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美,珞儿。”
璃素仔细地前后打量,她辛苦赶制出来的嫁衣,算是送给妹妹最后一件礼物。还好,她穿着如此合身,纤细的腰肢同嫩白的肤质,都与这喜服交相辉映,相得益彰。
阿婉羡慕的拂过那些个金丝绣好纹路:“素儿姑娘手真巧!上头的金凤凰阿婉都数不过来了!”
是,璃素会绣金凤凰,会将垂死的花儿救活,会体味他的心思……自己呢?连她都比不上,又何况一个亡人。
“鲜红的嫁衣穿着,你的妆容不该这样素,来,我帮你画眉施粉试试看,一定很美!”璃素挑了些碳膏来落在指甲里,细细捏着签子为她描眉。
“珞儿……”璃素见她木然的神情,加之一副苍白的脸颊,莫名心疼:“怎么了?衣裳不合心意么?我会再去和工匠们商榷着修改。”
“素儿姐姐……”
璃珞沉沉启唇:“你说,我姐姐在天上看见我要嫁给她心爱的男人了,会开心么?”
“珞儿。”
“娶我是因为我与我姐姐一模一样,他会开心么?”
璃珞哀神淡笑:“我不怕遭天谴,他们开心,我就嫁。”
“你爱他的,不是么?你也爱你姐姐的……所以,试着让他也能爱上你,或许,你姐姐在天上也一定最期盼你们能相聚在一起。珞儿,这我知道对你太过不公平,但是,或许你姐姐放心将你交给他,也放心将他交与你,你们会幸福的,我坚信,他可以遇见你,已经注定了你们有缘。”
“我不知怎么样做才能代替我姐姐,因为这张脸么?那我学着天天笑给他看好了……素儿姐姐,你可知我姐姐笑的时候是什么模样?露齿?不露?她会弹琴会下棋么?我要不要也学习来看?”
璃素无言,自己似乎极少在他面前笑过。可惜自从璃珞住进宫来,发现她的笑容比自己还要少。
嘉礼前夜,璃珞又垂散着乌发蹲坐在门槛上看着窗外的高悬的月。阿婉还在殿中拼摆着明日典礼要用的物件,看着她穿着单衣坐在那里,急忙停下活儿来去给她找衣衫。回来时却见沈翊站在门外,解下自己的披风来盖在她身上。阿婉暖暖一笑,捏着脚回去了。
“您……怎么会……”
璃珞诧异地看着面前高高站立的人影,周身是被他带着体温的披风包裹的暖意,一下子竟然忘记了行礼。
沈翊并不在意,在她身侧坐下来。
“丫头还老实么?”
“嗯?哦……您是说阿婉么?她很乖巧,很可爱。”
“素儿做了喜服给你?”
“是。”
“合身么?”
“很合身。”
她毕恭毕敬地回答,心中因为他婚礼前的体贴问候而充满感动。她从未奢望他会在嘉礼前来看看她,其实,她心中一直期待着他见了身穿喜服的她会是什么样的表情。会惊喜么?还是不为所动呢?有那么一瞬间,她好庆幸自己与姐姐生得相似。
“那就好,素儿执意不肯做盖头,朕担心你会在明天的典礼上出丑,怕群臣记得你的相貌,特来看看。”
是怕她出丑丢他的颜面么?他都不想她跟臣子百姓见面么?
方才流露出的温情瞬而变成寒冰的利刃,再次将她划了个粉碎。
“你是不是只在面对我姐姐时才会变得不这么叫人寒心?”
她取下来他的披风还给他:“请圣上放心,素儿姐姐没有给我准备,我也会自己做一块盖头盖上,即使丢了人也不会露脸,今后也不敢给您添一丝麻烦。民女……呃不,臣妾,在此叩谢圣恩。”
“你说什么?”他厉色看她,恨不得手劲已经捏碎了那天青色的披风:“什么叫朕只有在面对你姐姐的时候……你姐姐?是谁?”
