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罗医生的话并没有错。人与人之间的爱情,染不得半点瑕疵。爱是最博大却最脆弱的器皿,可以承载世间万物,却经不得半点损伤。哪怕一个微小到无形的裂缝,也会刺拉拉蔓延开来,直至轰然破碎。
可是总有那样一些感情,他从未经历过,也永远不会懂得。
不需要誓言、承诺与甜言蜜语,不需要婚礼、钻戒与亲友见证,你之于我是惟一的,我之于你是第一个。与其说那是爱情,不如说,是一种融合,是经历过死亡洗礼之后的……涅槃重生。
当两个人的灵魂融为一体,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在他们之间,又如何插得进第三个?
丁冉推累了,挡累了,任由“泥巴狗”将自己拥在怀里,满足地揉搓着,直到同样变成一只“泥巴猴”。他洁净的眼神透过额前湿漉漉的碎发轻撇过来,眉目弯弯巧笑无声,嘴角俏皮地挑成菱角摸样,露出一口闪亮整齐的小白牙。
正版的力量果然不同凡响,一瞬间产生的电流直击雷霆心脏,酥酥麻麻,酸胀难耐,无名的酥痒从头顶燃烧到了脚趾。
察觉到周遭温度急剧升高,丁冉挥起一拳,锤掉对方满脑子的胡思乱想,冷冷逼问:“说老实话,你对阿黎,真的一点都没动心?”
“这个嘛……”雷霆故意吊人胃口,将尾音长长拖了下去,直到丁冉再次握起拳头,才正经回答道,“阿黎在某些特殊时刻,确实与你有几分神似。还记得我说的吧,你就像是一颗外皮坚硬还带着刺的青涩核桃。他呢,也是核桃,不过是被人剥掉了皮用芝麻蜂蜜酿制过的琥珀桃仁。”
丁冉将脸转向别处,装作满不在乎地反问:“那不是很好,不费力气就能吃进嘴里。”
“是很好哇!又香又甜风味独特!”雷霆悄悄从背后绕过去,突然窜起来,欣赏着丁冉强压醋意暗暗纠结的神色,开心地表白道,“但我只要我那一颗!哪怕它皮又硬,刺又尖,哪怕一辈子都吃不到,我也只要那一颗。因为它是我的,是属于我雷霆的,一辈子,就他一个!”
丁冉做出个酸倒牙根的顽皮表情,并不善罢甘休:“那你是什么时候幡然悔悟,发现阿黎有问题的?”
雷霆略一思索,坦然说道:“严格来讲,是他替我挡枪的时候。作为一个从未碰过枪的人,对子弹没有一点本能恐惧,这本身就不正常。”
“说不定是爱你至深,忘记生死了!”丁冉挑挑眉,暗含嘲讽。
雷霆并不计较他的挖苦,满脸真诚地说:“这个世界上除了你,任何人说爱我,我都不会轻易相信。更何况,在那种危急时刻,我,阿坚,甚至唐尼这样的高手都没能及时作出反应,他个刚刚毕业的学生却能抢先有所行动,就更不正常了。唯一的解释,是早已知道会有人来搞暗杀。那时候我不确定是谁指派他来接近我,也不知道有什么目的,只能将计就计,看看到底搞什么鬼。话说回来,你又如何发现这事另有蹊跷的呢?
“当我看到你们抱在一起的时候。”丁冉低头酸涩一笑,“我相信你,也相信自己的判断,知道你永远不会背着我去和别人亲热。所以你的举动,一定有特殊目的。只是……雷霆,下次演戏,别演得那么逼真,我这里受不了,憋得难受。”他拍拍心脏的位置。
雷霆心疼地抓过那只手,摇了摇:“那天楼下有人监视,我才没有去追你。我也相信你,知道你会明白我的意图。放心,那天发生的一切绝对停留在演技层面。他想亲我来着,我急中一生智,吐了他满身。怎么样?我乖吧我乖吧我乖吧?”
想到那尴尬又恶心的场景,两人一起哈哈大笑了起来。
笑够了,丁冉低头轻踢着自己的脚印,不无忧虑地说道:“雷霆,看来啸声哥早已经知道我们的关系了。他以为能靠阿黎挑拨你我之间的关系,一方面掌控你的动向,一方面利用我窃取情报,从细爷手里抢生意。不料被摆了一道,不知又会做出些什么。”想了想,又露出个欣慰的笑容,“前些天我一直整理资料,想说服干爸暂时放下毒品生意,全力投入在军火买卖上头。没想到你竟与我不谋而合了!”
