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长宁微微一愣,旋即满面堆笑。她本就生得美丽,如今粲然一笑,更是叫人不敢直视。她的声音低沉委婉,哪怕是满腔怒火的人,也会不由自主地屏息凝神。只听她说道:“公主自然是好好地呆在宫中,只是她此行使命特殊,无法与你相见。如今我要同你说的正是公主的处境。”
海因斯听完商贩的翻译,脸上的神情终于缓和下来。他看了看柳长宁,又望了望她身后的数名暗卫,直接用汉语说道:“你,一个人,他们,走。”他的眼神在商贩身上逡巡许久,终于道:“他,留下,不说。”
柳长宁在腹中将他的话暗暗理顺,便让所有的暗卫都离开了房间。她慢悠悠地煮了茶,又给海因斯分了茶汤,方才道:“远来是客,常常后商的茶吧。”她见海因斯用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饮尽了,不由得微微一笑:“先生真是能忍,这样烫的水,倒一口喝了。”她的慢慢搅着红泥炉中的茶汤,一面说道:“先生为了公主千里迢迢赶到后商,这份情谊,当真令人钦佩不已。只是你可知公主为何来后商,这其中有着怎样的隐情?你这一来,若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又会引出怎样的变故?”
海因斯的神情随着商贩的话不断变着,从凌厉戒备到平和甚至哀戚,每一个细节都真实地落入了柳长宁的眼中。他叹了一口气,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你若知道便直说吧。”
柳长宁一脸专注地斟着茶,并不立即开口。屋内没有人说话,只听得到茶水翻滚的声响和炭盆里“噼噼啵啵”细微的爆裂声,更衬得一室寂静。她双手将茶奉与海因斯,这才缓缓打开了话匣子:“阿鲁汗王位初定,为了王室与族人,与后商和亲是唯一的出路。阿鲁汗膝下五位公主,适龄的也只有阿伊公主一个。这便是为何她要千里迢迢来后商。她本也可能反抗,一走了之,或许阿鲁汗可以在她的堂姐妹里找一位代替。可是阿鲁汗知道了你们俩的私情,便用你的性命和前途来要挟她。本来做父亲的自然也希望儿女幸福。可是身为一族之主,他又不能因为一时心软坏了全局大事。阿伊公主既然来了后商,定然是抱着永不回头的决心。你非但不体谅她的牺牲,还一路追了来,这不是爱她,反倒是在害她了。”她微微叹了口气:“许多时候,放手才是最好的结局。”
那商贩喉结处明显的起伏,显然是紧张所致。他一会瞧着柳长宁,一会有转过头去瞧海因斯,仿佛是不确定这番话的杀伤力会不会让海因斯难以承受。
柳长宁仍是目不转心地瞧着茶汤,仿佛对面的男子并不是谈判的对手,而是多年的至交好友。她见海因斯因为疑惑,连浓眉都锁了起来,便开口宽慰那商贩:“说吧,若真有事,他要发作的对象也是我,不会对你怎样的。”
那商贩两边都不敢得罪,只好一五一十地将柳长宁的话翻了出来。
海因斯却并没像想象中那般震怒,反倒像是走投无路的猛兽,露出落寞的神情:“阿伊来后商和亲,却连一个字也未留给我。我也不是有勇无谋之人,我又如何不知道她既然来了就绝没有跟我回去的道理。”他的手用力地撑在桌几之上,骨节处一片青白:“可我就是不甘,这颗心痛的觉也睡不着,饭也吃不下。活着和死了没什么两样。哪怕她就是亲口对我说一句‘我们再也没有可能了’或者‘我再也不爱你了’,我……我也算给了自己一个交代。”
柳长宁不屑地轻哼,声音不大,却让屋内的俩人神情大变。她冷冷地逼视着海因斯,眼中的火焰几乎让他想要缴械投降:“若是她说一句‘我不爱你了’,难道你便会信了这话,从此再不苦苦纠缠?如果她说了‘我们再没可能’,你是不是便能吃得下睡得着?这一切听着情深似水,实则不过是你的借口。你放不下自己的私心,不愿眼睁睁地瞧着阿伊公主离开你。便自己编出这一套深情的戏码,一路苦苦相逼。”她的拳头抵在桌几的边缘,手上传来一阵阵的刺痛:“你其实是用自己的爱结了一张道德的网,每一次用力都让阿伊公主痛苦难当。”
、第一百十六章 相忘江湖
“啊~~”,海因斯发出痛苦的喊叫,这叫声太过于痛苦凄厉,以至于叫人想起濒死的动物。他举手,想要将案几之上的什物尽数挥到地上,却因为柳长宁冷冷的眼神而硬生生地收住。他痛苦地将拳头砸在桌几上,坚硬的紫檀木瞬间让他手上多了一道伤口,鲜血直流。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脸上却瞬时留下两行泪来。情感太过于直露,五官便显得有些狰狞可怕:“你说的对,是我自不量力。明明什么都给不了阿伊,却总是惹得她为我伤心难过。”
柳长宁的语气却缓和下来,眼中的神色柔柔的,却叫人猜不出她此刻真实的想法:“若是我料得不错,先生如今一定是存了必死的念头。‘身为男子无法为心爱的女子挡风遮雨,不如死了一了百了’,我说得不错吧?”
