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练本来行速飞快,日行千里。加上钟弦以轻功之力促之,一人一马很快便到了江南。
第二日夜里,赶到了彻涯谷三十里外的一片竹林。
此处已是彻涯谷范围之外,并没有谷中之人把守。林间夜风萧瑟,吹过锋利的竹叶,声音如凄厉鸣泣,在幽暗的夜色中颇有几分阴森。
这是暗中埋伏的绝佳之处,钟弦顿时提高了警惕。
忽然,不远处隐隐传来马蹄声。声音徘徊不定,似乎再寻找着什么。
钟弦警觉地放慢速度。寻思片刻,突然眸色一明,取出怀中的一枚玉器,向声音的方向发出彻涯谷的暗号。
那人听闻暗号之音,立刻调转方向,径直向这边驰来。
马上之人的轮廓逐渐清晰,一个长须雪白的老者持剑于上,面色沉重。
钟弦心中不祥的预感瞬间加深:“……阎长老?”
“少主,出事了!”阎无期策马到钟弦身前,枯瘦却精神矍铄的脸上镇定依旧,而注视着钟弦的眸中却已焦虑毕现,“谷主八日前在彻涯谷峰顶独会南宫离,结果竟不知踪迹,封于密室内的《九炎阳谱》也在当日被盗了!”
钟弦抓着缰绳的手渐渐攥紧。
阎无期看向钟弦身后,忽然一脸震惊:“……叶左使和穆右使没和您一起回来?”
钟弦手心上顿时刻出几道深深的指痕。沉默了片刻,冷静道:
“落月宫在哪里?”
、第十一章
阎无期顿住了。虽年老却依然异常清明的眼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他早该想到钟弦会即刻做出这个决定。
诚然,在出关之后,钟弦的武功已远居于谷主之上。加上他从小便相当冷静的头脑和敏锐的洞察力,绝不会轻易落败于人。
然而,南宫离居然能在短短数日之内便擒走在武林中已鲜有对手的钟晋,盗走彻涯谷的镇谷秘籍《九炎阳谱》,甚至埋伏并劫走提前赶回的左右二使,而整个过程中,南宫离竟然一次面也未曾露过!
想起自从十四年前,武林中先后离奇被杀的高手一直未曾断过,先是少林的玄论方丈和峨眉掌门秦萧瑟被发现死在内室之中,浑身经脉俱被震断,一剑穿胸而过,却未留下半点痕迹;两年后,九华山掌门在练功房被弑;五年后,散岳阁阁主无故失踪……直到几月前溟阴教教主尤天死在隐雾山山脚,凶手的手段都惊然相似。然而因为这些人被杀的时间相隔较远,并没有人联想些什么,只是成了江湖之疑,渐渐随时间的流逝而被人忘却。但如今从头到尾联系起来,这一掌震断心脉的狠厉,藐视天下高手的杀戮,赫然定是落月宫所为!然而如果真的从头至尾都是是南宫离,那么从十四年前到现在,他应该至少也过而立,然而三年前武林大会上轻巧便杀死了已剑败群雄的武当掌门观真道长那个蒙面男子眉目间却极为年轻,如此一来更是让人不免惊疑。当日,比武台上空,那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的双眸和露出的那抹邪魅得令人不寒而栗的笑意,恍然非人,冷彻入骨。强到莫测的武功,阴狠无情的手段比起百年前的南宫冶竟有过之而无不及。
谷主被擒和《九炎阳谱》被盗,以及左右二使的失踪明显不是单纯的挑衅。落月宫不外传,彻涯谷的人更不可能向外透露此事。武林各派对此均一无所知。那么南宫离此举的目的只能有一个——让钟弦亲自送上门。此时去落月宫必定是自寻死路,钟弦自然也深知这一点。然而却不可能置之不顾。
好绝的手段。
