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莫维也不气馁,他今天之所以把那东西带来,就是希望许幕远开心一点的。
绕床走到另一边,李莫维挡住许幕远的视线,接着从挎包中拎出一个物体,凑到许幕远的面前,笑道:“看,我把你家布丁带过来了。”
没有焦距的目光如同一片死水,被一颗小石子激起涟漪后,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许幕远颤抖得向李莫维伸出手,李莫维会意,立刻将布丁放进他的怀中。
原本圆滚滚的球形身材似乎瘦了许多,布丁窝在许幕远的怀里,也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看着这样一副状况,李莫维解释道:“最近这段时间它都吃得很少,带它去宠物医院也检查不出什么结果,整天就趴在窗口张望外面的景象,我想,它可能是想你们了吧。”
你们这个词一说出口,李莫维便立刻后悔了。
这次他是希望许幕远开心的,哪怕只有一瞬间,也不愿许幕远还停留在佐林去世的时间点上,现在看来,恐怕是弄巧成拙了。
果不其然,在李莫维话音落下后,许幕远像是回想起了什么,黑沉的眸子里瞬间布满锥心刺骨的伤痛。他下颚紧绷,眉头紧锁,嘴角抽动,将怀中的布丁抱得死紧,甚至将脸埋入那团纯白的毛发中,只是,这一副竭力隐忍的模样还是被抖动的双肩出卖,细微的抽噎开始从那唯一能掩盖脆弱的遮挡物中一阵阵传出,每一声都犹如刀割般绝望。
被拥入怀中的布丁再没有往日的嚣张跋扈,似乎也和许幕远感同身受,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脸。
望着眼前这样一副情景,李莫维明白一时半会儿,许幕远是缓不过来的。
——也许这只狗是他最后的慰藉吧。
带着这个想法,李莫维没有出言安慰和劝导,而是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自从和许幕远见面之后,布丁便一直待在他的身边,食欲也相对好了一点,但始终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只要一得空,就会爬上靠近窗边的板凳,凝望着外面的景色,似乎在等待什么。
而每次长时间的守候在窗边,许幕远都躺在床上静静的看着它的背影。
一人一狗,即使不说话,心里的想法却是一致的。只是在近乎固执的等待中,他们其实都明白一件事,那就是——他们一直等待着的那个人,早就回不来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浑浑噩噩的过去,许幕远的病还没好,大部分的时间都窝在床上看着太阳升起,然后下降,不停重复睁眼闭眼的过程让他在一瞬间产生彷徨。
自从失去佐林以后,他不明白自己活在世上的意义是什么。
一年又一年,春夏秋冬轮流更替,许幕远的身体却越来越差。
都说时间是治愈伤痛的良药,可对许幕远来说却是一轮又一轮不断加剧的折磨,几乎每天每时每刻,只要他一闭上双眼,就会回想起他和佐林的种种,那越来越强烈的愧疚和负罪感常常压得他喘不过气,仿佛下一秒就会窒息,然而,他还是苟延残喘着。
不是没有丧失生存的意志,他也曾想过自杀,甚至实施过几次,可每次都被李莫维发现,次数多了以后,李莫维再也不敢让他单独待着,便派人把他接到一栋别墅,每天让专人照看,有时也会过来陪他说说话,开导一下,即使效果微乎其微。
其实李莫维无论做什么都是徒劳,因为当一个人失去活下去的**时,任何人都不能拯救他,所以这一年的冬天,许幕远稍微好转的身体又开始发病,而这次是高烧。
意识模模糊糊,眼前的景象也仿佛被水晕染过,朦朦胧胧得看不真切。在迷蒙的视线中,许幕远看到很多模糊成一团的身影在他面前跑来跑去,还焦急得说着什么。
耳边嗡嗡嗡的闹成一团,许幕远真想说一声好吵,可却再也没有力气。
他缓缓闭上眼睛,即使意识昏昏沉沉,脑海中却有一个念头非常清晰。
——他知道,他已经不行了。
平生第一次近距离的接触死亡,许幕远却没有一点恐惧,反而平静而满足。
——他终于要解脱了,也许在另一个世界,他能看到佐林。
带着满足的微笑,许幕远沉沉睡去,耳边的声响越来越模糊,意识也在迅速坠入黑暗,也许这一次,他再也不会醒过来。
******
呼——呼——
似乎有一阵清风吹过,微微的凉意让许幕远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的第一个念头是——我没死?