海因斯对她的话却似恍若未闻,他将额头抵在手背之上,仿佛是喃喃自语:“他不要我了,突厥又回不去,我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柳长宁轻轻地啜了一口茶水,视线落在虚空之中:“当年,我也曾经迷惘过、失落过、绝望过。亲人已死,爱人又抛弃了我。普天之下不知自己该往何处,人生漫漫又不知哪里才是自己的归宿。除了扪心自问,我便对自己说‘死了一了百了,何必留在这生无可恋的人世白白受罪’?可是最终,我也没有死成。为了九泉之下的亲人,为了后商的百姓,我不能那么轻易去死。而最重要的是,人生在世,不是为了某个人而活着,更不是为了痛苦而活着。活着……最重要的事,不就是要开心么?”她伸出手去扶在海因斯的手臂之上:“振作起来吧,只有你幸福了。爱你的人才会幸福。”
房门发出一声轻响,柳长宁一回头却见李正煜正推门走了进来。他还穿着入宫面圣时的朝服,显然是因为时间仓促的缘故。他的眼里闪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仿佛是疑虑又像是别的什么。可是等道柳长宁睁大了眼想要一探究竟的时候,却再也没法从那漆黑如也得眼里瞧出半点端倪。
李正煜一见室内的场景,心里便已明白了七八分。他并不急着向柳长宁询问事情的来龙去脉。而是径直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函交到海因斯的手中:“这封信乃是阿伊公主亲手所书,想必你看了便会明白其中的一切。”
海因斯虽然听不懂汉语,但李正煜的行为举止却已将一切的意思都表现的清楚不过。他毫不犹豫地从李正煜的手中接过信函,上头熟悉的笔迹让他的心中微微一痛。他几乎是颤抖着读完了信,虽然极力隐忍。但眼眶却是红了。
许多人说,“自古良将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其实对于英雄来说,落寞失意的样子才更令人难受。李正煜瞧着海因斯,便伸手在他的肩上重重地拍了两下。两个人的身材本来一般高大,如今因为海因斯的失意,更衬得李正煜风神俊秀、神采飞扬。李正煜和海因斯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都是微微一震。过了许久,海因斯终于道:“阿伊说要见我最后一面,麻烦王爷和郡主行个方便。她说此事过后。定然会重重报答两位的大恩。”他瞧了瞧柳长宁又道:“我没有什么能报答的,唯有身上的一柄突厥刀,却是削金断玉的利器。一并留给你们吧。”
柳长宁本来以为,以李正煜滴水不漏的个性,对于如此冒险的事一定会大加拒绝。没曾想他却是一口答应下来。他的眼里仿佛有着奇异的光芒,语气也仿佛带着点千帆过尽的沧桑:“此事我自有安排,少侠稍安勿躁。”
出得房来,李正煜让血手安排了那权作翻译的商贩的食宿,便拉着柳长宁往偏僻的小道上走去。柳长宁的手叫他牵着,一颗心便一抖一抖的,连思绪也变得混乱起来。李正煜平日里总是一副温尔雅的样子,如今这般强势,倒让她有些措手不及。
李正煜的眼睛深不可测,仿佛暗夜里透着莹莹的微光。他的声音缠绵低沉,叫柳长宁的耳根都酥麻起来:“长宁,有些话如今不说,将来……将来不知是否还有机会说。”
柳长宁却存了点挑衅的心理:“想说便直说吧,这么吞吞吐吐根本不像你。”
李正煜将右手扶在她的肩上,一双好看的眼睛闪啊闪,温柔地仿佛要滴出水来:“阿伊公主的事想必你也知道了,好好的一对鸳鸯,事到临头却不得不天各一方。我看着他们那样痛苦,想到的却是我自己。自从上回你拒绝了我,我便想着时间那么多,不如从长计议。或许等到所有的艰险都扫除以后,我们会有一个美好的未来。”他看到柳长宁因为冷,整个人都瑟缩着,便伸出手去握她的手。
柳长宁微微一挣,没能挣脱他的钳制,索性便任由他握着:“王爷这又是唱的哪出?”她摆出一副怒不可遏、大义凛然的样子,可落在李正煜的眼里却带着点色厉内荏的味道,这一切仿佛是她自我保护的伪装罢了。
李正煜的眼里带了点笑意,语气更是温和:“我现在想的难道你瞧不出来?我心里有你,想要你一个回答,便去找父皇赐婚。”
若不是被他托着,柳长宁几乎要跌倒在地。史上最缠绵的情话落在李正煜的嘴里却成了斩钉截铁的一句话。这话她并不是没听过,却不知怎的,觉得如今的这一番带着无容置疑的力量,叫人不自觉地想要相信。她垂下眼睑,幽幽道:“可惜我的命格注定孤苦。”
“我不在乎。”
“我是个孤女,还是罪臣之后,我……”
“我不在乎”
“或许我会害了你。”
“我不在乎。”
“经历那么多的事,我不可能再心无旁骛地爱一个人。”
“只要我爱你便够了。”
柳长宁叫他的一番回答震得说不出话来,她的一双杏眼圆睁着,惊惧的申神情让她像是某种受惊的小动物。
李正煜将手抚在柳长宁的额上,拇指在她的眉间轻轻摩挲:“我晓得,这些年来的变故让你承受了许多旁人难以承受的痛,所以,你才更要一个肩膀,让你可以停歇安顿。”
他的这句话仿佛有着安定人心的力量,隔着这许多前尘往事,柳长宁的心竟奇迹般地平静了下来。鬼使神差一般,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毫不犹豫地应道:“好。”
李正煜仿佛措不及防:“啊?”
