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数千江州守卫的眼下褪下背上衣服的时候,已经燃尽了。
他郁结于心,他不能释怀,他辗转反侧,可又能怎样?回不到过去。
他爱恋于心,他求之不得,他牵肠挂肚,可又能怎样?始终是妹妹。
他终究是放不下,所以呕血成伤,他终究是放不下,所以大限将至。
喉间又一阵温热的湿意,踏宇只得微张唇,任由那腥甜的液体流下来,看着悦児惊恐的眼神,只觉得恨不得把她敲晕,让她看不到这样的画面。
“哥哥,大夫们就快来了,就快来了。你等等,你等等……”悦児几乎要失声,哥哥,她的哥哥,她最爱最爱的哥哥,怎么能就这么去了呢?
哥哥,你且等等啊……
可谁都知道,纵然是世上最好的大夫来,也没用了……
踏宇费力的擦着悦児脸上的泪,只觉得眷恋和不舍,外面的雷雨似乎未曾想过要歇下,正如他要流逝的生命一样,未肯为眼前,他此生最心爱的姑娘停留过半步,良久,踏宇开口,俊美的脸上都是苍白的笑意:“悦児,哥哥曾说过守你百岁无忧,而今,哥哥不能做到,是哥哥今生唯一的遗憾。”
说罢又歇了会儿,仍旧笑道:“哥哥从未曾去过江南,所以,悠然殿其实一点都不像江南对不对?没有江南的烟雨朦胧。这么多年,哥哥一直都在骗你……”
悦児只摇头,泪水比大雨还急,不一会儿,便顺着踏宇修长的手指,浸湿了整个衣袖,踏宇慌乱异常,他这一生,最见不得她哭。
“悦児,还哭,哥哥便去了……”
悦児心中大惊:“不要,不哭,悦児不哭,明儿起床,哥哥再带我去逛集市,今儿那个老板说明天一定有我要的那个样式……”
踏宇心中一叹,轰然又是一股血流。
悦児慌忙擦干净了,又不敢哭:“哥哥……不要走,不能走……你走了,悦児也活不成了……”
踏宇心中更为沉重,道:“墨离公子,举世无双。他,是极爱你的,可能由于别的隐情,不能与你在一起……若他日哥哥不在,他定然比哥哥更宠你……”说到一半,他便再也说不下去。他如何甘心?他又怎么能不甘心?
唇边的血却没再停过,犹如一条鲜艳的血河,缓缓留下,踏宇费力道:“悦児,好好活着……这是哥哥最大的愿望。”
悦児小脑袋拼命点着,小嘴只道:“哥哥……哥哥……”
踏宇转头看看旁边摇曳的烛火,仿佛看见这二十多年来的种种与悦児生活一起的幻象,从小到大,温暖又美好,转头,看着眼前已经难过得一塌糊涂的妹妹,舍不得,他真的好舍不得!
就这么一直看着,一直看着,深深看着,他一生最爱的姑娘。
悦児被这样炙热又幽深的眼神惊住了,她第一次,看到哥哥这样的眼神,那样的伤痛和不舍,那样的爱恋?爱恋?悦児晕乎乎的,觉得自己肯定看错了。
踏宇想提起力气,伸手想抱抱近在咫尺的悦児,却无论如何都没有力气,只一直修长的手无力的替悦児擦泪。
油灯茎枯,踏宇用自己此生最后的力气,笑道:“悦児,哥哥先去了……”
悦児,哥哥先去了……
话音未落,一双眸子已经合起,停在悦児脸上的手轰然滑落,噗一声打在层层棉被上。
窗外一声惊雷,摇曳的烛光在那一刹那终于消失在黑暗中。
悦児只看见他闭眼的那一刻,怔了半响,终于忍不住心中的哀痛,扑上去哭喊道:“哥哥!”
