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里面俱是曲曲折折的回廊,两边开出一间间的房间,用移纸门和外边隔开。几人走到十分里面才停下,侍应生浅浅跪坐,伸手将移门轻轻一拉。迎面就见正对着的墙上两个精描细画的日本仕女,天花板上一盏木头雕花的吊灯灯光昏黄幽静,下边长长一张案几,旁边环绕了几个蒲团。
张河就坐在一张蒲团之上。但他并没正经跪坐,而是两腿叉开盘着,正无聊地拿牙签去戳桌上的一盘香梨。
他今天并没穿正装。这会儿房间里暖气很足,他脱了外套,只穿一件黑色衬衣并牛仔裤,却愈发显得潇洒不羁。只是李晋东对他印象先入为主,总觉得这个人有些古怪。样貌好看,却也有些邪气。
张河听到响动,立刻就扭过了脸,原本百无聊赖的脸上立时露出微笑:“你们来了。”
他一边挥手让侍应生走开,一边请李晋东两人在他对面坐下,又递上菜单:“点菜吧。”
林晴慧接过菜单,笑道:“你倒是财大气粗。”
张河耸耸肩,“既然是赔罪,总得有些表示。”
李晋东看一眼那花花绿绿的菜品单子,没有插手。他不大吃日式料理,觉得这种玩意太少了,每个都只一点点,太过琐碎,没什么意思。
张河又说一句:“别和我客气。”
林晴慧倒真没想和张河客气。她知道张河家里钱多的是,同时也很替李晋东鸣不平。就像张河说的,要是当时他不是在外围看戏,而是先一步过来止住蒋正龙发酒疯,之后也没那么多事。
她想起那天孔扬突然出现时,这个新来的老师脸上那种异常可怕的神情,叫人回想也胆寒。
而且李晋东之后还发烧请假。
总之真是一场无妄之灾。
“那我点了?”林晴慧见张河点头,就又把侍应生叫进来,随意点了几样沙拉、几盘刺身。又点了好几样烧烤和许多盘炸猪排。后者颇合李晋东的心意,还冲着林老师欣慰一笑,害地小姑娘芳心又乱跳好几下。
张河坐在一边看在眼里,嘴角隐隐一笑。
没过片刻几个人的沙拉就上上来。又上了清酒。李晋东没喝过清酒,很高兴地拿过那瓶大吟酿,正要往杯子里倒,中途却被林晴慧拦住。林晴慧佯怒道:“你这几天喝得还不够?今天总不能再喝了。”
李晋东忙道:“就喝一点。”
“不行。”林晴慧毅然夺过清酒瓶子,远远放到张河手边上。“你不能喝了。”
李晋东一张脸就变苦。
张河笑眯眯地给自己倒了杯酒,又笑眯眯地说:“有家室就是什么都被管着啊,是不是,李老师?”
林晴慧脸又一红。李晋东先没反应过来,随即想到自己现在还是林晴慧的“男朋友”,就支吾着应了一声。
张河又问:“上次匆忙,什么都没来得及问。李老师和晴慧交往多久了?”
李晋东和林晴慧对视一眼。片刻还是林晴慧开的口:“大概要……要一年多了。”
张河想了想:“那挺久了啊。不过这一年都没听说过风声,晴慧你瞒得好啊。”
林晴慧干笑两声,并不接话。
李晋东却觉得张河这问题问得有些阴阳怪气。不免抬头看了一眼那个男人。
张河却也在看向他。接触到了李晋东的眼神,就调笑一样地,一眨眼睛。
李晋东就一愣。
又过一阵后上了烤鳗鱼,林晴慧放下手里的沙拉,兴致勃勃去夹鳗鱼。谁知道手上一软,夹到半路筷子微微松了,满是汁水的鳗鱼块啪的掉下来,正正好好掉在林晴慧的裙子上。
她登时一声惊叫,手上连连挥舞,把鱼肉扫到一边。
但衣服也还是脏了。
“没事吧?”李晋东和张河都往她裙子上看。林晴慧懊恼地拍拍裙摆:“还是前两天刚买的呢。”她站起身,“我去卫生间弄一下。”
李晋东看着她推开移门出去。隔着门缝,还能听到她在静静的走廊上懊丧的低声咒骂。
“真可惜,恐怕要送去洗了。”张河开口道。
李晋东收回视线,看了看对面的男人。
张河也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晴慧是个好姑娘,李老师。”
李晋东不知张河何意,只顺着他的话道:“是的。她很好。”
“那李老师可不能辜负了她。”
李晋东心里一惊,面上不动声色道:“张先生怎么这么说?”
张河却又不说话了。他夹了一筷子明虾,放到嘴里细细地咀嚼半天,等到李晋东瞪他瞪得眼睛累,才又笑笑道:“其实我和李老师第一次见面,不是在同学会。”
这人怎么又换了个话题?