柳长宁莞尔一笑,弯弯的眉与眼里浸透着笑意:“方才王爷不是在向我求婚?”她做作地叹着气,仿佛是伤心:“原来这一切不过是我自作多情。”
李正煜从未见过柳长宁这般娇嗔的样子,心里不由得一动,手心便微微出了汗。他将右手握拳抵在唇间,用咳嗽来掩饰内心的起伏激荡:“你这般聪明,又怎会误解了我的意思。”他面色不变,耳根处却红了一片:“如今后商朝风头正劲的女子,除了长姊便是你。大家都说男才女貌、天作之合。这么说来,我同你成亲便是上天注定的结局了。“他的口才向来极好,当日不战而取人之兵,除了杀伐果决的狠劲,伶牙俐齿也帮了不少的忙。本来缠绵香艳的一段话被他说来倒像是理直气壮,连脸上的神情都配合得天衣无缝。
柳长宁又是一笑,她一露出唇边的酒靥和一对虎牙,便显得稚气而娇艳:“你可知道,要娶我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李正煜一拱手,做出一副浊世公子的派头:“刀山火海我都下了,无论什么要求提来便是。”
柳长宁便附在他耳边悄悄地说了几句,直到看到他脸上难以掩饰的惊讶,才露出一副满意的笑容。
其时已是初冬,万物都被皑皑白雪所覆盖,显得清冷孤寂。唯有李正煜与柳长宁所处的梅园,满院的梅树开得正好,娇艳的红仿佛点了一捧火,让人的心里都沸腾起来。李正煜的眼里倒映着柳长宁的身影,那样宠溺仿佛让心都柔软起来。
芳若匆匆赶来,见到这样眼前的情形初是微微一愣,旋即便敛容行礼:“殿下,方才瞿公公来府中传话,说是五殿下偶感风寒,如今烧得连人都迷糊了,请您去齐王府中探视。”
李正煜眼珠一轮,便已明了李正炽的意图,他出其不意地在柳长宁的颊边落下一吻,突如其来的亲密举动让柳长宁瞬间静止成了一尊雕塑。他的声音温柔得叫人无从拒绝:“等我回来。”
柳长宁又是一呆,这样亲昵的语气,仿佛是丈夫对家中小妻子的淳淳叮嘱。她想着不能在气势上矮了下去,却还是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李正煜长袖一震,将手负在身后。以血手为首的八大暗卫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齐刷刷地在他的身边围着。他眼神一变,冷冷道:“此行须得拿出十二分的警惕。”
、第一百十七章 欲加之罪
李正煜潇潇洒洒地走了,却留下柳长宁一个人兀自发着呆。冰天雪地里,她的脸却是滚烫,连带着脑海里也是混混沌沌。她的手抚在脸颊上,家里还残留着李正煜那一吻的温度。
这样突如其来又难以抗拒的亲密动作,让她有些无所适从。或许,她更应该一把推开,甚至给他一巴掌才对,如何……如何心里竟暗自雀跃。更令她觉得难堪的是,那八个暗卫无需吩咐便如神兵天降,显然已经在此地呆了许久。为何她竟没发现他们的行踪?今日的一切都被瞧了去,以后在他们面前又要如何自处?
她心底浑浑噩噩,却猛然会想起昔日与李正煜新婚燕尔时的场景来。他们成婚也是在这样的冬天,李正煜携了她的手在这梅园里说了许多的甜言蜜语,字字句句隔着漫长的时光仍是清晰如昨。她叹一口气缓缓拂去身上的积雪。若是上天有意作弄,她更要鼓起十二分的勇气,去朝那既定的命运抗争。
梅园之外忽然起了一阵喧闹,万妮儿急急忙忙的赶了过来,一张脸颜色刷白,连嘴唇都不由自主地颤抖着:“郡主,大事不好了呀。”
柳长宁伸手将她扶了起来,语气温和:“好好说,出什么事了?”
万妮儿仿佛是焦虑,说出的话便有些词不达意:“刚才……刚才太子妃良娣差人来找殿下和郡主,说是太子妃见了红,不大好了。奴才知道这是了不起的大事,万一太子妃有个三长两短,皇上追究起来殿下和郡主一定脱不了干系。殿下一早出了门,西院厢房里那个突厥人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