雷霆谦虚地笑笑:“还要谢谢你的损友刀师爷,全靠他未卜先知。对了,罗啸声卖私货,还与方总长有所牵连的事,你怎么会知道?他不会傻到连这些都透露给你吧?”
“啸声哥又不是真的信任我,怎么可能对我交底。上次去西区调查制毒砖厂,发现很多疑点。有些不属于任何帮派的散兵游勇,手里的货与细爷那边的从工艺到品质到包装方法都极为相似。当时我只是有所怀疑,直到这次在泰国工厂,偷偷调查了那边的发货数量和操作手法,两相对照,也就推断出一二了。”丁冉皱了皱眉,“不过……我并没透露给细爷。至于方总长那事,之前更全不知情。”
两人交换眼神,低头沉思一阵,依旧毫无头绪。雷霆忽然想起个话头:“对了阿冉,听丁爷说,有心让你出国定居?”
丁冉不置可否地咂咂嘴,挑衅道:“怎么?不行吗?”
雷霆一愣,露出副要吃人的凶狠表情:“出国不行!哼!出嫁可以!”
丁冉被气笑了,眯起眼睛凑近过去:“雷霆,你想不想尝尝……”表情暧昧地栖身而上,双手环过雷霆的腰,向其背后探去,“……想不想尝尝……被螃蟹咬屁股的滋味?”
雷霆本以为接下来会是个牛奶味道的深情长吻,刚要做好享受的准备,不提放丁冉语气一转,飞快拉开他的裤腰,将个冰凉的物体塞了进去,转身跳开,一脸的幸灾乐祸:“尝尝吧,这就是在我面前耍狠的下场!”
“啊!”失态的叫声在空旷沙滩上久久回荡。
雷霆的裤子早已湿透,混杂着泥浆沙粒,紧紧黏贴在身上,越是想抖落,越缠得实在。他鬼哭狼嚎地追向丁冉的背影。
“陛下,饶了我吧!啊!救命!丢他老母的死螃蟹!哎哎哎!阿冉!你这只瘦皮猴!我爱你冉!我——爱——你——啊——”
62、爷叔们的烦恼
夜色渐浓;东三条大道丁府,书房的灯光幽幽亮起;昏黄而宁静。
丁爷打开烟盒;娴熟地挑起支香烟;刚送到嘴边又顿住了,叹口气,苦笑着丢回到桌上。
刚出来混的时候,一穷二白什么都没有;为了出头,拎着把砍刀在街上打打杀杀,整日叫嚣着“老子烂命一条”;豁出去也要拼个前程。如今功也成了;利也就了;反倒要为着保命思前想后、担惊受怕了。
老天最看不得有人安稳顺遂,总要在你自认为圆满的时候,狠心拿走点什么。
面前桌上,摆着个旧式样的硬纸盒子,接缝处有些松脱了。轻轻拂去上头的灰尘,小心掀开,里面是厚厚一打老照片。早前整理书房,被仙姨翻找出来,总想着要整理成册,却被这样那样的事耽搁下来,一放又是几个月。
凌乱混杂的照片之上,是一块佛牌。丁爷清楚记得,那是第一次与罗家兄弟结伴去泰国,由龙婆师傅念经开过光的。那些泰国人说,大地是人类的母亲,所以佛牌是用泥土制作成的,掺杂了庙土和高僧的袈裟碎布,外观如玉石般半透明,举在灯下细观瞧,会发出彩虹一样的七色光泽。
都以为将佛牌带在身上,可以趋吉避凶,大发横财,却忘了自己是做黑道营生的,个个少不得争名夺利、勾心斗角,于是犯下大忌,有人妻离子散,有人家破人亡,有人锒铛入狱,有人横尸街头。
拿起张边边角角已经泛黄的照片,细看去,是二十多年前的丁爷和罗家兄弟,
大哥站在正中,白衬衫干干净净,头发整齐地三七分开,一丝不苟。老二那时正在医学院念书,是个了不得的高材生。小弟刚刚退伍,剃着薄薄的寸头,极有精神。青年丁森站在罗大哥身边,面目青涩而凶狠,被那外貌斯斯文文的三兄弟衬托得粗俗不堪。
后来罗家大哥与丁爷他们一个头磕在地上,斩鸡头烧黄纸拜了兄弟,排行老五。如果他还活着,或许能够风风光光被叫一声“五爷”吧。
