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李正煜和李世勋便快马向平壤赶去。王宫里传来朝鲜王病逝的消息,虽然具体日期尚不清楚,但李世杰的行径着实让李世勋愤怒不已。
李正煜的军队进驻了朝鲜王宫,赋闲在家已有多日的两班大臣们便聚集到了议事殿上。他们争论许久,终于为先王定下了谥号“显宗”。“显耀”这个带着明显的赞誉的词和平凡又懦弱的先王还真算不得匹配。
年仅二十岁的李世勋穿着一袭朱红色的朝服,带着七毓的冕冠一步步走上汉白玉石阶。他的身后站着一脸欣喜的李世豪,长身玉立的李正煜,还有跪倒一地的两班大臣。李世勋一撩袍摆,坐到高高地王座之上,年轻英俊的一张脸如今却是紧紧地绷着,现出帝王的威严。袍服之下的白色的孝服显示着显宗热孝未过,但那仅有的一点哀思很快便被新王登基的狂喜所取代,年轻的国王让他们看到了朝鲜李氏王朝兴盛的希望。
北宫的拱北在“吱呀”不觉的响声中缓缓阖上,显宗遗孀、李世杰的生母尹氏以禧嫔的名义在这里度过了长达一十三年的冷宫岁月,而尹氏一族也迅速没落,很快便在朝鲜的政坛消失无踪。
属于显宗的时代悄悄落幕,二十多年的君王生涯,他做的不功不过,最后却因为儿子的逼宫而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也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忧。少年李世勋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了从少年到合格的君王的转变,却也毅然决然地埋葬了自己的爱情与青春。
当皇帝读到关于平复叛乱的过程时,它已经成为了史家笔下的一段毫无感情的字。
天赐二年十月初三,朝鲜世子李世勋成功策反 所部,“辛丑宫变”以兵不血刃的结局告终;
十月初四,显宗起灵,举国哀悼,棺椁葬入朝鲜王陵。
十月初五,显宗三子李世杰以“弑君夺嫡”罪名被赐鸩酒。
十月初六,世子李世勋继朝鲜王位,改元“庆瑞”,庆瑞元年十月初六这一日也成为了朝鲜历史上值得铭记的一天。
、第九十八章 隔世情缘
李正煜处理完朝鲜事务赶回京城的那一日恰好是中秋。大清早的街市空无一人,青石板的路面上还积着隔夜的露水,泛着莹莹白光。路边站着一个女子,消瘦的身体完全消失在宽服大袖的衣衫之下,仿佛随时会被萧索的秋风吹走一般。她也许是在等凯旋的后商军中的丈夫?又或许是在守候到了异地行商的爱人?也不晓得她这样苦苦地等着,会不会盼回自己的良人?
李正煜一路疾驰,纵然是千里挑一的大宛马也经不住呼呼地喘着粗气。他的一张脸上虽然波澜不惊,但心里却被越来越焦灼的归心所烦扰着。到了这时,却奇异地生出了近乡情怯之感。这般的犹豫挣扎、颠来倒去实在不是李正煜的风格,他勒住缰绳,转头对忻毅道:“信使应该早已将这两天所发生的事告知了父皇,我先回府处理一些急事,队伍便先交给你处置了。”
忻毅奇道:“重光,此时最紧要之事便是入宫复命,回王府却是……”
尚未出口的话终于在看到李正煜一脸焦急的神情后生生吞了回去:“既有急事,这里的一切便交给我吧。“
李正煜伸手在他肩上轻轻一拍:略做休整之后,便让士兵自行解散吧。今日是中秋,也该让他们享受一下阖家团聚之乐。”
他话音刚落,便纵马像楚王府的方向疾驰而去。马蹄飞踏,“得得”的响声无意间便惊醒了许多睡意朦胧的居民。
一层秋雨一层凉,九月的清晨已经带着沁骨的寒气。柳长宁披了一件杏色的单衣闲坐在庭院之中。她刚刚练完剑,脸上还能看到细小的汗水,胸口兀自上下起伏着。她托着腮暗自出神,李正煜兵不血刃地解决了朝鲜的宫变,不仅稳定了这个重要的属国,同时也向周边各国传递出重要的信号:后商的宗主地位牢不可撼!