阎无期心中涌满了愤怒和无望,犹豫良久,终于还是没有劝阻钟弦。沉声道:“我和您一起去。”
钟弦嘴角蓦然划过一抹清浅的笑意:“多去一个多死一个,我一个人去还未必能死。阎长老还是在谷里留守好了。把落月宫的位置告诉我。”
阎无期眸中难掩苦涩:“少主……”
钟弦淡然道:“我说不会有事便不会有事。虽然不知究竟有什么阴谋,但如此看来,无非是针对我一人罢了。”
说着,眸色渐渐加深:“正好借此机会——会会那个南宫离。”
阎无期知道钟弦决定的事情便不会动摇,长叹了一口气,道:“以此向北,过蜀中、端城,从长安绕过京城至北地的凛栖谷,凛栖谷深处最隐蔽的落月境内,便是落月宫。凛栖谷内冰雪四季不融,异常严寒,且地形险峻。谷主需置备些厚的衣物,路上定要多加小心。”
钟弦微点了一下头表示知道了,然后道了声告辞,引缰转向,策马不多时便消失在北方。
望着钟弦远去的背影,阎无期沧桑的脸上溢满忧心和深深的自责。钟弦从小在谷内长大,唯有的两次出谷还是在人陪伴之下。如今江南至北地何止万里,他一个人独身奔驰遥远的路途却是走向火窟……江湖平静安稳了近百年,难道百年后的今日竟要以彻涯谷为起点重演历史的腥风血雨么!
阎无期仰天叹息,泪水沿着布满皱纹的脸缓缓流下。
从未独自一人去过什么地方,钟弦多少还是觉得有些转向。
沿记忆中的原路,连续两日奔回蜀中,便不可避免地开始迷茫端城到底该往哪里走。从辞别寒靖羽以来,已有四个日夜未曾休息,连马也疲惫得迈不动步子,钟弦终于决定先找个客栈歇息一晚。
让马棚的人喂了马,钟弦只要了一碗白粥,像往常一样在角落窗边的位置坐了下来。
左手拿着汤匙有一下没一下地搅动着碗里的粥,舀起来,再看着一粒粒米混着黏稠的粥汁从匙边落下,还烫着的粥泛起的白烟袅袅升起。钟弦面无表情地看着,目光却好似穿过烟雾,不知停留在哪里。
直到最后一缕烟消散在空气中,钟弦终于舀起一勺已经凉透的白粥放到嘴边,良久,还是没有张口,又将粥倒了回去。
钟弦没再看一眼一口没动过的白粥,站起身,准备回客房。
刚起身,对面不远一张桌边的男子也站了起来,远远地看向钟弦。
钟弦感觉到他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扫了回去。
是个书生装扮的青年男子。右手执着一把折扇,白色的扇面上画着一幅淡雅的墨荷,右边两行题字清秀而不失潇洒。正是论剑大会上拽走白衣少年的青衫男子。
男子认出了钟弦,嘴边泛起一抹儒雅的微笑,走了过来,略鞠一躬道:“真是巧,不想竟在此处再遇钟公子。家弟不懂事,在论剑大会上让钟公子见笑了。”
钟弦幽黑的眸深深注视着他,良久,开口道:“南宫宫主真是费心,倒也省得我自己寻路。”
青年男子脸上的笑僵住了,随即蕴上了几分苦涩,道:“不愧是钟公子,终究是瞒不过你。但南宫宫主于在下的朋友有恩,请恕在下得罪。”
钟弦面上依然淡淡道:“除了在粥里下药,阁下还打算用什么办法带我走呢。”
青年男子眸中的错愕一闪而逝,犹豫片刻,缓缓开口:“钟公子武功高强,在下远不能及。但不瞒公子,其实再云岫山庄归来路上的酒店里……”
钟弦强忍着胸腔中早就开始翻涌着的剧痛,抬眼定定地看着他。
“……就已经被下药了。”
一阵强烈的眩晕袭上来,多日奔波未曾休息的身体早已不堪愈演愈烈的药力。钟弦的眸中最后闪过一丝了然的莫名的疼痛,失去了意识。
、碎裂
冰冷的感觉。
