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正炽急道:“三哥!”
李正煜长袖一挥:“想得太多终是徒劳,到时候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还能吃什么亏!”他笑吟吟地抚着李正炽的头顶,原来那个总是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弟弟竟长得这么高了。他朗声道:“走,皇兄请你喝酒去。”
柳长宁被李正煜出人意表的举动扰乱了心神,她老僧入定般地坐在梅园之中,任由着鹅毛般的大雪落在自己的脸上身上。脑海中两种声音激烈地交战着,终究是谁也说服不了谁。她摇了摇头,努力想要将李正煜似笑非笑的桃花眼挤出自己的脑海。眼角的余光里,却瞥到刘长远急匆匆地朝自己走来。
“长宁,大事不妙。”刘得远的声音里都渗出焦虑:“我找不见王爷,便来同你商量”。
柳长宁从没见过刘得远如此紧张的模样,便问道:“什么事?”
刘得远将密书写的纸条交在柳长宁的手中:“暗卫来报,忻将军遇袭之事看来别有隐情。”他见柳长宁一脸的不可思议,又说道:“看起来,有些人是存心不想让王爷好过。忻将军若是战败,王爷便失了左膀右臂。退一万步说,就算忻将军九死一生突围而出,王爷也得为惨重的伤亡负责。”他的脸上露出几分得意的神情:“只是这设局之人最终还是算漏了一步,王爷初上战场却能运筹帷幄,不但解了泾水之围,还能长驱直入南越王庭,这却是他们大大想不到的。”
柳长宁眉头微颦:“这事事关重大,可有什么证据?”
刘得远道:“暗卫在驿站的马厩里发现了一个竹筒,里头竟是后商的布阵图。这事事关重大,他们不敢伸张,便在驿站周围暗暗布防。后来竟被他们抓到了一个肤色黝黑、高鼻深目的南越人。”
柳长宁心中一惊,手紧紧地抓在刘得远的手腕之上:“他可说了些什么?”
、第三十七章 触景生情
刘得远摊手:“他趁暗卫不备,触剑自尽了。”
柳长宁从忻毅遇袭,心里就一直藏着一个可怕的念头,偶尔想起,便不由得暗暗心惊。如今刘得远的一番话,倒教她坐实了心中的猜想,朱昭华与这件事绝对脱不了干系。一想到好不容易查到的线索却在节骨眼上嘎然而止,柳长宁一时间百感交集,痛苦、恼怒、焦虑、不甘,各种情绪一股脑儿地涌上心头,眼神里便现出怅然的神情来。
刘得远缓言安慰道:“幕后之人百密已有一疏,只要我们做好安排,必然能让他们露出马脚来。”
柳长宁闻言,便松开了手。她见刘得远白皙纤弱的手腕上四道鲜红的指印,心中歉疚:“对不住,刚才是我太过激动了。”
刘得远心细如发,一开始便发现了柳长宁的不对劲,见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便打趣道:“幸好你没用全力,不然我这手腕可是要废了。”
柳长宁扑哧一笑,视线落在开得正好的红梅之上。纯白色的天地里星星点点的红,显得分外妖娆。她幽幽叹道:“这雪花红梅一出,一年便又过去了。”
刘得远没料到她的话题转的如此之快,思路便有些转不过来,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柳长宁若有所思:“近思,你来王府有多少年啦?”