朝野内外李正煜的威望也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人们纷纷开始揣测:皇帝是不是有意将王位传给这个是样样出色的嫡三子?
柳长宁不由得正色。这样的传言愈多,李正煜的处境越是尴尬危险。这一来,怕是李正炜一伙要加紧对付李正煜的脚步了。想到这一节,她的心里更是闷闷的,仿佛被一块巨石堵着,浑身都使不上力气。她自然是晓得李正煜要面对的无数的艰难险阻。若是直说他也未必能信。可是总不见得和盘托出重生之事,怕是要让她误会自己得了妄想之症。一张张脸仿佛万花筒般闪过她的脑海,直觉告诉她,李正炜纵然要防,那个躲在幕后时不时地煽风点火、借机生事的人才是最值得忌惮的。可是这个人究竟是大隐隐于市的朱长贵、见风使舵的李正炳还是最大的庄家皇帝?柳长宁紧紧地攥着双拳。手心里的帕子也被汗水濡湿,她想着,李正煜这样一个外冷内热的人。个性虽然内敛,感情却比大多数人更热烈细腻,一年多来接连遭遇这些变故,怕是再也受不起亲情的背叛了。
身边暗影垂手而立,虽然手臂的力量不如从前,脸上也留下了蜿蜒丑陋的疤痕,但也算是恢复的不错。他沉声问道:“郡主可是有什么吩咐?”
柳长宁望着天际,似乎是出神。但声音却无比清晰地传入暗影的耳中:“王爷此番凯旋归来,虽然朝野上下赞誉有加,但前途却是更为艰难了。如今你已伤愈。便替我去查查这暗中针对王爷之人。如今这事看来虽是千头万绪,但只要揭出冰山一角,真相也便水落石出了。”
暗影仍是面无表情。语气却甚是诚恳:“依郡主所言,该从何处下手?”
柳长宁微微一笑,递过一张纸来:“这家如今在召募部曲,找人去打探一下吧。”
暗影的眼里终于闪过一丝讶异的光芒:“这?”他一低头正对上柳长宁似笑非笑地眼睛,看来,真像似乎越来越近了。
李正煜掩身在桂花树后,他既然屏息凝神,身负武功的两个人也毫不察觉他的存在。柳长宁的话一字不落地落在他的耳里,他的神色越来越柔和,最后连眼睛里都流出浓浓的笑意。李世勋的话果然不错,他快马加鞭赶来,正好撞到眼前的一幕,不晓得冥冥之中天意使然。纵然柳长宁总是装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却仍旧放不下心布置好了一切。
他转身从树后走了出来,脸上带着玩味的笑容。柳长宁被清晨的阳光晃了眼,总觉得这般耀眼的笑许久都不曾从李正煜的脸上看到了。
李正煜两道浓眉高高挑起,笑容里仿佛带着挑衅的意味:“大清早便在园中等我?”
柳长宁嘴角微微一抽,反唇相讥:“王爷又怎会不知长宁有晨练的习惯,想必是在开玩笑了。”
李正煜爽朗地笑着,整个人都好像年轻了几岁:“早知此去那么顺利,真该带你去一同去瞧瞧。”他从怀里掏出一件红布包裹的物事,脸上全是献宝似的笑容:“这回去朝鲜,和以往率军出阵大不相同。不但受了世子的礼遇,还好好见识了一番异国的风景。这礼物千里迢迢带来,你瞧瞧可是喜欢?”这番话出口,不像是战功赫赫的“大将军王”,倒像是寻常人家的少年一般。
柳长宁依言将红色的绸布缓缓揭开,眼前的东西叫她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黑玉素纹镯?!
