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房间十分素淡,打眼看去几乎是清一色的白,带着些许浅浅的木色。惺忪之中,析叶几乎以为自己到了谪仙府。
析叶看屋里没人,在被子里拱了拱,便要爬起来。忽然,只觉一阵阴风刮过,少年顷刻间出现在他面前。
“啊……啊啊……”析叶惊得直磕巴,“你……你你……真……真是是谪仙吗?”
“……”
钟弦颇为无语地看着他,似乎终于断定了这孩子确实精神不太正常。
钟弦道:“你来彻涯谷做什么?”
“彻涯谷?”
“没错。”钟弦难得耐心地解释,“这里就是彻涯谷。”
析叶一听这话,眼里立刻泛出眼泪来:“我……我爹娘死了……我来找叔叔的……”
“叔叔?”
析叶看谪仙哥哥一脸不咸不淡的表情,生怕他不信,连忙拼命点头。
钟弦凝视着他的脸,那眼神看得析叶有些害怕。半晌,他淡淡问道:“你父母怎么死的?”
析叶张了张嘴,却一个字没说出来。
钟弦等了一会儿,见析叶的样子,便也不再问,转过身道:“算了。我带你去。”
钟弦带他到西凰府的门,便一声不吭地消失了。他看着那个陌生的府宅,惶惶地回过头去,想找那个谪仙哥哥的时候,已经不再有一个人。
他不知道那个人是怎么知道他的叔叔是谁,也不知道那个人怎么会转眼间就消失不见了。
他一直以为那个人一定是山谷里的谪仙,之后发生了那么多事,他的记忆中始终没有忘记那个白色的淡漠出尘的身影。
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再见到他的一刹那,他怔在那里,似乎双脚都迈不动步子。那人的容貌比八年前越发清秀出尘,只是却憔悴得可怕,脸苍白的像没了生气,右臂软软地垂落,随着身体的移动僵直地晃动着。
他不再能神奇地转瞬间在自己的身后消失,不再会主动问自己什么,不再能,用那只纤细却有力的右手扶住他。
析叶眨了眨眼,泪水又滚落下来。眼前熟睡的容颜变得模糊不堪。
容神医说等六个时辰,是不是快醒了呢?
忽然,锁着的门震了一下,开了。南宫离站在门口。
析叶惊愕地回头。
“容神医?!”
南宫离没说话,析叶没见过他这个样子,脸上没有半分表情,却隐约觉得他的脸色并不好。
南宫离走进来,来到床边,倾过身,一手按到钟弦右臂臂骨粉碎的地方。
另一只手一点一点地攥紧了。
一触即知,臂骨自碎裂后没有过任何的治疗。甚至简单的固定都不曾有过。形状扭曲的坚硬让人触之心惊。
南宫离的脸色更冷了。
忽然,床上的人眉心动了动,醒了过来。
钟弦刚刚醒来,便感到右臂一阵剧痛。他立刻明白了南宫离想要做什么,目光没有移向右侧,而是直视向眼前的人。
“不必费心了。”
南宫离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却没有说什么,松开了手,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析叶呆愣愣地看着两个人,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眼见容神医来了又走了,下意识的反应想追出去,又停住了。
那个人太可怕,既然公子的病有着落了,还是离他远点的好。
析叶这么想着,对钟弦道:“公子,我去拿饭和药来。”
钟弦躺在床上,一动未动。右臂上臂骨还在剧烈地疼痛着,但下面已经没了知觉。他只觉这原来是他身体一部分,自如地挥动长剑,横扫对手的右臂现在变成了拖累他的东西,半死不活地连在他的身上,除了带来疼痛,什么都不再有。
南宫离说:
我会给你活下去的理由。
对他而言,活下去并不需要什么理由。只是现在他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已经什么都做不了,甚至没有和南宫离交过手,就在原本体力耗尽,全身被制的情况下,被他一掌废了一切。
然后他一点点毁灭着他,直到他现在不但没有普通人的至少正常的身体,甚至连普通人的肢体都不再有。
然后他说,会给他活下去的理由。
钟弦不是那么在意活着还是死去,但他实在是不想做个行动不全,肢体残缺的人,被南宫离的仇恨所制掣。他不太清楚南宫离心中所想,不太清楚他为什么又要救了他,更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那么做。
当冰冷的唇贴上他的,第一次觉得思维刹那间一片空白。无法思考,无法动作。
全然不似东方玄义强硬地吻上他的唇时,胃内一阵翻涌,借着他的侵入一口咬了他的舌。
他隐约觉得南宫离似乎是真的想要救他,无关仇恨,不为更进一步的屈辱折磨。
他一向看穿一切的目光却看不透南宫离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竟会被他所影响。
一直一直。
钟弦拿着上次的刀在右腕上比着,思索着自己究竟要不要趁他不在,了结了这没有答案的纠缠。
当初为了父亲和穆衍而坚持,又不屑让东方玄义得逞,他在心中否决了一死了断这个下下之策。
但自从南宫离再次出现,一切都变了。
他忽然知道了他并没有兴趣了解却不得不了解的一切。南宫离十四年来冰封的仇恨一点点渗透向他,他能感觉到那种冰冷的,黑暗的,仇恨的气息,在虚假的脸后面萦绕,蔓延。然而对向他的时候,又时不时消失了。
然而他潜意识中不想弄明白究竟是为什么,他不确定自己能否自寒靖羽那仿若温风的影子刹那间消失于冷酷无情之后,再次信任南宫离。
虽然浪费了据说是唯一一颗的灵药有点可惜了。
……
突然,门开了,析叶颤悠悠端着一个大托盘站在门口。一眼看到了钟弦在右腕上就要划下去的刀刃,脑袋“嗡”的一下,手中的托盘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谪仙哥哥。。。我被自己雷到了。。。|||让我们原谅年幼的天然呆析叶吧OTL。【撞墙
、第四十七章
钟弦转过头,淡淡瞥了他一眼,“你来早了。”
析叶不管地上碎了一地的瓷片和汤汤水水,一个箭步扑到钟弦身上:“公子!你不能死啊!”