刘得远仿佛也被她的伤怀所感染到:“八年了,刚来那时候只是个孩子呢,一晃那么多年便过去了。”
柳长宁道:“这是我在这儿过的第一个新年呢,真希望……明年不会再过的那么艰难。”
刘得远待要劝她,却不晓得该如何安慰。过了许久,才道:“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年前,我也以为自己决计活不过那个冬天。现在想来真是庸人自扰,我现在难道不是活的好好的?”他叹了口气,将手掌抚在柳长宁毫无温度的手上:“长宁,你也会好的,须知时间是最好的良药。”
柳长宁婉尔一笑,笑靥和虎牙都露了出来,现出难得的孩子气。她说:“近思,谢谢你,我不过是触景生情,过会便变好了。王爷和齐王殿下大约是去喝酒了,你去他们常去的酒肆找找吧。细作一事刻不容缓,你得尽快让他们有所防备。”
她“嚯”地一声站了起来,拍去身上的浮雪:“好久没凑过热闹了,我去街上瞧瞧。”
柳长宁一出门才发现街上的年味儿比她想象中更甚几分。离除夕还有三天时间,街上却是红色的海洋了。柳长宁左瞧瞧又看看,便仿佛回到了小的时候。她的心境空阔而凄凉,仿佛只有挤在人堆里头,才可以感到几分温暖。
路边有瞎眼的算命先生当街卜算,旁边架着一张幌子,上书“张半仙”三个龙飞凤舞的草书大字。那算命先生看起来年纪极大,几乎已过古稀之年,人生得瘦长,须发皆白,颇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显然是算到了心中所想,一张扁平的圆脸上红晕斜飞。她生的阔嘴小眼,绝对算不上好看。此时却因为娇羞而显出几分楚楚动人的风采。她摇头晃脑地问道:“先生不骗我?我真能嫁给阿牛哥?”
那自称是“张半仙”的瞎老头脸上堆着阿谀的笑:“老夫既然敢自称神算,自然不会有假。小娘子只管放心,不出三个月,那曾家便会找媒婆来上门求亲了。”
那女子欢天喜地地从袖里拿出一串铜钱交给那瞎老头,那铜钱色泽质地皆不相同,显然是存了许久。
瞎老头也不推辞,哆哆嗦嗦地接了钱,一张脸上笑得仿佛能开出花来。
柳长宁暗自腹诽:故弄玄虚,骗小孩子的把戏。一面飞快地从他身边走过。
只听得身后一个声音说道:“小娘子不信便罢,为何在心中辱骂老夫。老夫同那小娘子说的并无半句虚言。怎么就成了故弄玄虚?”
柳长宁收住脚步,伸出手指在他眼前晃了几晃,若是她料得不错,这瞎老头八成是在装瞎。
“老夫是睁眼瞎,小娘子不用再验证了。”那瞎老头听见掌风,不断地摇头。
柳长宁心下大惊,莫不是……莫不是这瞎老头真懂读心之术?
那瞎老头神秘地笑笑:“老夫说的若是准,小娘子便赏两个子儿,老夫也好过个安稳之年。老夫若是说的不准,小娘子即刻便走,从此老夫绝不再这街上出现。”
柳长宁将心一横,在他的卦摊边坐了下来:“先生要怎么算?”
那瞎老头笑容更是谄媚:“小娘子虽是女子,行动说话间却颇有男子的豪气。音色也非寻常,低沉俨然,显非池中之物。小娘子若是不弃,可否伸出右手让老夫细细分辨?”
