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幕远浑身一震,总算给了对方一个正眼。
佐林没有察觉,他就像一个沉浸在自我世界里的精神病患者,目光呆滞,嘴里一直在嘀咕着什么,却听不懂他的意思。
许幕远仅仅只看了两眼便收回目光,接着目不斜视地朝前走去。
林嘉琴的丧事没过多久便开始举办,由于身在A城,她的至亲以及亲戚朋友还要专门坐飞机过来。
在场的人无一不是伤感的表情,林嘉琴在世时性格开朗随和,待人也十分有礼,只不过那个经常微笑的女孩如今却躺在沉重的棺材里,只能说天意弄人。
许幕远身着黑色衬衫站在离棺木不远的地方,他的表情仍然是淡淡的,几乎看不出喜怒,旁边站着林嘉琴的母亲,她与他一同看着棺木被人渐渐地掩埋在土壤里,虽没哭,眉眼间却有着化不开的忧愁。
“我不怪你。”她说,“如果嘉琴在天有灵,她也一定不希望我这样。”
“那孩子在世时就十分依赖你,还总向我提起你,说将来要做你的新娘。”说到这里,她已经带着哭腔,“我只是没想到前不久还活生生的人竟然转眼间就没了,你说造不造孽?”
许幕远没说话,两只手却同时握紧。
林母深呼吸一口气,仰头将即将流出来的眼泪逼回眼睛里:“我去派人调查了一下当时的情况,肇事的司机也受了重伤,据知情人透露,嘉琴在出事之前神志不清,嘴里一直喊着‘有鬼有鬼’……我不是迷信的人,也从不信鬼神,但那孩子明明正常得很,为什么偏在那时候就像精神受到了刺激一样?这、这太匪夷所思了……”
林母不再说话。
棺木被完全的掩盖在泥土中,许幕远自虐一样狠狠地盯着那个点看,不让自己眨眼,直到眼前水雾一片。
那之后,许幕远就像发疯了似的接了很多订单,整天不眠不休的趴在办公桌上工作,连家也很少回,更不会关心佐林的去向和死活。
公司里的人都在议论他的改变,却绝口不提林嘉琴的事情。
终于,在某天晚上,许幕远因为体力不支晕了过去,吓得秘书慌里慌张地拨打急救电话,将许幕远送到了医院。
许幕远面色憔悴,才不过短短几天的时间,整个人便瘦了一圈。
秘书站在床前,看着昏睡中的许幕远无奈地叹了口气。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拿起手机拨打许幕远家中的电话,打算通知他的家人。
在昏暗的房间中,佐林侧躺在床上,将身体抱得死紧。他紧闭着眼睛,睫毛颤抖,瘦弱的身躯蜷缩在床上,不知因为什么抖得很厉害。
佐林在做梦。他梦到许多光怪陆离的东西在自己眼前飘来荡去,就像一个旁观者那样,自己的一生犹如幻灯片在不断切换,他只是静静地看着。
很奇怪,他明明知道自己没死,却下意识地认为那是自己的一生,那里面有以前的故事,还有未来的,只是他又觉得那其实不是未来,因为总觉得经历过,而且感觉那么真实。
一阵刺眼的光亮过后,有什么人在他耳边呼喊,浓烟弥漫,似乎要掩盖天空,有个人从公车的残骸里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佐林定睛一看,又是被烧得面目全非的自己……
“啊——!!!”
惊叫一声,佐林猛地睁开双眼,眼中还有着未曾散去的恐惧。
他大口喘着粗气,胸腔上下起伏,眼神涣散,显然还没完全回过神来。
客厅里陡然响起一阵电话铃声,就算隔着一扇门也清晰可闻,成功将佐林的思绪拉扯回来。
佐林偏头看着紧闭的房门,缓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直起身子把门打开。
客厅和房间里一样昏暗无比,佐林畅通无阻地来到电话面前,将其接起,还没说话,就听见对方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了过来:“喂?请问是许董的家属吗?我是他的秘书。是这样的,许董因为体力不支昏倒了,现在正躺在医院里,如果可以的话,能请您尽快赶过来吗?”
佐林的脑袋顿时懵了,过了老半天才抖着声音问:“他、他怎么会这样?”
然而对方就像没听到他的声音一样,在沉默片刻之后发出一声疑问:“喂?请问听得到吗?”
佐林以为是自己的声音太小了,不禁加大音量:“你好,我听得到,请问他现在在哪家医院?”
“……喂?有人在吗?听到请回答。”
佐林顿住,看了看手中的话筒,又放到耳边继续说:“我听得到,你说吧。”
“诶?真奇怪,为什么没有声音?电话坏了吗?”
“……”
佐林沉默下来。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她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他确定电话没有坏,因为前不久许幕远还嫌以前那部电话太旧,特地在外面买了一部新的回来。
——那为什么她听不见?