就算烧成灰她也绝不可能认错,眼前的这枚镯子便是当年她与李正煜的定情物。
记忆仿佛炽热的岩浆从心底深处喷涌而出,带着隔世的悲痛。十八岁那年,李正煜便是在皇宫的曲水之畔亲手将这镯子套在了她的手腕之上,他漆黑的双眸静静地注视着她,许下了情牵一生的约定。二十五岁那年,他恶狠狠地朝她挥剑,不是为了公理正义,却是为了另一个女人。她下意识地一扬手,玉镯应声而碎,脸上也多了两道再也掩盖不了的疤痕。二十六岁那年,她绝望地死在战场之上,伤口处涌出的热血染红了胸前的断镯,那彻骨透心寒意隔了这么久仍旧可以真切地回想起来。
、第九十九章 当年明月
柳长宁忽然失笑,那声音里竟然带着几分凄厉:“看来世间真是有完全相同的东西,昔日我也曾见过这样一枚镯子,色泽纹理无不相同。若不是巧合,只能说是奇迹了。”她突然扬起头来:“那个镯子寄托了一段坚贞不渝的爱情,这个也一样么?”
李正煜没料到事情会这样急转直下。郭婕自二十年前得到这对镯子,从未将它带出皇宫半步,平常人又如何能见得到、纵然她在郭婕的寝殿里见过这枚镯子,又有谁会去将背后的故事告诉于她?退一万步讲,即使郭婕有意让她成为自己的妃子,自己不过是撒了一个无关痛痒的小慌,她为何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
他一时间想不出个所以然,只得将心一横,说道:“这镯子确是母后的遗物,长宁果然见多识广竟连这背后的故事也晓得。这镯子母后贴身藏着,连我也都瞒着。前些日子郭嬷嬷将它给了我,说是若能交给心爱的女子,便能获得执手偕老的爱情。”他一语说完,竟不敢去瞧柳长宁的眼睛,只是自嘲地笑笑:“当年相师曾断言我寡亲缘情缘,我一直都是半信半疑。如今看来,却是一语中的。我将这镯子给你,不晓得今后的路会不会走得不那么孤单。”
柳长宁此时亦是泪眼朦胧,她静静地瞧着李正煜,却像是隔着一层水雾,无法看清他此时真实的表情。她的声音低而远,却像是一把双刃的剑,将两个人都伤的体无完肤:“镯子这样的死物,如何能保证爱情的长久?人的命运应该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如何能去等那难测的天意?”她仿佛是要笑,用生生扯出的笑容却无比悲哀:“你的身上担着那么多的责任包袱,说不定何时便将我远远地撇下了。”
天边滚过一阵惊雷,倾盆大雨转瞬将大地浇得湿透。李正煜不晓得为何会不假思索地将柳长宁拥入怀中。大军凯旋的清晨,王府中的侍从奴仆都起了个大早。从他们圆睁着的眼睛和嘴型里可以看出这一幕的冲击力。
李正煜在朝鲜多日。下巴上已经长出了密密麻麻的青色胡茬。他将下巴抵着柳长宁的额头,带来痒痒的触感。他声音低沉无力,仿佛是喟叹:“我视你如生命,又怎么忍心放开你?”