内心涌起一阵强烈的失望,许幕远却倍感无力的笑了起来。
也许这就是老天给予他的惩罚,让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最后在郁郁寡欢中孤独得过完一生,然后带着永远洗不去的罪孽埋进坟墓。
可是他又能怪谁呢?这个惩罚,他受得一点都不冤枉。
眼睛在四周环视一圈,许幕远发现他现在所在的地方并不是李莫维的别墅,呈现在他眼前的也不是苍白的天花板,而是一大片橘红色的景象。头顶上方漂浮着几朵像是白云的东西,脚下踩着的则是类似于水一样的透明物质,透明的液体倒映着天空的景象,动动脚甚至还能产生波纹。即使美好得如同一幅画,但这个世界只有他一个人,却也显得足够荒凉。
这里是哪里呢?
他真的没死?还是说,死了,现在在天堂?
可是,像他这样十恶不赦的人,不是应该去地狱吗?
迷茫得张望着四周的景象,许幕远不知如何是好,就在这时,远方突然出现一个如芝麻般大小的黑点,正缓慢的移动着。
许幕远喜出望外,因为这个地方不止他一个人,过去问问情况说不定能搞清楚怎么回事。
想到这里,许幕远抬脚就想朝黑点的方向奔过去,可是当他迈动脚步的那一刻才发现,他根本动弹不得,不,应该说在有限狭小的范围内他可以移动,但是一旦超出那个界限就不行了。
越来越为自身所处的境况感到奇怪,许幕远挣扎了数次,发现没用便不再做无用功,这时,他看到移动的黑点越来越大,根据动向判断目的地应该是朝他这边,察觉到这点的许幕远便静静的待在原地,等待那个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过来。
看似缓慢移动的黑点其实速度并不慢,不出一会儿,一个颤颤巍巍的身影已出现在离许幕远不远的地方,许幕远定睛一看,那一刻,微微睁大了眼睛。
许幕远没想到,他会在这样的地方遇见这个本不应该存在的人。
此刻,出现在许幕远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曾一度让佐林复活,却让他附身在一具尸体上面的老人,很多年没见,他还是那副深不可测,阴阳怪气的模样。
一开始的震惊很快便被漫天的愤怒取代,在恨意的驱使下,许幕远完全忘记自己不能动弹的现况,面对稳如泰山的老人,他怒吼道:“既然要他重生,为什么又要让他附身在一具尸体上面?!你知不知道他承受了多少痛苦?!”
老人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许幕远歇斯底里的模样,直到他慢慢冷静下来,嘶哑的声音才从喉咙里发出:“这个世界从诞生的那一刻起便被看不见的法则束缚,我让他改变人类死亡往生的轨迹已是逆天的行为,如今会变成这样早已成定局。”
即使冷静许多,许幕远的胸腔仍然因为之前强烈的情绪而上下起伏着,他喘了口气,说道:“明知道是这样的结果,那你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如果我不做,你就不会再与重生的他相遇,这样的结果,你能接受吗?”
老人的面色仍然平静,然而那近乎质问的语气却让许幕远哑口无言。
是啊,如果不是因为他,自己也不会再和佐林相遇,就不会再发生之后的种种,即使过程艰辛晦涩,但如果让他选择,他还是会选和佐林相见,只是……这样的结果也实在太沉重了。
带着对佐林的愧疚与一丝心虚,许幕远垂下头去,嘴角缓慢爬上一抹自嘲的弧度:“你说得对,如果让我选择,我还是会决定再来一遍,说到底,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如果佐林一开始没有遇见我,我们就不会苦苦纠缠到现在,可是……可是再也回不去了啊……”
身体在此刻仿佛失去了束缚,许幕远猛地跪倒在地上,却没有察觉。
老人拄着拐杖缓缓向许幕远靠近,最后在他身前停下:“有挽救的办法。”
“……什么?”茫然得抬起头来,许幕远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可置信的神色。
“如果我说我有挽救的办法,你会去做吗?即使,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许幕远怔愣得看着老人,下一秒,便如同疯了般迅速凑到老人跟前,抱住他的大腿,面带期望的说道:“你说,无论什么办法,我都会不惜一切办到,哪怕需要献出我的生命!”
看着眼前这个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男人,老人无声得叹了口气,在对方迫不及待的目光中,他缓缓开口道:“这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也许十年,也许二十年,又或许要用尽一生,而最终的结果可能并不如意,即使这样,你也愿意去做吗?”
许幕远忙不迭的点着头。只要能救佐林,付出再多的代价又何妨?
嘴角爬上一抹看不清实质的弧度,老人笑得意味深长,他拿起拐杖轻轻敲击地面,清澈得如同水一般的物质激起一圈又一圈细小的波纹,而后他又用拐杖指了指许幕远的身后,说道:“去吧,去尝试着改变,也许若干年后,你能遇到你最想见的那个人。”
循着老人所指的方向看过去,许幕远看到不远处出现了一个黑色的漩涡,在黑暗的另一头到底隐藏了什么,无人能知,却无论如何也阻挡不了他前进的脚步。
站起身,许幕远什么也没问,义无反顾的朝黑色旋涡走去,就在他前脚刚踏进黑暗中的那一刻,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回头朝老人看去,神色有些复杂:“你……到底是谁?又为什么要做这么多?”