李晋东却也被吊起了好奇心:“真的?但我确定我那次是第一次见张先生。“
张河摇了摇手指。他一双眼睛在黯黄的灯光下泛着水光,恍惚中竟绿油油的,无端让李晋东想起丛林里的那些独狼。
“但我是第二次了。大概第一次的时候,李老师并没有注意到我。”
张河露出牙齿笑。正正好好又是八颗牙齿,分外闪亮。
“在夜色。”
李晋东手里的筷子差点掉下去。
夜色。他当然知道夜色是哪里。去年夏天他喝了酒,心情郁闷,一时脑袋发晕,就出门叫了出租车,到了这家全市规模最大的酒吧。
确切来说,是同志酒吧。
他本来是想找人上床开荤。1号0号他并没有所谓,只是想找个男人春风一度,好忘掉脑子里那些多余的幻想。
可是喝了几轮酒,也陆续有人过来和他搭讪,他却提不起多少兴致。
到最后还是一个人灰溜溜走了。
而这会儿张河却——
张河懒洋洋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他又做出想给李晋东倒的样子,但又把手缩回去,还笑说:“忘了晴慧不许你喝。”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情。
李晋东却是无论如何都保持不了镇定了。他的手控制不住地轻颤,只能把筷子放下去,手也摆到膝盖上,在桌子底下紧握成拳。
“你看错人了。”他道。
“我看错人了?”张河又咧嘴一笑:“那我的记忆当真是非常紊乱了。可我确实记得是李老师这张脸。还要再红一点,因为喝多了。难道是你的孪生兄弟?你有孪生兄弟吗?我还送了杯阿佛洛狄忒给他呢。”
李晋东脑子里就瞬间回忆起一杯玫瑰红色的酒。酒保对他说有人请,还指了方向给他看,但夜店里灯光霓虹太过纷杂,那人坐得又角落,他没有看清楚。
“想起来了?”张河笑。
李晋东淡淡道:“我说过,你认错人了。”
张河无奈地一摊手:“你别这样不近人情嘛。我又不是要拿这个威胁你。你看,你是同志,我也是同志,大家以后可以相互扶持的嘛!”
“相互扶持个屁……”
李晋东被这个张河的厚脸皮给打败了。但反正他是死也不会认。
张河却又出人意表地把脸一板。
“李老师,你真以为别人都是傻子?你是同志,我心里一清二楚!事实不是你在这里否认就可以抹掉的。”他冷冷地把玩着手里精细雕琢的酒杯:“其他事我并不相管,我只是想要警告你,晴慧是好女孩!你不要误她一生。”
原来是因为这个?
李晋东心里原本对张河升起的恶感,又稍稍降低了一些。无论如何,这个人是在为林晴慧考虑。
“这你不用担心,”他说,“我只是晴慧假的男朋友……”
他话音未落,张河已经睁大了眼睛,开心笑道:“所以你承认你是那天在夜色里的那个同志了!”
李晋东猛翻白眼:“我没承认……”
“哦拜托,”张河夸张地摊手耸肩:“你以为我是宗教裁判所?这里又没有别的人!承认一下,会少你一块肉?何况,”他诱惑一样地伸出舌尖,舔了舔被酒润湿的嘴唇:“总是一个人憋着,不会很难过吗?”
总是一个人憋着?
李晋东心里轻轻一叹。或许张河说这话有讲黄|色笑话的意思,但他也觉得被击中心事。其实说到底,在中国又有多少同性恋不是遮着掩着?国外号称开明国家,也有许多人一辈子藏着同志身份。同志永远在社会上得不到该有的尊重。
也得不到渴望的爱情。
李晋东垂下头,看着桌上冰蓝断纹瓷碟上细细的生鱼片,半晌道:“没错,也不会少一块肉。”
“那你承认了?”张河抚掌大笑:“好,好。”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特别的开心,甚至绕过桌子一角,特意坐到了李晋东身边来。惹得李晋东疑惑地皱眉:“做什么?等下晴慧就要回来了。”
“哦,女人补个妆都要好久,何况她去擦裙子。”张河微笑道:“正好我们说个事情。”
他声音忽然放得极低,模模糊糊的,在这密闭的空间里,显出一种异样的暧昧。
李晋东手上忽然一热。他才发觉到,张河的手掌,竟然已经放在了他的手背上面。
“你看,既然我们都喜欢男人……”张河凑到了李晋东的耳边,鼻尖呼出微妙的热气,打在李晋东同样温热的脸颊。
“不如我们交往试试看?”
李晋东动也没动。
“当然了,肯定是地下恋情。你不敢说,我就不更不敢啦,会被家里人打断腿的。”张河痞子一样地拿手指在李晋东手背上乱弹:“怎么样?我还可以附带着满足你的生理需求哦。你在上面还是下面?我一般都是做1号啦。当然如果你想上我,我也无所谓,我觉得我一定会喜欢被你插的感觉……”
他的脸已经凑到了李晋东的脖子边上。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如果你愿意,今晚就可以验货?”
