我并不是那么个真正大度能容的人。”
“我知道,我自认聪明绝顶,人人也说我绝顶聪明,怎地姐姐偏当我是傻子,不管是为什么,只要姐姐能容,我就知足,请放心,我不会让姐姐失望的。”
已经够明显,已经够露骨了,艾姑娘她愿为情舍弃一切,金无垢她还有什么不放心,还有什么好说的。
两个人四目凝望,泪光在两对美目里闪动着,四只手,互相握得紧紧的。
良久,还是艾姑娘先说了话:“姐姐,咱们已经落后了。”
金无垢定了定神,噙着泪笑了。
口 口 口
两个人往前急赶了一阵,已经是日正当中正午了。
不知道赶上队伍没有,反正是歇息的时候了。
海岛上风大,早晚都微有凉意,可是日正当中的时候还真热,太阳真烤得很。
好在,两个人走的这条路,林木处处,不愁没有树荫。
两个人在林边树荫下坐下,都不饿,用不着升火烤肉,但都很渴,取下身上的竹筒喝了点水。
水本来没有什么奇特之处,可是这个时候喝,两个人都觉得出是甜的,直甜到了心里去。
两旁边远远冒起了缕缕的青烟,看看青烟,再看看两人的位置,居然让她们恰好赶上了队伍,既没超前,也没落后。
两个人都放心的笑了。
笑容刚浮上了娇靥,艾姑娘脸上的笑容突然凝住了,她一双清澈目光直望前面的密林,那片密林跟两个人置身的密林,中间隔着一片十来丈宽的草地。
“姐姐,有人来了。”
金无垢也听见了,神情一紧,站了起来。
艾姑娘跟着站起,道:“先别声张,咱们躲进林子里,看看来的是什么人再说。”
金无垢微一点头,两个人很快地退进了树林里。
从树丛里往外看,可以看得很清楚。
转眼工夫之后,从那片密林里,探头探脑地走出了两个人,两个中年黑衣人。
金无垢低低道:“哈三一伙的。”
艾姑娘点头道:“正是他们。”
只听右边一名黑衣人道;“我没有料错吧,只有这儿没有烟冒起,那就表示这儿没有人。”
左边黑衣人道:“蠢东西,要是我,我宁可往有烟的地方走。”
只听右边黑衣人一声冷笑道:“你机灵,既是横断全岛一排都有烟冒起,又怎会单这个地方没有烟。”
左边黑衣人呆了一呆道:“话是不错,可是咱俩已经现身半天了,怎么没见有人呢,难不成他们还会设下陷阱埋伏,逼咱们往这条路上走。”
“恐怕他们正是这意思啊。”
艾姑娘突然扬声说道:“你自作聪明了。”
一挥手,偕同金无垢行了出去。
两名黑衣人闻言不由一惊,先是脸色一变,继而一怔,旋即互望一眼又笑了,笑得很乐。
想必是因为他们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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