老人笑了笑,张嘴说着什么,这时,一阵狂风吹过,将他的声音掩盖,许幕远只能眯着眼,通过唇形猜测他要说的话。
几秒的时间已让他大致明白了什么,许幕远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片刻后却又恢复寂然,他笑了笑,这一次是真的头也不回的走进黑暗中。
黑暗遮盖住他的视线,就连身形也快被漆黑的色泽淹没,面对未知的领域,明明应该感到恐惧,许幕远却没有半分害怕的感觉,他就像被什么东西引领着,稳稳当当的朝前走,最后不知道碰上了什么东西,意识开始不由自主的沉淀。
——佐林,欠你的十年,我会用我的一生来偿还。
坚定着这样一个无比清晰的念头,许幕远缓缓闭上了眼睛……
******
许幕远莫名其妙的消失了。
据专门看护他的人说,不久前他还看到许幕远躺在床上,之后暂时出了个门,中途时间不超过两分钟,没想到等他回来时,房间里已是空无一人。
李莫维为此大发雷霆,当即解雇了所有照看许幕远的医护人员,之后更是动用大量人际关系四处寻找许幕远,然而许幕远却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找不到一点存在的痕迹。
照理说,如果排除照看人员说谎的可能性,一个身患重病又长期卧病在床的人是不可能在短时间内离开房间的,李莫维开始陷入无尽的猜测和担忧之中。
其实早在许幕远一天比一天消瘦的时候,他就隐隐有了许幕远已经不行的预感,现在无端端的消失,是不是说明了什么?
坐在空无一人的床上,李莫维急得火烧眉毛,也就在这时,他突然发现,这段时间经常陪伴在许幕远身边的布丁也一并消失了。
……
三年后。
四月四日,又是一年一度的清明节。
每到这一天,气候就如同□控了一般。天空灰蒙阴沉,绵绵细雨洒落大地,滋润世间万物,却徒留下弥漫在空气中的潮湿以及一丝淡淡的青草芳香。
而就是在这样的日子里,一位身着白裙的女人正手捧一束菊花站在一块墓碑前,伫立良久,片刻,弯腰将花放在地上,又不顾会不会弄脏手,直接用手一点点抹去墓碑上的灰尘。
一块相比其他墓碑来说,面积稍微大点的石碑在女人的细心擦拭下,慢慢褪去灰色的外衣,上面镶嵌着的两张照片由此变得更加清晰,却不是寻常的一男一女,而是两个男人的头像,虽然在那厚重的墓碑下面,只有一个骨灰盒。
手指反复摩挲着某张照片,女人的目光有些涣散,似乎陷入了回忆当中。
“你好。”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女人回神一看,却发现眼前的人并不认识。
男人大约五十多的年纪,身着一身黑色西装,面目却与透着严谨气息的着装浑然不搭,眉眼间甚至带着一丝轻佻。见女人不说话,他笑道:“冒昧打扰一下,请问你是徐小小小姐吗?”
女人愣了愣,片刻,点了点头:“我是,请问你是?”
男人笑着向她伸出手:“你好,我是他们的朋友,我叫李莫维。”
说完,还特意指了指徐小小身后的墓碑。
徐小小会意的笑了笑,接着伸手握住他的手:“你好。不过,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将视线投向远方,李莫维的目光悠远:“你的事情,我已经听人说过,而且,至今还能记得他们的存在,并想来看一看的,或许只有你一个人了吧。”
“是吗?”徐小小也同李莫维一起张望着远方的景色,在那远处,一座座青山耸立,却鲜少有为它们停留观看的人,“三年了,原来我离开他已经有三年了,没想到转眼间已是物是人非,再回头时,走的走,留的留,唯独记忆还是那么鲜明,就好像还活在过去一样。”
没对徐小小的话表示疑问,李莫维只是说:“恨他吗?”
话音刚落,徐小小的身形便微微一震,片刻,又恢复如初,只听她轻轻浅浅的声音响起,却透着说不出的轻松和释然——
“也许当年是恨的,可是现在不恨了。”
点点头,李莫维没再多说什么。
清晨的墓园总是安静而祥和的,没有一点阴森诡异的气息。李莫维和徐小小并排站在一起,没有离开,也没有说话,拥有不同故事的两个人在心里想着截然不同的两件事情。
“小小。”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另一个男人的声音。
李莫维和徐小小不约而同的朝声音的源头看去,只见一个长相俊逸,气质成熟的男人正站在一截阶梯上面含微笑的看着徐小小,眼中的宠溺一览无遗。
美丽的面容渐渐浮上一抹幸福的微笑,徐小小朝他轻轻得挥了挥手,接着转头对李莫维说道:“不好意思,我老公来接我了,我得先行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