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长宁微微一笑,算是达成了和解。如今李正煜年满十八,李正炽比他小上两岁,便是十六。这个少年的身上总是充斥着矛盾交织的状态,叫人不得不留心观察。多数时候他总是一副开朗天真的样子,那样温柔地笑着,看起来安全无害。有的时候又是一阵见血,看似无心的一句话,往往就揭示出了别人无法看到的实质。柳长宁不由得有些恍惚,李正炽和记忆中的那个富贵小王子的形象渐行渐远,反倒时时散发出一种近似于李正煜的压迫感。
李正炽待柳长宁坐停,便从玳瑁漆盒中取出一只通体发乌的银篦子。柳长宁识得这篦子便是郭婕过世那一日替她梳头的那一支,心头不由得重重一跳。她明明记得当时皇帝亲手拾起了掉在地上的篦子,再未转交给旁人,现在如何就到了李正炽的手中?
柳长宁深吸一口气,努力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口吻:“这篦子不是贞顺皇后之物吗?”
李正炽微微一笑,上挑的凤眼里带着点蛊惑人心的意味:“长宁果然好眼力。”他拖着长长的尾音却带着点忧伤的意味:“这银篦子是外祖母送给母妃的嫁妆,母妃向来珍视不已。小时候只要得空,便会亲自给我和三哥梳头。母后过世那一日,这篦子却到了父皇的手里。父皇睹物思人,怕是想起了新婚燕尔、琴瑟相和的时光来,不仅追封她为皇后,对我和三哥的态度也好了许多。”
柳长宁微微点头:“皇上对贞顺皇后的感情我瞧得出来,怕是这**中的新欢旧爱都比不上贞顺皇后在他心中的地位。”
李正炽不由抬起头来,眼神中有尚未藏好的惊讶。随即却是微微一笑,语气仍是玩味:“我本以为长宁对感情之事甚是迟钝,没想到,你是旁观者清近视者迷,自己的事迷迷糊糊,对别人的事倒是了然。”
柳长宁如今对他的调侃已经习以为常,脸上全没半点懊恼的痕迹。她也冷不丁地牵起一个笑容来,一张脸如莲花般洁白清丽:“如今谈论的难道不是贞顺皇后,王爷何必总将战火引到我的身上。”
李正炽并不答话,抱着臂笑嘻嘻地瞧着她。屋子里光线不甚明亮,柳长宁冷不丁地一回头,恍惚间竟把他看成了李正煜。她忽然有些黯然,李正煜已经许久未曾在她面前显露出这般的随意和笃定了。
李正炽正一正神态,又说道:“话是如此,可这世上最牵挂母妃的人却要数三哥。母妃病故以后,他嘴上虽什么也不说,但是整个人都变得沉默起来。我在他府里寄住的这段日子,常常看见三哥大半夜里一个人对着天空流泪。”他说着便转头去瞧柳长宁,眼里带着审视的神情:“这样子的三哥,你怕是连想都不曾想过吧?”
柳长宁装出一副浑若未闻的模样,说话间便将话题引了开去:“所以,你便准备这篦子给王爷做贺礼?”
李正炽仍是一脸懵懂的样子:“吓,这篦子可是在父皇的手上,我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哄得他转送给了我。如今母后不在了,三哥一个人要应对朝廷里无数的风风雨雨,我年纪又太小,不但帮不上忙,还常常惹他担心。这篦子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事儿了,他以后睹物思人也好有个念想。”
、第七十三章 生辰之日(上)
柳长宁讷讷的,不知在想些什么,末了才说:“王爷的性子确实闷了些,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他心中的苦也从来不说出来。这样子憋着,总是不好。”
李正炽“嘿嘿”一笑:“所以我才总在他面前表现出一副大胆天真的样子,只要他高兴,彩衣娱亲也没什么。等我……等我再大些,便能同他一起去面对那些**和朝堂的斗争,他也不用再如此辛苦。”他一手惦着银篦子,一手安抚似的摩挲着上头纵横的纹路:“长宁,并不是我刻意为难你。只是你同三哥都是别扭的性子,心里明明记挂着对方,面上却总装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三哥为了你做了那么多事,我劝他有什么心事讲出来,可他总也是不听。看他一个人在那里黯然神伤,才晓得越是刚强的人脆弱起来便越是可怜。”
柳长宁到了后来,只听看到到李正炽的嘴唇在自己面前一张一合,脑中却全是“嗡嗡”的声响,丝毫无法思考他话中的含义。过了许久,她才幽幽开口,声音甚是沙哑:“今日你说了这么许多话,到底是要我做什么?”
李正炽忽而收敛起玩世不恭的笑容,声音也转成低沉严肃:“三哥从来不说,我却知道他一直以来便有两个心结。其一是父皇母后对他的感情,其二便是你总置他于千里之外。如今……我只希望你亲手将这份贺礼送到三哥的手上,无需开口,他的心结便迎刃而解了。”
柳长宁仿佛是窥探:“这么做岂不是欺骗于他?”