柳长宁笑道:“别只说好听的,我可不是好骗的女子”。说着便依言伸出手去。
那瞎老头伸出手指在柳长宁的手上慢慢摩挲,那老头身上衣饰极是破旧,可是手指的触感却似锦衣玉食的王孙公子一般,没有半分死皮硬茧。他的脸上本来掬着十分笑意,可越到后来,这笑意便越少,最后竟自顾自地擦起冷汗来:“恕老夫直言,小娘子这手相虽极是富贵,却是孤煞之命。非但寡亲缘情缘,抑是短寿之相。”
柳长宁笑意全无,语气亦是沉着:“有劳先生费心,竟将我的身世调查得一清二楚。”
那瞎老头却兀自神色不定:“小娘子若执意不信,老夫也没有办法。只不过老夫好歹吃了几十年的神仙饭,多少可以帮上小娘子些许。”他伸出手去,脸上现出几分焦虑之色:“这雪到底是越下越大了,老夫今日便就此收摊吧。小娘子若是想明白了,便来此地找老夫。这一个月老夫都会在此练摊。”
说着他也不等柳长宁反应,反手将摊上的书籍什物一并拢进随身的布囊,匆匆离开了。
柳长宁待要开口相询,却听见一声清越的叫声:“长宁!”。
、第三十八章 除夕之夜
忻毅没料到会在长安街上遇着柳长宁。隔着数十米的距离,他便瞧见了那个牵动着他心神的女子。她穿着素白襦裙,只在衣襟的边缘和裙摆处绣着点点寒梅。远远望去,这人与景竟好似浑然融为体。她与那算命老人一直在说这些什么,不过一盏茶的时间,脸上神情却是几度变化,仿佛被什么触动了心境。于是,算命老人前脚刚离开,忻毅便迫不及待地叫住了她。
柳长宁回头见是忻毅,便笑着向他福了一福:“忆安,可真巧。”
忻毅一笑便露出白牙:“堂堂宁婉县主竟然来逛集市,楚王殿下也不曾关照你?”
柳长宁不答,背过身去抬腿欲走。忻毅心中着急,一把拉住她的手臂:“长宁,几日不见,脾气倒是见长啊。难不成只需你拿我寻开心,却不许我说你了。”
柳长宁白眼一翻:“你来不招惹我,我自不会那你寻开心。”
忻毅如何不晓得,柳长宁便是天下第一等嘴硬心软之人。她既这么说,显然是哪里受了委屈。当下他便松了口,笑着将一张俊脸凑了过去:“你想说便说什么吧。过了年你便十六岁了,是个大姑娘了。”
他一句话说的没头没尾,柳长宁不由得“扑哧”一笑:“既然如此,今日我便痛痛快快地做一回小姑娘,你且在身边保护于我吧。”
忻毅捧着摞成小山似的物品,才晓得刚才柳长宁眼里那闪闪烁烁的光芒叫做“阴险”。他用力挺直了身子:“县主,你买的可够多的了,到时候连屋里都该堆不下了。”
柳长宁又看上街边小摊上的银脚环。穿着靛蓝布衣的小姑娘笑嘻嘻地瞧着她:“小娘子,你眼光可真好。这手镯是我们庄上的马铁匠打的,十里八村就属他制银的手艺最好。”
柳长宁欢喜地拿着脚环不停晃动,脚环四周缀着的十数个银铃随着她的动作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你是滇人吧?我父亲曾经在滇西住过两年,常和我说,滇西的银饰可是世上一绝。今日一见……啧啧,还真是名不虚传。
小姑娘肤色黝黑、身材矮小,可是一双小凸眼却是明亮动人:“小娘子也晓得滇西?不是我自夸,家乡人都说滇西有三宝,银饰、巴乌、腊染布,就算是宫里也找不出更好的来了呢。”
柳长宁笑得连肩膀都微微颤动着:“小小年纪,倒有双巧嘴。这脚环我买了。”
小姑娘从忻毅的手里接过银子,一张黝黑的小脸上现出灿烂的笑容:“谢谢公子,谢谢小娘子。你们俩真是……真是好好看的一对儿。”
柳长宁被她的话惊了一跳,当下就闭嘴,一溜烟地跑开了。忻毅眼里笑意闪烁,他又从钱袋里拿出一小块碎银:“小娘子,你短短一句话,可是帮了我大忙了。”
柳长宁坐在酒桌边的时侯,一张脸上还兀自发烫。想到自己中箭后,忻毅心碎欲裂的反应,她便有些气馁。明知如此,自己是不该招惹他的吧?
她自顾自地斟了一杯酒,有些逃避似地想着,一醉解千愁,今日便要一醉方休才好。
忻毅却是早有准备,他一把夺过柳长宁手中的酒杯:“先吃菜,再喝酒,小小年纪难不成就要做个酒鬼么!”