“……”
钟弦不想和他纠缠下去:“把地收拾干净。”
“公子……”析叶抽噎着伸手过去要抢过那把刀,“你不能……把刀给我!”
钟弦觉得自己的太阳穴都在隐隐作痛,随手把刀放进析叶手里,疲倦道:“你眼花了。”
“可是你刚刚明明……”
钟弦没再说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会怎么做。不过他并不觉得析叶需要反应这么大。对他而言,死与不死没有太大分别,更不干无关者什么事。
他只是不知道南宫离究竟想要做什么,南宫离扑朔迷离的面貌和突然转变的态度,第一次让他觉得迷茫。
也许,南宫离和他一样,在要杀他的一刻,感觉到了那仿若冥冥之中的牵连。好像被一条线牵扯着,屡屡想割断,却控制不了决断的手,无论怎么妄图了断一切,终是不想……失去。
理智上,他不想再次信任他。但南宫离的态度让他不得不相信,他也许是真的想救他。
也许……是真的。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凌乱的声音。接着,一个公公模样的人出现在了门口。
福顺用细尖的声音道:“钟弦,皇上命你移居宛和苑。”
析叶一愣,不顾抹干净脸上的眼泪,疑惑道:“宛和苑?那不是容神医的地方么?”
钟弦的眸中闪过一丝异色,随即归于平静,转头看向那人,问道:“为什么?”
福顺没见过这么没眼力见的男宠,但能对皇后的病有帮助的人他不敢惹,便生硬地答道:“容神医对皇上说,要治愈皇后娘娘的病,需要你这个人。”
说话间,几个侍卫走了进来,到了床边,要把钟弦抬到外面的轿子上。
钟弦抽回被抓住的左手,漠然道:“我自己能走。”
析叶忙要上前扶他,钟弦已经下了床,披上外衣,独自一人向外走去。那步速和姿态和常人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右臂软软地垂坠着,看上去已了无生气。
福顺惊讶地张了张嘴,——这人不是病得快死了么?
析叶追到门口,福顺想也不想拦住了他。析叶才想起自己不能随便跟去,立刻转过身弯腰求道:“公公,让我和公子一起走吧!”
福顺拧着眉头正打算一口回绝,蓦地想起南宫离好像说可以让他把屋里那个小奴才也带着,盯着他一脸委屈样琢磨了一会儿利弊,还是扭头让他过去了。
析叶兴奋地追了出去,跟着跨上了轿子。轿子正好抬起,他差点在里跌了个跟头。
析叶站稳,开心地对钟弦道:“公子,我也可以陪着你去了!”
钟弦对他的跟随没什么反应,没有做声。
析叶还沉浸在能继续跟在钟弦身边的喜悦里,凑了上去,往他的身体贴近了一点。
析叶不知谪仙哥哥还记不记得自己,但八年过去了,不说自己已经长大,即便容貌没怎么变化,他估计也不记得了罢。自己不过是他生命中一个不经意遇到的小孩子罢了,尽管那时候他也不过是个孩子。
钟弦一直是析叶心中的一个憧憬。自从第一眼看到,他便觉得那个人深深地吸引住了他。虽然冷是冷了一点,但他知道那个人的心是好的,因为他救了他。
从小到大只有一个人这么帮过他,那个人对他而言却又那么遥远而神圣,想要触摸却消失了,再也寻不见。如今终于能呆在一起,能服侍、照顾他,看着他一点点好起来,析叶觉得内心已经无比满足。
因为不过是送一个男宠,抬轿人根本没放在心上。轿子抬得不稳,一晃一晃,钟弦有些头晕,闭了闭眼,也没有好些,索性睁开。
终于到了宛和苑,轿子摇晃着停了下来。门帘被掀开,却见南宫离正似笑非笑地站在面前。
钟弦的目光漠然穿过他,独自走了出去。下一刻,南宫离忽然出现在他身后,横着将他抱了起来。
钟弦只觉眼前的东西忽然都竖着转了个圈,双眸冷冰冰地转过来看向那张戴了人皮面具的脸,一字一顿道:“放我下来。”
南宫离微微一笑,蓦地俯下头,轻轻在他的唇上落下一个吻,道:“弦儿,你现在是我的病人,不可以逞强。”
钟弦的脸色青了青,一刻间脑中从叶嫣然想到论剑大会那群缠人的白痴想到那个大脑发育不全的萧植再想到容镜,忽然觉得这些令他烦不胜烦的家伙们比起南宫离来要生生好上一千倍。
他究竟是为什么当初会觉得和这个人在一起感到宁静而安心了?!