“怎么,您难道不承认么?素儿姐姐已经告诉过我,您是因为爱慕我姐姐才要娶我为后,只因为她已经辞世,而你答应过她会立她为后,不是么?”
“是素儿说的?”沈翊一下子震惊起来:“她缘何会这样告诉你?”
“或许是素儿姐姐心底善良,不忍心见我一辈子被蒙在鼓里罢。她还教我如何与你相互照料,这样我姐姐的在天之灵才会瞑目安心。”
沈翊摇头,像是不认识她一般:“怎么会……”
“我虽然不知姐姐的名字,样貌,但是我知道,我的命远不及姐姐的命硬,名字中有离有落,注定了是要孤苦一生。姐姐虽然早去,至死还有个许她一生的男人对她恋恋不忘,甚至让我来做她终身的替补。他夜夜守着姐姐的画像,执灯凝视,那个与我双生的女子,定是同我一模一样,他要我的只是这张脸,要姐姐的却是她的人和心……可是,为什么我仍然甘愿给他呢?即使千疮百孔,即使劫后重生,你要,我就给……”
“你见过朕看画?”沈翊的眸光闪烁着,可是他看过的画和爱着的人,分明只有璃素一个啊!
璃珞灿然一笑,“您并没有不准许我夜间学您一般出来窥探。”
多少次她望见他含情脉脉地凝着手中的画像,就在心中耻笑自己的多情被无情恼。
“臣妾想,您娶了我,最起码有一件好处是,我的脸与她相似,您可以看见一个活着的人,而不是日夜守着死人的相貌直到天明。”
“你给朕闭嘴!”沈翊愤然起身,一只手只差几寸已经擒住了她的咽喉,此刻却只有比想打她更为重要的事。他急转过身子奔向璃素的居所,无视身后楚楚落下泪水的璃珞。
“姐姐……你一定是怨恨我,才在冥冥中安排我受他的蛊惑罢。为什么要这样恨我呢!我过得一点都不好啊……”
望着他绝情的背影,还有身后那触目的喜红,璃珞啊璃珞……你就是要遭受这样的惩戒才可以治愈你的天真。
人不在屋内,唤她也迟迟不见踪影,沈翊传来侍从,将整座王宫翻遍,总算在供奉列祖列宗排位的祠堂找见了虔诚跪坐在那里的璃素。
“你来这里做什么?害得朕一阵担忧。”
他将她扶起来,见她露着笑容,不由得一阵无奈:“怎么?来这里找朕的先烈是有何不平之事要诉苦么?”
璃素摇摇头,莞尔:“奴婢是晓得自己有生之年不能嫁给沈氏做媳妇,想来见一见您的家人。”
“为什么突然说这个?”他发觉她的异样:“朕不是都说过,等朕手中的江山稳固,朕就会立你为后么?”
“您忘记了么?奴婢是月族的女人,嫁给您,只会给您招来祸患。”
“那是月族最愚蠢的迷信!朕会攻打到南溪国将月族整个吞掉!还管他这些个天杀的族规!”
璃素笑着点头:“您说的,奴婢就信。谢谢您愿意为了奴婢这样做……您可知,月族双生的姐妹间,如果有一个人甘愿代替另一个人受罚,那么另一个人就会平安无事?”
“这是说……你只要找到你妹妹,让她代替你受罚就可以跟朕在一起了么?”
沈翊似看到了希望一般开心地抱住她:“那朕还娶什么王后!你不是想回家乡去看一看么?朕这就带你回去,从源头开始找起!一定要找到她!”
“那您可知……如何受罚?”
璃素将手附在他的背上,感受着他的温暖与力量:“是死,只有死,才可以化解另一个人的罪孽。圣上……能遇见您,真的是我生命中最美的事……只是好可惜……我终究逃脱不掉那个氏族的封印给我的魔咒,让我会遇见她,我拼尽全力也不会让她受伤害的双生妹妹……我又怎么会……舍弃她来换与你的厮守呢?”