柳长宁觉得好笑,明明自己已经活了近四十个念头,可眼前的少年却是一副教训小孩子的口气。她摇摇头,便将空着的酒杯拿了过来:“心中高兴便要把酒言欢,再说过了年我就十六了,早不是什么小孩子了。”
忻毅神色颇是无奈,却也拿她没什么办法。他叹了口气,便将酒盏举起:“那我先敬你荣升县主之喜。”
柳长宁却是心不在焉,一仰头喝了酒,又将视线抛向窗外。她小巧的瓜子脸整个陷进双掌之中,眉头微微蹙起。这些天发生的事若是换做旁人,定是喜不自禁。可她却总隐隐觉得不妙,仿佛有双眼睛在黑暗中窥视者她的一举一动,叫她心中生出一片凉意。
忻毅见她暗自出神,也就不再说话,一个人边吃边饮,片刻便已酒足饭饱。
柳长宁懒懒地开口:“忆安,你过的快乐么?为何从不见你有烦恼?”
忻毅正在斟酒的手微微顿了顿,他脸上浮笑,将杯盏推到柳长宁的面前:“快不快乐全凭个人心境,你若豁达便会快乐,过于执着便是不快乐。”他不动声色地望着她:“你本不是庸人自扰之人,这段日子为何如此胡思乱想?“
柳长宁抬起头来,正对上忻毅平静如水、清澈见底的墨玉眼,同这样的一双眼睛比起来,她的心思更显得阴暗。她心中怔忡,便别过头去默然不语。
忻毅又饮了一杯酒,坚毅的眉眼因为酒气而变得柔软起来:“长宁,我记得你最是喜欢自由,如今这般畏首畏尾的样子看着让人难过。”
“啪”地一声,青瓷杯盏应声而碎。柳长宁有些抱歉地笑笑,神色间却一改方才失魂落魄的模样。她语气认真:“忆安,谢谢你。若不是你,我怕是要作茧自缚了。”她自顾自地将忻毅面前的酒杯拿了过来,斟了满满一杯:“这杯酒我敬你。从小我只晓得你没心没肺。现在才晓得活的最明白的人却是你。”
忻毅不动声色地从她手里接过酒杯:“劳烦堂堂县主给我敬酒,我可是要折寿的。”他的眼神沉静如水,语气也是柔软得不可思议:“长宁,无论这个世界如何变化,你只需知道,我一直都会在这里。你其实无须把自己包成密不透风的石墙,这样子活着实在太累。”
空气仿佛凝滞,有不知名的小虫子跳进烧得正旺的灯油之中,发出“哔哔啵啵”的微响。烛火摇曳,照得灯旁之人像是两座完美的雕塑。
刘得远千辛万苦才找到李正煜和李正炽,两人并不在喧闹的酒肆,而是在风景灵秀的郊外席地而坐。刘得远虽然知道两人身边的暗卫须臾不离、贴身跟随,但直到看见两人的背影,他悬着的心才彻底放了下来。
李正煜听闻细作之事,脸上神色殊是平静。只淡淡地道:“我知道了。”
刘得远见他轻描淡写的样子,便有些着急:“王爷,这事……还是得早做防范。”
话未说完,李正煜却已经口气不耐地下起了逐客令:“府中琐事你自己拿决定便好,不用事事都来知会我。”
刘得远进退维谷,看到李正炽似笑非笑的眼睛,才意识到自己这事做得倒有些莽撞了。他忽然想到,李正煜向来将李正炽保护的滴水不漏,许多事情总不让他牵涉其中。这次细作一事事关重大,自然是要瞒着他的。于是便匆匆行了个礼、转身退下。
回想起李正炽的表情,他却是一愣。原来只觉得李正煜和李正炽五官相似,个性却是截然不同。李正炽从小被母亲和哥哥捧在手心里长大,素来都是温儒雅的代表。可如今,他的脸却同李正煜的脸重叠起来。刘得远心中有个念头一闪而过,李正炽总有一天会成为另一个李正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