钟弦盯着南宫离的嘴,暗想下一次一定要把这人的舌头也咬下来。
南宫离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笑得愈发不怀好意:“不可以,我不会让你有机会咬到的。”
“……”
南宫离完全无视钟弦可以冻死人的目光,抱着他进了内室。
床很大很宽,上面铺着白绸软缎的床褥,看去十分干净柔软。轻轻把钟弦放到床上,脱下外衣,盖好了被子,柔声道:“弦儿,这里暂时就是你的房间,你先休息一会儿。”
钟弦并不领情:“我已经睡了六个时辰了。”
南宫离道:“吃完药便要休息。等你身体好一些才可以随意走动。”
南宫离说完正要离开,转身的一霎,敏锐的目光忽然注意到钟弦右腕白色的绷带上,多了一道细细的划痕。
眸色蓦地变深,他的目光倏尔变得危险。钟弦察觉到了什么,别开了目光。下一刻,南宫离突然欺身到钟弦身上,手狠狠捏住钟弦的下颌,强迫他的脸转过来,压低声音道:
“弦儿,你就这么不听我的话么?”
钟弦不答。
“你早上喝药了么?”
依旧是沉默。
话已至此,已经没有解释的必要了。
“——想死?”
南宫离的目光瞬间凌厉似刃,语气忽然变得冷如寒霜,将前一刻空气中残留的温暖全数冻结。
“钟弦,我最后一次告诉你,你没有权利选择死。”
钟弦抬眸,定定地看着他。复杂的目光被重重掩盖着,看不出半分情绪。
“你不是觉得父债子偿么?”冷漠的笑渐渐蔓延在他的脸上,带走了前一瞬,还如暖风般的温和。没有感情却残酷的声音一字一顿道:
“我告诉你,一死了之太轻松了,你断了这个念头。”
钟弦的表情一点点变了,从未有过的,模糊着仿若绝念的表情。那平静的目光中渐渐划过一抹疼痛。
那表情瞬间刺痛了南宫离,他忽然惊醒了一般,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说了些什么。得知钟弦又一次要死的一刻,他一瞬间被愤怒和失望冲尽了理智。他冒着内心的谴责放过了他,还费尽心力去救他。而钟弦,却在打破了他一切原则之后,还想要死。一想及此,他的心莫名地一阵剧痛,陌生的感觉让他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
冷漠的笑还映在脸上,南宫离的心里却慢慢痛得僵硬了。
他第一次在钟弦的目光中看见那么清晰的情绪,他知道,他把这些日子的一切都毁了。
他终于让钟弦开始信任,而转瞬,却又亲手毁了它。
南宫离什么都没有说,面无表情地站起身,离开了房间。
、第四十八章
钟弦喝完药躺在床上,睁眼望着屋顶。一片柔和的白色却刺得他眼睛疼痛酸涩。他一度以为南宫离留着他的性命或许是和他有相同的感觉。那种牵扯的感觉。每每想斩断,却又无论如何下不去手。钟弦一直以来感情很淡薄,虽然从不缺少无微不至的关心,没有理由的溺爱,甚至千万人的仰视,但他一直没有什么感觉,心淡如水,这一切的存在与否影响不到他分毫。
可是忽然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种莫名的感情在他漠然的情绪中涌现出来,并且愈发清晰。并不强烈,却足够震撼他的淡漠。它一点点蔓延,渐渐渗入他的胸口,缠绕住他的理智。他清醒依旧,却唯独面对那个人,再无法保持应有的冷静。
他亲吻他,眸中带着未见过的温柔。那偶尔带着戏谑促狭的神情,让他觉得仿若回到了云岫山庄偏远的那个小房间里,面前的是寒靖羽,而不是南宫离。
然而寒靖羽又一次刹那间消失,南宫离寒彻入骨的声音终于残忍地打碎了虚假的温情,冷笑着亲口告诉他,这一切不过是报复。
一瞬间,一切都冷酷地清晰起来。
亲吻变成了狎玩,抚摸变成了猥亵,诺言变成了嘲笑,一切不过是救了他的肉体,改成精神上更残酷的折磨。
而他一生中唯一打破他的淡漠,让他终于开始信任的一个人,却冷眼在一旁观赏着他一步步沉陷,嘴角带着轻蔑而无情的笑意。
钟弦觉得周围的一切都越发白得刺眼。他合上双眸,隔绝了光亮。
思来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