她的气息开始不稳,甚至整副身子都歪进了他的怀中。
“素儿!”沈翊惊骇地将她抓紧:“你说什么?还有,你为什么要那样告诉佟璃珞?朕爱的人明明是你,只有你而已!又何处冒出个她的姐姐来?你——”
瞬间,望着那毫无血色的脸颊,一阵冰寒侵袭上沈翊的心:“她是你的亲妹妹?可你,你为什么要欺骗朕!?”
“奴婢终究是回不去了……回不去那狠心的地方看一眼……”璃素撑起身子来,抚上他刚毅的面庞:“圣上,因为她爱你……而我,爱你们……”
、【拾章】魂飞泪几行
盈眶的泪珠挂在羽睫上,宛如串成一幕的珠帘。
阿婉守着哭了一夜的璃珞,心急如焚。
“娘娘……您的眼睛红肿成这样,吉时要到了,这可怎么好啊!”
一整夜宫城中闹得轰轰烈烈,不是为了他们的大婚,而是为了寻找璃素。璃珞望着门前空无一人的九十阶凤阶,哭得乏了身子无力瘫软在门框上。
她知道昨夜璃素突然没了踪影,沈翊恨不得发动了全体侍卫搜寻。只是位宫娥而已,就算再特别,也都可以比她在他心中的地位高了不知多少倍。
毕竟是迎娶王后,纵然这个王后只是个替代,只是个阴谋,也还是会引来晔国上下群臣百姓的关注。
即使他对自己再怎么冷淡,再怎么无情,一生只有一次的喜事,璃珞还是擦干了眼泪,看看天上,冲着姐姐露一抹薄笑,唤阿婉来更衣穿戴。
那圆圆的急匆匆的身影自殿外冲进来,口中嚷着:“娘娘……娘娘!不好了!”
璃珞听见了蹙眉:“阿婉,你难道不知今日是什么日子么?这样不吉的话不许说了!”
“是是!奴婢该死!回禀娘娘,大殿传来的消息,今儿个圣上刚刚下了命令,不摆宴席,不鸣礼炮,仪式从简,请前来宴贺的王公大臣们通通打道回府了!”
“什么?”璃珞晕开一抹涩涩的耻笑:“不摆宴席,不鸣礼炮,仪式从简,没有群臣宴贺……这样,是大婚之礼么?没想到他这样讨厌我……”
“娘娘……”阿婉见她悲切的眼神,吞吞吐吐地开口:“还有……圣上还下旨……说……要你们的大婚的殿阁,白素铺帐,红绸焚毁。”
心腔内一股烈火灼烧,璃珞不敢相信,摇头喝道:“他未免太侮辱人了,他如何能这样羞辱我!?”
悲愤的眼泪夺眶而出,璃珞将一旁的鲜红的喜服扯在手中颤抖着举着:“他为什么不一道吩咐了,要我披麻戴孝行礼呢?”
“娘娘……”阿婉也替主子落了泪,谁家的婚事会办成丧事一样呢?
“这就是我姐姐将我托付给的人么?这就是我姐姐托付给我的人么?”璃珞哀神地走出殿门:“我要去向他问个明白,不要娶我,就算了,不必如此折磨我。本就是死人的话,算不得数的。即使她是我姐姐又如何?将我害得如此的姐姐,我又何苦为他们不成圆的爱情悲悯!”
新婚,原本要用做喜房的殿阁,此刻的装扮,真真切切是座灵堂。璃珞望着高悬的白练,比鲜红的色泽还要触目惊心。
层层雪嶂之后,沈翊正半跪在那里,面向汉白玉喜床,颓唐地宛如耄耋之人。璃珞立在殿阶之下,艰难苦笑:“臣妾给陛下请安,还不知您喜欢这样的布景,大婚之日,的确看得出是姐夫对我的关爱。”
殿上的人影一动,慢慢回转过来。璃珞望着那漫布青髯血丝盈眶的面容,不由得心中一绞:“您既然这样痛苦,为何还要娶我呢?”