这一声凄凉的哭喊,透过那层层的雨幕,穿过惊天的雷声和雨声,传进带着一群衣衫凌乱的大夫进来的卫维耳中,也传进依然坐在院外那颗茂密大树下已经浑身湿透的白衣的男子耳中。
悦児扑在踏宇越来越凉的身上,一声一声的哭喊着哥哥,哥哥,却再不似以往那般,得到一个温柔的声音:“悦児……”
再也听不到了,她的哥哥,在这雷雨交加的晚上,永远的闭上那双温柔的眼睛,再不会回应她了。
哥哥……哥哥……
你怎么忍心丢下悦児呢?
呜呜,悦児哭出声来,本来就是软软糯糯的嗓音,却带了沙哑的哭声,一遍一遍叫着她已经没有呼吸的哥哥,那凄凉伤痛,犹如突然失去了全世界的人儿,外边跪着的一群半夜被叫醒衣衫不整冒雨赶来一肚子怨气的大夫们无不动容,竟也不知道脸上的是雨是泪……
悦児的哭声,犹如这肆虐了一整晚的暴雨,没有停歇过。她哭着嗓子都哑了,她哭得肝肠寸断,却再没有那样的话语,那样温柔的眼神,着急的问她:“悦児?怎么了?告诉哥哥?”
在她最伤心难过的时候,再没有那样一双坚定的双手,温柔替她拭泪。
在她最悲痛欲绝的时候,再没有那样一个温暖的怀抱,静静抱着她。
悦児再忍不住铺天盖地悲痛,哑着嗓子,满脸是泪的跑出这小屋,冲进那打得肌肤生疼的大雨中,仰着湿透的小脑袋,一遍遍对着茫茫的夜空嘶哑哭喊:“还我哥哥!还我哥哥!”
还我哥哥……
直到嗓子嘶哑,再喊不出声来,悦児在这暴雨的小院落中胡乱的走着,最后,晕迷倒在雨里。
卫维早拭干了泪,冲出来想抱起小公主,没想到一道比他更快的身影却先一步而来,一双手抱起悦児,内力已经输了过去。
卫维惊讶抬头,却只见一片消失在雨夜里白色的衣袂。
墨离公子?他怎么会在这儿?
即墨离看着眼前认真吃着肉肉的悦児,墨玉般的眸子深藏着担忧。
悦児抬起头,想冲他笑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只得道:“明日我便将哥哥送回楼国,今日便吃饱些。”
软软糯糯的嗓音带了些许沙哑,不仔细听听不出来,毕竟,踏宇公子已经去了两个多月。
即墨离倒了杯温茶递到悦児手上:“我陪你。”
悦児摇摇小脑袋:“莫要陪着我,那样只怕我会更不开心。”
即墨离心中一痛,没有说话。
是夜,悦児捧着精致的瓷缸,小心放在雕花床一边的桌上,伸手抚摸一下缸身,轻声道:“哥哥,明日,我们便回楼国了……”
说完咳嗽两声,自从踏宇哥哥去后她晕倒在雨里,醒来便没再停止过咳嗽,却也没有踏宇那般呕血不止,卫维和卫绮放心不下,请遍天下名医,也只说无碍,小风寒。
卫维和卫绮心中更是担忧,踏宇殿下只说他自己是小风寒,最后还不是熬不过三年,就这么去了。若是悦児公主……他们想都不敢想。
悦児呆坐在床边,怔怔看着瓷缸发呆良久,丝毫没有睡意,起身便往外边走去。
此时已经是深夜,卫绮已经歇下,卫绮坐在树上,见悦児走出来,连忙跳下来跟着,悦児回头,无力道:“我就在这宫中转转,无碍。”
卫维只得远远跟着,看着悦児本就已经娇小的身子一日日消瘦下来,心中更是担忧。
一处转角,突然闪出一个人,白衣胜雪,一张完美得没有任何瑕疵的脸,眉目如画,他只微抬手,卫维懂他的意思,连忙停住脚步,看着他默默跟在悦児身后。
悦児漫无目的的走着,终于有些累,随身靠在一棵大树下,望着天上的星星发呆。
听宫外的人说,人死了,就化为天上的星星,继续默默看着他在地上最关心的人,那现在肯定有父皇和哥哥两颗星星在看着她,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对着夜空笑了笑。
父皇和哥哥若在天上看得见她的小脸,定然觉得她此刻开心至极。
看累了,悦児点点小脑袋,转身准备离去,却不小心绊倒树根,眼看就要和大地亲密接触,旁边却突然一双手飞快将她抱起。
悦児见脱离危险,叹道:“卫维,你身手越来越快了。”
说完见抱着她的手臂还不松手,一时有些呆住,卫维什么时候会做这种违上的举动了?呼吸间却是一阵莲香,悦児忙抬头,看到即墨离那张白玉般的脸。
这样的夜晚,是不是要来一个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啊。
悦児迷糊的晃晃小脑袋,却怎么也挣脱不了抱进她的怀抱,只得妥协道:“墨离……”
即墨离将她的小脑袋压在胸口,让她再动不得:“嗯?”