他伸出舌尖,居然在李晋东脖子一带的皮肤上舔了一舔。
李晋东浑身一颤。
“让开!”他被张河这一舔给舔得回了神。方才当然不是被诱惑住,只是觉得震撼。张河这个人,看起来风度翩翩的,没想到居然会说出那种下流的台词,又做出那样下流的挑逗动作。还顺溜非常,仿佛此中老手。
李晋东厌恶地皱眉毛:“你以为人人和你一样!”
“哦?那我又是怎样?”张河被李晋东拒骂,也不以为忤,果然乖乖从李晋东身边让开,往后一靠靠在了案几边缘,两条长腿神开来,姿势倒也风流:“不要脸?淫|荡?哈哈,李老师,你别开玩笑了。”
他在笑着,脸上却没有多少诚挚的笑意。反让人觉得神色冰冷。“这世上多数人还是像我。而不像你,傻瓜一样,忠贞不二,到头来什么都得不到。”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好喜欢这个张河,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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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八章 。。。
“这世上多数人还是像我。而不像你,傻瓜一样,忠贞不二,到头来什么都得不到。”
话音甫落,李晋东就神情大变。他猛地转过头,看着悠然自在的张河:“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李老师最明白不过了。”
张河耸耸肩膀:“孔扬岂不是个好男人?”
李晋东捏紧拳头:“你……你别胡说!”
“我胡说?唉,李老师,你现在只会说这个?”
张河闲闲地去弹手指头:“那天看到你以后,我就找了人去查了一下你。没想到原来孔家的公子和你相交二十多年了。别人看不出,难道我还看不出?是啦,孔扬样貌好看,人品又好,谁不喜欢?男女通吃的极品啊。”
李晋东怒目看他。
“你……”
“怎么,你又要否认?”张河微笑道:“这有什么好否认的?喜欢上好朋友,每个同志都经历过的事情嘛。”
他还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浅浅抿了一口,才又慢悠悠地说:
“其实他好像也挺喜欢你的。”
李晋东想到自己身上那些激烈的吻痕,脸一下子红了。
“那天你喝醉了酒,他冲进来救场,那风范……啧啧,要不是他不是我的型,我都要爱上他了。”张河晃着手里的酒杯。近乎透明的液体在杯中荡漾出柔柔的波纹。
“那天回去,你们有没有做过什么啊?”
李晋东倏地站了起来。
“你不要信口开河!”
在灯光下看,他脸上还带着红晕。也不知道是因为羞涩,还是因为愤怒。
“我是同性恋,这我承认,我无所谓!”他捏成拳头的手紧到发颤:“但空口无凭,请你不要任意污蔑孔扬!”
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好响。响到能在这间房间里来回地回荡。也不知道会不会被外边的人听见。但他已经顾不得。
他其实不介意别人知道他是同性恋。如果真的事情发展到那个地步,他也能承受别人抛给他的冷眼和歧视。
但是孔扬不同。唯独孔扬不能……孔扬不能落为别人眼里的笑柄。
“我污蔑了?”
张河却还是浑然不觉得被李晋东的怒喝冒犯。他脸上甚至依旧笑着,笑得特别灿烂。
“李老师,有时我真的觉得……”
他抿抿嘴唇,似乎在斟酌用词,半晌才道:
“我觉得,你挺像是孔扬身边的一条狗。”
“孔扬就是你的主人。打你骂你,你不生气。给你根骨头,你就高兴得汪汪叫。别人说他坏话,你就奋起反击,忠心得了不得。”
“但你就是条狗。不管他对你多好,多宠你,你就是条狗罢了。”
张河举起酒杯,对着僵立在原地的李晋东遥遥一敬:“你觉得我的比喻怎么样?”
怎么样?
李晋东只想一拳揍上眼前这男人自作聪明的脸。
张河还在说:“可我就不一样了。我这个人,可能你觉得性子不好。但我会真心对你。”
他笑眯眯的,一副绅士的、优雅的派头:“总不会把你像什么都不懂一样的,任意玩在手掌心。”
“你考虑一下吧。”
“考虑什么?”
张河话音落下,林晴慧就正好推门进来。她眉毛还在皱着,裙子上那一滩油渍终究是没有弄掉,一大块地落在那里,格外碍眼。
张河很随意地接下话头:“我在问李老师愿不愿意辞职来帮我做事?”
“什么?”林晴慧立时眼睛瞪圆了。也不去管裙子上的油了,只不敢置信地问:“真的?我听说你们家可是好大的公司。别人挤破头都进不去的。”
又转头看李晋东:“晋东?”
但一看之下,才发现李晋东的脸色并不好。青青白白,十分难看。林晴慧不禁问:“你怎么了?”
李晋东还没有开口,又是张河答的话:“大概日本料理不和李老师的胃口吧。”
李晋东冷冷看了他一眼。
“那怎么办?晋东你吃饱了吗?”
李晋东本不想回答。他当然吃饱了。气都气饱了。但林晴慧和这一切并无关系,他总不能随便将火发在别人身上。
因此道:“我吃饱了。家里还有事,先走了。晴慧你留下吧。”
他举步就要往门口走,张河又在一旁凉凉地说:“李老师这就把女朋友落在脑后啊?”
林晴慧忙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