“她说……‘她是我的妹妹,唯一的妹妹’。”
沈翊回过脸去,望着眼前躺在床上羸弱沉睡的人儿,握着她的手还是不愿意松开。
“她说……‘求你,给她一个家’。”
他手中握着那枚璃素临走前托付给他的坠子,是与璃珞颈子上一模一样的半月型坠子。
“她说……”
……不要告诉她,请您永不要告诉她!
为什么这会是你的心愿呢!
沈翊抱着永不会醒来的人失声恸哭。
这眼泪与哭声也将璃珞的心撕成粉碎。
她不知道他坐在上面哭成了什么模样,也不会知道那上面还躺着谁。
她只得静静等待,等到殿里的声息薄弱到死寂。沈翊缓缓开口,嗓音已然暗哑:“无论如何,朕会追封她为朕永远的爱妻,皇后的位子,你喜爱,就拿去罢。”
最后一次吻过那薄唇,咬着牙,恨不得将那身后的女人碎尸万段。
他恢复了冷君的面容,整理衣冠走下来,望着那张丝毫看不出有璃素音容笑貌的面颊,心中更加苦痛:“不过朕会留你在这里,为了她,为了抛弃掉朕的那个狠心的女人。不过她放心,朕这一生,心里只会有一个人的影子,任何人,都无可替代。对你,朕不会有爱,就此对朕死心,如若不是她的遗愿,朕恐怕早已经让你去殉葬。”
“为什么……”
璃珞喃喃自语,任由沈翊擦过了她的肩膀走出去,“为什么要如此对我?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将我恨之入骨还要娶我呢?”
从那一刻起,她心中,再无有一点幻想。没有了亲人,没有了家族,如今,没有了人生一丝一毫的希望。
回到了中宫殿,似乎全天下耻笑的声响都可以入耳。阿婉担忧着看着捏着根粗鄙不堪的棒针缝制布料的璃珞,自从回来之后,她没有发出过一丝声响。
今日不是大喜之夜么?帝王之家的婚礼都是这样冷漠的么?
“娘娘,时辰不早,按理说,大婚之夜,圣上是要来中宫就寝的,奴婢要去准备一下么?”
“不必了。”
璃珞吐出三个字来,再无多言,继续着手中的布活。
“可是您已经这样缝补了多时,剩下的就让奴婢帮你弄罢,您早歇息,如何?”
“不,我想亲自缝好了送给素儿姐姐,在这宫里,如若没了她跟你,我怕是会疯掉的。”璃珞抬起头来硬是挤出一丝笑容来看看她,“等做好这个,我会也给你弄个。”
“奴婢不敢,奴婢谢过娘娘,”阿婉倒是满心欢喜,只是看着她红肿的眼眶,实在是心疼:“只是娘娘,这样晚了,奴婢见您坐了半天,一定累了,反正也不差一天,明儿个做好送给素儿姑娘也不迟呀。”
高悬的月落在瓦檐,璃珞望一眼,这才觉得眼睛涩痛无比,腾出手来揉一揉,眼前都是雾蒙蒙一片。
“也罢,明日再做。”
“太好了娘娘,奴婢给您铺床去!”阿婉从凳子上跳起来,闷声自言自语:“整天都没见着素儿姑娘了,也没来跟主子道声喜……”
声音细小,璃珞却听进了耳里。这样的婚事,有谁会来道喜呢?
新婚之夜,皇后依然睡在中宫殿。璃珞自嘲地望望铺着红帐的被褥与喜枕,摇摇头,自己动手将有关红色的一切悉数扯下来,换上了以往的素色。
夜深了,她知晓,一辈子只有一次的新婚之夜,就这样一个人过去。不单是今夜,今后的每一夜,每一天,都是只有这样,一个人,茕茕孑立。
心口没来由地一阵酸疼,她蜷缩在床帐里,瑟瑟拥着被子,头顶自脚心都恨不得发着冷汗。绞痛剥夺掉她脸庞红润的色泽,惨白的犹如窗外叹息的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