悦児想起踏宇说的话,眼中又是一酸,勉强压下来,道:“哥哥说,你极爱我。”
即墨离呼吸一窒,微不可察的点点头,清泉流过玉石的声音带着些许紧张:“你信吗?”
悦児在他怀中点点小脑袋:“我信哥哥,也信你。但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不能在一起,你可以告诉我吗?”
即墨离差点松口将一切告诉她,他摇摇头:“往后你会知道的。”
悦児没再问,只静静由他抱着。
许久,悦児闷闷道:“墨离,我透不过气了。”即墨离只得松开手,看她粉嫩的小脸有些红,唇边也有了些许笑意。
悦児一双大眼睛直直看着他,即墨离果然耳根都有点热,就当他快觉得自己都燃烧起来了,悦児才开口道:“明日,我便要回楼国了。”
即墨离点头。
“你舍得我吗?”
即墨离摇头。
“那明日不用送我,我怕到时候我舍不得你,又要赖着嫁给你了。”
即墨离怔了怔,良久才点头。
“答应的事情要做到了,做不到是小狗。”
即墨离点头。
“你除了点头摇头就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的么?”悦児委屈,纵然知道他少话,可是少话也不能少到这个地步呀。
即墨离终于伸手想摸摸她的小耳朵,却突然想起凡间的悦児没有耳朵,玉雕般的手只得轻轻停在悦児乌发上,一双墨玉般的眸子看着她,良久才道:“悦児,莫失莫忘。”
悦児有刹那的失神,恍然间觉得,似乎在哪里听过这句话,也是这么像。
她晃晃小脑袋,胡乱点头,再仔细将他看了一遍,方才回身,缓缓往寝殿走。
即墨离跟在身后,手中不知何时拿了一根烛火,烛光明亮异常,纵然是微风,也吹不灭,也许正是内力的保持着的。
这一路,悦児走得很安稳,身后的烛火照亮她每一步路,她从没觉得这般安心,往后的往后,她也许都在回忆中渡过。
回到寝殿,悦児踏回去,终究还是忍不住,回首。
即墨离举着烛火,正停在不远处的屋檐下,一袭白衣,倾世容颜,仿佛随时都可能飞升了一般,他正深深看着自己,说不出什么神色。
悦児咬牙,轻轻关上殿门,也将那人隔绝在门外。
殿内,一个人流着泪入睡。而殿外,却有一根烛火,长燃到天明。
两个月后,悦児一行终于到了楼国的江州。
宁辰时早早出城百里迎接,却没想到接到的是一个已经缠绵病榻的公主。
江州宁府。
悦児时常昏迷,已近神智不清。跟在身边的小影早已经火烧火燎的传了消息给墨离殿下,只怕,只怕,继那踏宇公子之后,悦児姑娘就要不行了。
悦児这一场大病如山倒般轰然前来,前几个月只说是小风寒,后来却没了小风寒的症状,只昏迷不醒。
就连一向喜怒不行于色的卫维,也是一脸的着急担忧。宁辰时早替悦児发了皇榜公告,找遍天下名医,却依然没有任何方法。
这病一病到八月,悦児昏迷时间更长,神智更不清,时常卫维卫绮和宁辰时都分不清楚,醒没一会儿,便又晕过去。
整个人飞快的消瘦下去,只一直喊着哥哥,喊着墨离。卫绮整日坐在悦児床边,以泪洗脸。
卫维和宁辰时却不放弃,怎么会有人无缘无故便病到这般地步?他们每天请来各种各样的人士,只求能治好悦児。
每个人都战战兢兢的来,凝重的走,共同的语言,说白了就都是公主不行了,准备后事。
小影心中也着急,主上已经以最快的速度赶了过来,此刻却仍然差了千里之遥。
这天是中秋,悦児从早晨便精神至极,已经可以半躺在床边,和卫绮说说笑。
卫维和宁辰时也在房中,小影站在屋外,看着悦児这般模样,只心中更酸。
这世间有一种词语,叫回光返照。他们心中虽然不信,也不能接受,但是悦児已经昏睡了这么久,怎么会突然精神变得这么好?