有什么东西从脑海中一闪而过,佐林的头痛得厉害,他捂着头,耳边又传来秘书的声音:“喂?您应该听得到吧?那我还是直接说了。许董现在正在XXX医院的205病房,请赶快过来,不过不需要太担心,他只是因为过度劳累昏倒了而已。”
说完,电话便被挂断。
耳边响起嘟嘟的忙音,在一片昏暗当中,佐林放下话筒,站了很久很久。
按下挂断键,秘书足足盯着手机屏幕看了一分多钟。刚才在她接通电话的时候,电话那头简直安静得有些诡异,虽然单凭猜想并不能说明什么,但她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没有细想,秘书正要把手机放回口袋,就听到手机铃声响了起来,这次打电话过来的是公司里的人,有个很重要的项目需要她回去处理。
想到不能把许幕远一个人丢在这里,她特地请了几个医护人员照看,才放心的离开。
按照对方给的地址找到205病房,佐林一进去就看到躺在病床上的许幕远。
他脚步有些轻浮地走了过去,伸手轻轻地抚摸着许幕远苍白的脸庞。
——也只有在他昏睡的时候,自己才敢大胆地与他近距离接触。
佐林的心中不是没有伤痛,只是被伤得过多,鲜血淋漓的伤口早就被层层包裹起来。在林嘉琴出事的那段时间里,许幕远几乎没有回来过,本就清冷的家更是显得凄冷无比。
而在那段时间里,他也并不好过,时时刻刻都想起林嘉琴惨死的模样,内心充斥着巨大的负罪感和恐惧。
然而,没有谁会安慰自己,就连一个能陪在他身边的人都没有。
许幕远对林嘉琴的重视程度超乎他的想象,当他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除了苦笑,还能做什么?
——哪怕死,那个人也能成功牵住他的心。
——那自己死的时候,会有谁为他流下一滴眼泪?
佐林坐在板凳上凝视着许幕远,哪怕处在昏睡中,他的眉头也是紧蹙着的。
——他在做噩梦吗?梦到了什么?那梦中可曾有自己?
仰头深呼吸一口气,佐林觉得胸腔十分沉闷,要是再不喘口气,他说不定会被憋死。
躺在床上的人终于有了动静。许幕远缓缓睁开眼,眼神迷茫,神色间尽显疲惫。
佐林阻止自己再想下去,连忙凑到床前,强撑起一个可以让对方安心的笑容:“你醒了,感觉好点了吗?”
许幕远直直地盯着天花板,过了半晌才把视线转移到佐林身上,他张了张口,声音沙哑而无力:“你怎么会在这里?”
佐林有些小心地观察着许幕远的表情:“我听说你昏倒,就急忙赶过来了。”
许幕远又缓缓将头转了回去,过了很久才冷淡地“哦”了一声。
嘴角边的笑容渐渐变得苦涩,佐林还是忍不住安慰自己:至少许幕远没有把他赶走。
许幕远吊了些糖水便离开了医院,只是情绪一直很低落,因此暂时没去公司上班。
在家休养期间,佐林一直在默默无闻地照顾着他。无论是洗衣,做饭,还是做家务,都由他一手包办,有时候还会和许幕远说说话,然而对方的状态却一直没缓过来。
佐林从不轻言放弃,他在许幕远身边都死皮赖脸的呆了那么久,还会在意这点困难?
许幕远就这样在家休养了半个多月,随着时间的推移,情绪倒是稳定许多,渐渐地可以走出林嘉琴的阴影,开始接手公司的工作。
他从没有想过要去感谢佐林,对方不求回报的付出对他来说似乎天经地义,佐林也从来不去计较什么,只要能陪在他的身边,哪怕是做牛做马他也愿意。
两人在这段时间里倒是能心平气和地相处,虽然没说过多少话,但也还算安稳。
直到——
佐林父母的到来。
、9
许幕远和佐父佐母也不过只有一面之缘。那时候,他和佐林的同居协议才刚开始一段时间,作为表面上的朋友,实际上的契约情人,许幕远本没有机会和对方接触,然而却源于一次生日宴会,佐林半强迫地将他带去佐宅,这才得以让他们相识相知。
当时的佐林还是个深受父母宠爱的富家公子,在将自己介绍给他的父母时,许幕远对佐母的印象可以用三个词语来形容:端庄,有礼,贤惠。
许幕远是以佐林朋友的身份来参加宴会的,两人对外都没有做出什么亲密的举动,然而不知道是自己太敏感,还是其他的什么原因,那时候的许幕远觉得佐母看他和佐林的眼神很奇怪。
——那是一种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神,尽管佐母的嘴角还是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尽管她的举手投足都十分优雅,但许幕远就是有种强烈的被窥视感和莫名的心虚。
也许当时的不安是为了应验什么,那之后发生了一件让许幕远略微惊讶的事情。
——佐林为了和自己同居,竟不顾父母的阻拦,执意离开佐宅,守在他的身边。
据说当时,佐林并没有和父母吵起来,双方的态度都还算比较冷静,但一家人的关系已经开始变质,佐父佐母后来也对佐林实行了冷处理,两方的联系随之越来越少。
当许幕远得知这件事的时候,除了一丁点惊讶,并没有其他的看法,对于佐林的付出和牺牲也毫不关心,两人就这样半僵持地勉强过了十年。
而十年以后,当佐父佐母再度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许幕远难免会感到诧异。
十年的光阴并没有在佐母脸上留下深刻的痕迹,她一如十年前那般优雅沉静,而佐父也依旧如当年那样沉稳而严肃。
许幕远给两位长辈倒了茶,便在对面坐下。
虽然不知道他们此行的目的,但许幕远大致可以猜出应该和佐林有关。
“不好意思,难得的周末却来打搅你休息的时间。”佐父面色平静地说道。
许幕远客气应对:“没有的事,家里没有什么好东西可以招待,还请不要介意,不知道这次来,两位是有什么要事要办呢?”