李正炽一脸天真无邪的模样:“有时候,谎言并不是为了欺骗,而是为了保护。如今我只不过将他所做还给他罢了。”
柳长宁有些惊异地打量着眼前的少年。前一世,他们是最最交心的战友和同盟,可她依旧不晓得李正炽天真无邪的外貌之下竟然藏着如此多不为人知的想法。
也许李正炽说的不错,柳长宁于感情之事真心迟钝得可怕。她不由得有些出神,到底还有多少秘密是自己从不知晓的?
她捧着玳瑁漆盒上了车,一路上,街道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本来空无一人的市集也陆续支起了摊位。,市井喧闹中也带着点温暖人心的味道。卖泥塑偶人的摊位前站着的一对父子吸引了柳长宁的注意,她素手一挥,让车夫停下了马车。
从两人的衣着来判断,家境应是贫寒无疑。然而,贫贱却改变不了父子之间的感情,虎头虎脑的儿子紧紧地拽着父亲的手,父亲则是满脸含笑。儿子嘴中念念有词,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摊前的泥塑小人。父亲有些为难地摸了摸钱兜,又看了看一脸期待的儿子。最后仿佛下了巨大的决心,将钱袋里的钱掏了出来。从他颤抖的手和一枚一枚往外拿的动作里,柳长宁静静地想着:也许这便是他全部的家当了,也许买了这个泥偶,一家人的晚饭也成了问题。
儿子捧着泥偶兴高采烈地离开了摊位,一旁的父亲一直都憨憨的笑着,眼神里满是宠溺和骄傲。柳长宁不由得想起了爷爷、奶奶、父亲同母亲,年少时镇国公府的回忆铺天盖地地袭来,一下便将她空荡冷清的内心充得慢慢地
她又不由得想到了李正炽的话,关于李正煜的点点滴滴渐渐丰满起来。经过了清清冷冷的童年和渺然一身的少年时代,青年时期又遭逢变故,所以才会一点点将他的个性磨得坚硬冰冷吧?她想着,放在漆盒上的手指便不由得加重了力道。
李正煜前一晚睡得很不好,一个晚上翻来覆去地做着梦,天才透出微微的晨曦,他便醒了。身旁的卞云娘被他的翻身惊醒,轻声问道:“殿下?”
李正煜柔声道:“孤有些烦闷,先去院中走走,你且歇着吧。”
卞云娘睡眼惺忪,也就不再多说什么,翻个身继续睡去了。
李正煜披衣而起,走到月湖旁的凉亭之中。其时紫藤架上花开万朵,正是暮春。李正煜张头回顾,却不见柳长宁的身影。他心中略有惊异,又生出一些小小的担心,不晓得柳长宁为何会耽误了从不懈怠的晨练。
他下意识地唤道“近思”,转而却想起刘得远被自己派去了巴中,还要好些天才能回来,心里不由得有些怅然若失。他举步朝秋桐院走去,樱花与桃花都已谢了春红,倒是梧桐和修竹绿得苍翠,挡去了暮春略有些蒸腾的暖意,显得清净无比。
没想到,一大清早秋桐院便上了锁。李正煜这才想起,上一回柳长宁将芳若打发回了自己的身边,似乎身边再没个贴身之人。他想到柳长宁无意中提起万妮儿,神色中流露出的浓浓的情感。心里便道,改日去让李玲珑问朱昭华讨了来。
他还记得上一次进秋桐院,只觉得雪洞一般清简的屋子根本不像是一个女孩子的闺房,倒像是行伍之人似的。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应该是天真无邪的年纪,可柳长宁的脸上却时刻带着隐忍坚定的表情,李正煜的心里不由得闪过一丝怅然。
他反手从腰间取出青玉笛,横在嘴边吹出一首《庆余年》。却听得一个不高却带着穿透力的声音说道:“王爷”。
李正煜转过头去,果然是柳长宁。他的右眉以极小的幅度快速地跳动了一下,持着玉笛的手好整以暇地负在身后。柳长宁这时换了一身鹅黄的宫装,眉间用绯色颜彩画出莲花状的花钿,显得清丽甜美。他的脸上不由露出欣喜的神情:“你回来了。一大早出府去了?”
柳长宁微微一笑,将手上捧着的玳瑁漆盒举了起来:“我好不容易给你寻了这生辰礼来,不知你可喜欢?”
李正煜一时间倒愣在了那里。从小到大,生辰对他而言总是失落多余欣喜。小时候尚且盼着长大,等到如今却只觉得每过得一个生辰,心中珍视的人便会渐渐离去。
中网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原创!
、第七十四章 生辰之日(下)
李正煜难得犹豫,他定定地瞧着柳长宁。良久,才伸手将漆盒接了过来。盒子不大,分量亦不重。他拿在手里掂了几掂,神情愈发狐疑。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你送我的这是什么?看着倒像是女子之物。”
柳长宁摆出一副故弄玄虚的模样:“你打开看了,自然便会知道。”
李正煜修长的手指扶在盒盖上,手腕一翻,里头的银篦子便露了出来。
柳长宁站在他的对面,将他的一举一动都看在了眼里。只见他先是惊讶继而欣喜,大喜过望之后脸色却渐渐凝重起来,显出忧伤的神色。他似乎是极力克制,但是颤抖的语调却出卖了他:“这……这篦子你是从何得来?”