李正煜的身材极高,有足足八尺三寸,他的下巴抵着柳长宁的额头。以至于她只能瞧见锦衣华服的领口。那双修长的手臂如今紧紧地圈着她,连挣扎也没有了余地。柳长宁本来准备了一肚子拒绝的话语,此时他的温柔却让她连最后一点勇气也渐渐沉沦。他的唇像那劈头盖脸的雨水一起落在她的脸上,气息里仿佛还带着清新的草木香气。他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呢喃,轻柔得仿佛一阵风。间或带起丝丝酥痒的感觉:“答应我,我会许你一生。”
柳长宁以为淋了这样一场雨,自己会发烧。只要一发烧就不用再去分辨李正煜是真情还是假意。也不用再去思考未来。只可惜她的身体向来强健,沐浴之后便连最初的那点不适也烟消云散了。
万妮儿小心翼翼地端了一只青瓷碗盏进门,一张脸上堆满笑意:“长宁,大家都说王爷迷上了你,瞧他的样子还真是迷得不轻。这驱寒汤一早他就命人熬上了,等你沐浴完毕,才通知我去取了来。”她举着瓷碗吹着气,脸上露出艳羡的神情:“我就说你是做娘娘的命吧。现在看起来还真有先见之明呢。大家都说皇上有意要传位给殿下呢,这样一来,长宁宁可不就……”她眼睛一轮却不再说下去。只是捂着嘴“吃吃”地笑着。
柳长宁好脾气地从她手里接过瓷碗,缓缓说道:“你这样鲁莽,也不知道在韶华殿里怎么能好端端地过到现在。这话在我面前说过便罢了,皇上的心思可不能猜,小心给王爷惹麻烦。”
万妮儿仿佛是不服气:“这话可不是我编的,大家都那么说呢。”
柳长宁慢条斯理地喝着驱寒汤:“芳若姑姑自然不会轻易饶了他们。”
万妮儿忽然一拍脑袋,连声音都陡然提高了几分:“啊呀,我差点把重要的事儿忘了呢。刚才王爷命人来传话,让你和他一块儿去宫里参加中秋宴呢?”
柳长宁奇道:“这场宴会怕是皇上特意办的接风宴吧?这功劳全是王爷得的,要我去做什么?”
万妮儿笑得更是灿烂:“怕是连皇上也瞧着长宁与王爷般配,才让你们俩同进同出呢。”她说着便用手指比了一个亲近得手势。
柳长宁觉得今日总是绕不开这个话题,忽而想到方才李正煜的一番作为,脸上不由得有些发烧,她强装镇定道:“替我将那套杏色大袖衫拿来吧,这还是当初封郡主时皇上亲赐的,穿到中秋宴上自然不会失礼。”
这一日的中秋宴,柳长宁自始至终都沉浸在自己的小情绪里,那动人的歌舞、满场的热闹似乎都与她毫不相干。只是她偶尔抬眼时,总是能瞧见李正煜含笑地瞧着她。这样的明目张胆,仿佛害怕别人不知道他倾心于她似的。柳长宁只得一次又一次将脸撇了开去,目光相对时的那股炙热的情感却深深地印在了她的心底。
李正炽瞧这两人的眼神交流,心中别扭:“三哥,瞧瞧你们俩,都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李正煜把玩着手中的酒爵,好看的浓眉只挑了一边,仿佛带着点诘问的神气:“哦?”
李正炽的眼神从场中众人的脸上一一扫视过去,却不料收到了海潮退去一般的效果。那些人本来都有意无意地打量着李正煜,没想到被李正炽看个正着,心虚之下便极快地将头调转过去。
李正炽“嘿嘿”一笑:“我不过是瞧瞧他们,这般做贼心虚做什么。”说着一张脸上却换上难得严肃地神情:“三哥怎么这么沉不住气,你们眉来眼去,没想到却成了别人眼里的好戏。”
、第一百章 人算天算
李正煜终于开口:“你也以为我为情所困失了分寸?”
李正炽正在夹菜的右手闻言果然微微顿了顿:“吓,难不成这又是三哥的奇谋?可是拿感情做幌子实在太不厚道,你让长宁情何以堪?”
李正煜一双眼尾微翘的凤眼却眯了起来:“幌子?我怎么会用长宁做幌子。不过是这些年来被动惯了,想要换一种方式罢了。”他看到李正炽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便好心地补充道:“我总想着息事宁人,却不料树欲静而风不止。本以为只要放手,长宁的人生便会安稳。现在我却改变主意了。”他微笑着将酒爵中的琼浆一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