佐父佐母相互对望一眼,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竟同时带着些沉重。
许幕远不禁感到奇怪,就在这时,佐母说道:“是这样的,我们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和阿林联系了。当年那些事都过去了,完全没必要再计较,我们前阵子本来还打算叫他回家团聚一下,可是这么久了,都没有得到他的消息……”
说到这里,佐母突然停顿了一下。
许幕远静静地等待她的下文,心里多少觉得有些奇怪。
“因为阿林一直都了无音讯,我们商量了一下,决定去警察局报案,过了一段时间之后,警察突然找上我们,说是可能找到了阿林,叫我们去看看,可是……可是……”
说到这里,佐母竟微微低下头,拿出手绢擦了擦眼角,佐父无言地轻揽住她的肩膀。
许幕远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放在双膝上的手不由自主地紧握成拳。
轻轻地抽噎几声,佐母强忍着泪水说道:“可是……我们见到的却是阿林的遗体。”
轰地一声,许幕远的脑海在顷刻间一片空白,过后便是铺天盖地的震惊和难以置信。
佐母没有发现他的异样,继续说道:“据警察所说,阿林是死于一场爆炸事故,抬出来的时候身体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我们也是通过DNA检测才认出来的。”
“阿林死之后,我们想了很多。如果当时没有为他要离开佐宅这件事闹僵,他依然还是我们最宠爱的儿子,现在也一定会快乐地活着,可是等我们意识到这点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
“阿林这孩子太傻,由于从小被我们保护得密不透风,对待任何事上都带着一丝天真,在他离开佐宅,独自在外打拼的时候,肯定吃了很多苦,可是我们从来没想过要去了解他。”
“现在人不在了,我们才知道反思,可是为时已晚……”
“我知道你是阿林最好的朋友,我们这次来主要是想请你去参加阿林的葬礼,阿林他如果知道……一定会很开心。”
……
佐母接下来说了些什么,许幕远已经全然没心思再听下去,他的脑海中不停地徘徊着“佐林已死”这四个字,刹那间觉得心神意乱,不知如何应对。
是对方在恶作剧,还是他听错了?
在这半个月里,佐林一直陪在自己身边,怎么可能成为他们口中的死人?
要说对方是在骗他,许幕远又觉得以他们的素养不可能做出这么无聊的事情,那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许幕远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扯起嘴角牵强地笑道:“伯父伯母,你们是不是弄错了?佐林他一直待在我的身边啊,就今天一大早,他还出门买菜去了,呵……怎么可能……”
这次换佐父佐母愣住,他们相互对望一眼,已换上一副震惊的表情。
“阿林他……早在半个月前就出事了啊……”
仿佛有一个大锤子狠狠地击打在自己的后脑勺上,许幕远的眼前一阵犯晕,他还是不相信,继续反驳道:“这不可能啊,半个月前我也还和佐林在一起,他给我做过饭,我还和他说过话,伯父伯母,你们是不是弄错了什么?”
佐父佐母沉默下来,他们齐齐盯着许幕远看了好一会儿,眼中的神色十分复杂。
许幕远被两人的目光刺得浑身不自在,嘴角边的笑容也慢慢变得僵硬起来。
最后还是佐母叹了口气:“唉……我知道你和阿林感情很好,听说他出事一时不能接受,但是阿林他真的已经死了,再不相信,那迟早也得接受事实啊。”
“……”
这次,许幕远才真正意识到什么是恐惧。
他是个唯物主义者,从不相信鬼神之说,然而佐父佐母的表情太过真实,真实到让他不得不怀疑自己亲眼所见的东西究竟是真是假。
如果,只是如果。
如果佐父佐母他们说的都是真的……
——那出现在他身边的佐林又是谁?!
一股凉意从脚底升起,许幕远忍不住打了个颤。
佐父佐母默默地看着眼前的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