滴落在唇上,缓缓滑过下颌,流入颈里。
寒冷像刀割一样,穿过薄薄的衣物,从四面八方渗进皮肤,深入骨髓,仿佛将血液一寸寸冻结。
像被彻骨的寒冷逼迫一般,流失的意识一点点回到体内。
钟弦下意识蜷紧手指,缓缓睁开了眼睛。
一片黑暗。
脑中空白了一阵,视觉渐渐恢复,在黑暗中模糊地分辨出了身边不远处一杆一杆略显锈迹的铁栏。
尽管记忆有几分混乱,钟弦还是明白了这应该是类似地牢一类的地方。
石顶上垂下的冰柱时而向下滴着融化了的水滴。水滴却也是彻骨的寒。
……已经到了么。
身上还穿着江南时的薄薄的一层白衣,在这么冷的地方,饶是有浑厚的内力护体,也不由
觉得要冻僵了。
——昏迷多久了呢。
不知多少日未进食,然而却没有半分饥饿感,浑身上下全部的感知只有寒冷。
钟弦一手支撑着冷硬如坚冰一样的地面,慢慢坐了起来。
这里没有一丝光线,甚至没有窗。不知现在究竟是白天还是黑夜。
仔细感觉了一下,附近没有人。偌大的地牢空空荡荡,半分生命的气息也无。钟弦寻到墙壁,靠了下来,头疲累地仰在墙上,静静地闭上了双眼。
希望父亲他们不要在这么冷的地方就好。
如果……那个人还是有一点良心的话。
脑中因为寒冷而一直清醒着,只是什么都不愿去想,任凭思维和四周一样空荡,消弭了所有感知。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了沉稳的脚步声,一阵阵空旷的回声由远及近。不一会儿,是铁相摩擦碰撞的声音,渐渐,沉重的铁门被拉开,一个人站在门口。
平板得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道:“钟弦公子。”
钟弦睁开了眼睛,看向他。幽黑的眸中满是清明的淡漠。
穿着红色长袍的男人看他醒了,片刻后,冷声道:“钟弦公子,宫主要见你,请随我来。”
钟弦闻言,虚扶着冷湿的墙壁,有些吃力地站起身来。全身上下被寒气包裹,饶是再多的内力也无法抵御。腿已有些僵硬,前几日连续奔波而又多日未曾进食的身体疲惫不堪。抿了抿唇,还是恢复往常的姿势跟在男人身后走了出去。
穿过曲折黑暗的通道和阶梯,终于看到了些许光亮。这里果然是地下。
男人推开一扇铁门,霎那间,明亮的强光倾泻而入,刺得钟弦眯起了双眼。
依旧是长长的通道,四周的空气却渐渐有了几分暖意。旁边不再是狰狞坚硬的石壁,而换成了平滑的白色岩石。岩石上雕刻着典雅的花纹,宫殿般透出贵族的气息。
一转弯,进入了一个明亮宽敞的长廊。联通着外界无尽的冰天雪地。外界呼啸的风雪穿堂而过,瞬间驱散了前一刻的温暖。
不知走了多久,绕过多少蜿蜒的回廊,终于行至一扇没有把手的侧门前。
男人运转内力,推开了那扇石门。
空旷的大殿。
殿内灯火通明。墙壁上燃烧的火焰照亮了大殿的每一个角落。骤然变得暖热的空气像是回到了江南,却干燥得感受不到一丝水汽。数以百计的教众肃然矗立在大殿的两旁,寂静得像一座座石雕。
男人带着钟弦一步步走到大殿中央站定,向殿上的人恭敬地鞠了一躬,随即沉默地退到了大殿右侧。
大殿右侧站着另一个男子,紫色长袍,微微笑着,细腻妖娆的面貌雌雄莫辩。左侧是两个女子,上首位身着湛蓝长衣,容貌秀丽非常;另一个浅绿长衣的女子看去乖巧恬然,俨然便是那日酒店中“碰巧遇见”的安荩。