柳长宁早已打定了腹稿,一开口便似演练过一般:“那一日贞顺皇后将我留在懿合殿中,曾亲手用此篦子替我梳发,从她的口中我也知道了这篦子的意义。后来贞顺皇后在承乾殿中晕倒,皇上亲手将掉落在地上的篦子拾了起来。瞧他那爱惜的样子,想来对皇后娘娘的感情不会有假。这些日子,我瞧着王爷总是郁郁寡欢的样子,必然是为了贞顺皇后的离世而伤心。因而……我特意央了皇上将篦子转赠与你,来日想念皇后娘娘时也好有个念想。”
李正煜的声音暗哑得可怕,眼神里也显出炽热的红光:“你为了我的生辰去求了父皇?”
柳长宁很少见到李正煜这般失态的样子,她微微点头,一双杏眼圆睁着:“你我当日许了同生共死的盟誓,早已如亲人一般。如今见你遭逢丧母之痛而变得形销骨立,心里好生难受。我能做的事并不多,好在尚能讨得皇上欢心。”她说着便是一笑,露出唇边一对浅浅的梨涡。
李正煜倒有一瞬间的手足无措。他目光炯炯地看着柳长宁,黑色的眼仁倒像是幽幽的深潭,将柳长宁的神态尽数收入。他忽而冷不丁地笑起来,那光彩神气与平日截然不同,倒像是得逞心愿的小孩子似的,显得真实无比:“这礼物我甚是喜欢。”
柳长宁上一次同他这么靠近,心中被抗拒占据着。这一次她的心里却充满柔情,这些日子以来同李正煜的朝夕相处以及李正炽毫无保留的一席话,终于一点点侵蚀了她心中根深蒂固的恨意。她仰起头来,一双眼中闪着水光:“王爷,只要你一回头,便会发现我们一直都在。你毋须把自己包装成铜墙铁壁,把所有的责任和痛苦都一个人背着。就连……就连齐王,也不是少不更事的孩子了。你要保护他的心思他何尝不懂,他却想着能同你一道去面对无数风雨。”
柳长宁几乎是头一次一口气对李正煜说了这么些话,他的一张俊脸上渐渐泛起红意,眼神却是执着而认真,仿佛要将每一句话都印到心里去似的。
良久,他突然笑了起来,唇角带着苦涩的笑容,眼神中满是落寞:“或许……是我多虑了,我原想着要去保护大家,却没想到大家原不需要我的保护。”
柳长宁原本想着劝说李正煜放下肩上的包袱,或许会轻松许多。却从未想过李正煜原已将责任当作赖以为生的目标,若是放下了这些,他便如同被被抽去了灵魂一般。她心中微酸,终于伸出手指着自己的胸口:“王爷的付出,大家都记在心里。”
她语气一顿却换了话题:“王爷此次生辰虽不能大操大办,同亲朋好友一起庆祝一番却也无妨。我已命人请了齐王殿下同忻毅过府。晚饭时大家把酒言欢追忆往事,岂不畅意。“她犹觉得可惜:”若是近思也在变好了,这样团圆的日子少了他总觉得遗憾。”
李正煜却已从自怨自艾地情绪里挣脱出来,他的声音落在柳长宁的头顶,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情愫:“原来你还特意做了准备,我心中自然是畅意的。”
倒是卞云娘听说柳长宁的东暖阁里设了小宴却不叫她,特意赶到秋桐院里指桑骂槐地发泄了一阵。又听说李正炽和忻毅也会到席,终于知道自己如何生气也是于事无补。于是便让侍女们托着自己准备的贺礼浩浩荡荡地往李正煜的书房而去。
李正煜扫了一眼托盘,便晓得卞云娘为了准备贺礼花了不少的功夫。光光是金镶白玉的带扣和鳄鱼皮鞣制的腰带便是价值连城,轻易寻不到的。他嘴角微勾,想到近来在朝堂上李正炜拉拢讨好的样子,心里便已明了。他伸手将卞云娘揽到怀里,她本是腰肢纤细,如今又一味做出娇羞的样子,更显得娇俏柔弱。李正煜将卷曲的食指抵在卞云娘小巧的下颌上,语气里带着魅惑人心的味道:“云娘如此贴心,我定要好好赏你。只是如今你身份尴尬,今日的生日宴只能委屈你了。”
卞云娘柔若无骨似的倚在李正煜的身上,声音婉转:“妾身不敢妄想同王爷平起平坐,只愿一生侍奉王爷。”
两个人的对话若是叫旁人听去了不免脸红心跳、艳羡不已。如此情深意重,直可当得上神仙眷侣的名号。
是晚,忻毅和李正炽果然分秒不差地赶来。忻毅拿出的是一柄泛着蓝光的长剑,剑身纤细轻薄,握在手上浑若无物。但明眼人看得一眼刀刃便知是摧金断玉的利刃。
李正煜接了便有些爱不释手:“这剑光泽甚是奇特,不知是何处得来?”
忻毅大咧咧地一笑:“当年我从朔方逃回京城,靠的便是这把剑。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