到了中午,悦児有些累,强笑道:“我哪日若是去了,便将楼国江山归于安国,我和哥哥,葬在一起,就在悠然殿那里。”
卫绮摇摇头,压抑道:“公主不会去的,公主长命百岁,一生无忧。”
悦児怔怔想了会儿,才笑道:“你知道,我这一生,最喜欢的地方是哪儿么?”
卫绮低头不答。
悦児笑道:“我最喜欢的,是江南。”说罢已经又缓缓昏睡过去。
一屋子人都凝重的站着,片刻不敢离去。
到了晚上,悦児又醒过来,精神却远不如午间,只默默的念了会儿哥哥,又默默念了回墨离,便要卫绮打开窗。
卫绮连忙去把屋子的雕花窗敞开,回来再给悦児盖多了一层锦被。
悦児看着一屋子人凝重又隐晦的表情看着她,笑道:“你们这是作何?我无事。今夜中秋,你们出去聚一聚吧。莫要守着我。”
卫绮,卫维与宁辰时只得退下去,却只与小影一起站在门边,默默站着。
小影更是着急异常,主上那般快的速度,依然赶不来么?
悦児抬头望着窗外的月亮,又大又圆又亮。
父皇还在的时候,每到这个时候,楼国皇宫都不似其他国家那般摆国宴,只是叫上她和踏宇哥哥坐在一起,赏月喝酒,唱唱歌。每次她唱歌,父皇便笑她,世间最悲伤的歌曲都被她唱得欢乐了,没有感情。哥哥却并没有说什么,只笑着说他的妹妹,唱歌自然是最好听的。
每次喝醉之时,父皇都会说,我一双儿女将来若是成亲,便都能留在身边。她便连忙抓了糕点塞住父皇的嘴:“父皇胡扯,妹妹又怎会同哥哥成亲?”哥哥这个时候就会笑她:“悦児又笨又什么都不会,除了哥哥要你,便嫁不出去了。”没想到真给哥哥说中了,她真的没嫁出去。
父皇一生只有母后一位妻子,自母后去后,再没纳过妃。后来广贤王之乱她和踏宇哥哥方才知道,原来母后竟原来是广贤王的妻子。也怪不得后面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那时候月光暖融融的,命运却依然毫不留情的一步步到来。
卫绮终究还是不放心,频繁的借由换烛台之故出入。
悦児看了会儿月亮,想极了父皇,想极了踏宇哥哥,也好想墨离。听说他正在赶来,也许,这辈子都见不到了。
感觉自己的气息越来越微弱,悦児心中安然,哥哥要她好好活着,可惜,她终究做不到。
她望着窗外的圆月,越来越朦胧,好像看到墨离一袭白衣站在那平安京桃壁桥旁的身影,身边人来往都随他入了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