钟弦淡淡收回余光。突然,两股强烈的真气向身下射来,钟弦立时一跃而起,真气从脚下掠过。下一刻,两股更快的真气袭近,钟弦迅速在空中转身避过,然而真气至后方骤然回转,转眼间击中了钟弦的膝处,催折膝筋,钟弦被迫跪落在地上。
正欲即刻起身,身上的重穴瞬间被凌空点住,一动不得。
大殿上方传来一声轻笑:“嗯,乖。这个姿势一会儿会比较稳。”
……那本该万分熟悉,此刻却异常陌生的声音。
钟弦不动声色地向殿上看去。
一个男子慵懒地倚在主座上。长长的黑色氅袍从扶手处垂落,延伸至地面。乌黑的长发束了一半在淡银色的月冠中,余下的发丝随意地散落在肩上,消融在红色的领际。男子右臂支着扶手,纤长的手指轻抵在下颌上,狭长的双目微眯着。左额角的白色绷带已然不见,黑丝撩起,赫然勾勒着一朵血色的四瓣樱花,在白皙得透明的肤色上显得妖冶异常。幽黑的眸似笑非笑地望着钟弦,眸底确是一片令人战栗的冷漠。
几日前朝夕相处的那个温和而促狭的寒靖羽,仿若只是幻影,被北地寒冷的日光打散,消逝得无一丝痕迹。
南宫离从座上站起,跃下殿台,缓缓走到钟弦身前。纤长的手指轻柔地抚上钟弦的脸,沿着更加瘦削的线条滑至下颌,猛地捏住,嘴角勾起一个邪魅的微笑,充满诱惑却冰冷入骨的声音轻轻道:“弦儿,几日不见,你瘦了好多。”
钟弦定定地凝视着他,眸中依旧是万年不变的淡漠。
南宫离对钟弦的反应丝毫不在意,手指兀自在他的下颌上摩挲,一边猜测道:“弦儿为了什么来呢?钟晋,穆衍,叶嫣然,还是彻涯谷的镇谷秘籍?让这四样东西先到落月宫一步迎接你……是不是足够隆重呢。”
钟弦眸色转冷:“放了他们。”
南宫离的笑意更深了:“那是自然,我对我没兴趣的东西从不会留着碍眼的。”
钟弦丝毫不放过南宫离的敷衍,一字一顿道:“活着,放了他们。”
南宫离挑了挑眉,漫不经心道:“那要看弦儿的表现了。”
下一刻,瞬间伸出右手,掌飞如电,凌空向钟弦几个要脉拍去。
强烈的气流破碎的声音清晰地划破空旷的死寂。
钟弦原本苍白的脸刹那间失了血色。
一股巨痛从四处经脉袭来,遍体的经脉霎那间全部如碾碎一般生生断裂!
雄厚的真气瞬时被抽光一般,竭尽震散。身体似乎顷刻间没有了支撑,从未有过的虚软的无力感如巨浪袭来,蔓延全身!
二十年的内力,俄顷之间被南宫离几掌全部震散。经脉俱断,武功尽废。
钟弦因剧烈的疼痛而丧失了焦距的双眸难以置信地看向南宫离。
南宫离轻笑着解开了钟弦的穴道,随即一指击向钟弦的后颈。失去任何抵抗能力的钟弦就这么失去意识,倒在地上。
南宫离转过身,仿若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一般,向右扫了一眼,目光停在了红袍男人身上,恢复了冷漠的声音:“卓颜,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刀俎
再次醒来,是在一个干净明亮的房间。
头昏昏沉沉,浑身上下虚弱得没有一丝力气。全身的骨头像是断裂了一样,传来生生的剧痛,却支配不了身体分毫。转眼间似乎又回到了很小的时候,病重时发着高热躺在床上,觉得每时每刻都醒着,离昏迷只有一步之遥,却无论如何也昏不过去,痛苦不堪。
这种感觉已经多少年没有过了?仿若在梦醒之间,觉得身边的一切都离自己那么遥远,伸出手怎么也触摸不到那模糊的轮廓,那样渺小的无力感,让人在茫茫之中无所适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