没记错的话,罗大哥是二十二年前从泰国带货回来的时候,因线人告密,与警察当街遭遇交火,死在了乱枪里头。罗小弟是十五年前因为贩毒案被通缉,坐船跑路时手下人发生内讧,被独吞钱款的亡命徒绞杀了。独挡一面的罗家,如今只剩下了老二这个医生坐阵……
……罗医生虽然年逾五十,却保养得极好,脸孔上不见什么皱纹,只眼角下巴的皮肤略有些松弛,配合上他温和内敛的气质,更显庄重。
此刻他踱着步,对沙发里闭目沉思的侄子缓缓说道:“啸声,西区的砖厂,暂时先停掉吧,等风声过了再说。丁森那里,我想他不会做得太绝。”
一将功成万骨枯,丁爷能有今天的成就,同生会在里岛能有现在的地位,都是罗啸声爸爸和三叔那些人的尸骨一点点积淀起来的。罗医生心里有数,刨除与父辈们的兄弟之情、同乡之谊不提,罗啸声娶了丁非,便是丁爷半个儿子,就算他“一己之私”在先,“急功近利”在后,丁爷也会睁只眼闭只眼,一笔带过的。
罗啸声却沉重地摇了摇头:“二叔,我担心的不是这个。我担心的是,以雷霆的表现加上阿冉的辅助,岳父他会重新考虑接班人的问题。如果那样的话……”
“不会有如果!”罗医生烦躁地打断了侄子的胡思乱想,“我不会让这个如果发生!我们罗家为了社团,为了他丁家,差点灭门,我怎么能够容许那样的如果发生!上一次他打算栽培姓雷的小子,我们有办法及时阻止,这一次,同样可以……”
……夹带私货这事,丁爷早就知道。
不过是为了钱嘛,只要不掀起什么风浪,随他折腾。怪只怪罗啸声不知收敛,私货越带越多,胃口越来越大,还妄想挤掉细爷,全盘掌控毒品生意。连阿冉都能看出来的漏洞,如何瞒过社团里修炼成精的那帮老狐狸?
归根结底,丁爷不想和罗啸声闹出嫌隙。并非惧怕罗家势力,而是碍于丁非的关系,不能不投鼠忌器。那是女儿拼死拼活要嫁的人,他有个三长两短,最终伤心难过的,还是自家女儿。
开会时细爷锋芒毕露、据理力争的表现,令丁爷有些惊讶。多少年来,看惯了阿细畏畏缩缩、不声不响的样子,早已忘了他也有如此硬气的一面。
那张照片是里岛机场拍的,记得是他们第一次坐飞机。照片里的阿细穿着最时兴的喇叭裤,花衬衫,戴着蛤蟆镜,活脱脱一副电影里的花花公子装扮。那时他年纪还小,是个社团里头有名的靓仔。而另一边的丁森,则穿着大两号的西装,自以为很有气势地傻笑着,浑身上下透着土味。
在他和阿细中间,站着个靓丽活泼的女孩,手臂很大方地分别搭在两人肩膀上,倔强的眼神与调皮的笑容,仿佛一个复古版的丁非。
丁爷的手指小心摩挲过那张永远年轻的脸孔,无声叹息。回头看来,那烫着蓬松波浪卷发的女孩,似乎和梳着飞机头的阿细更为相配。
这些年,自己是不是有些过了?是不是太过心胸狭窄了……
……早已不复当年神韵的细爷被婴儿啼哭吵得坐立不安,大声训斥两个保姆:“一个个都在搞什么,花钱请你们来,是添乱的吗?”
保姆也很委屈:“宝宝还小,突然离开妈妈,是会哭闹一阵子的。小少奶奶走得匆忙,也没挤出些奶水留下来,宝宝吃不惯奶粉,饿肚子了。”
“说了多少回,不要叫小少奶奶,要叫秦小姐!”细爷强压着心头邪火,认真纠正道。见儿子天明醉醺醺从外面摇晃进来,手里还拎着半瓶洋酒,细爷劈头训道:“喝喝喝,你除了喝酒抽大麻,还会干什么!”
天明脚步踉跄走到近前,喷着酒气哈哈笑了起来:“爸爸,我最最亲爱的爸爸!儿子是为你开心呐,你从早到晚跟个马仔一样卖白面、拉皮条,总算扬眉吐气了一回。爸爸,我爱你爸爸!我这个做儿子是没本事,只会喝酒抽大麻,你也不需要我啦,哈哈,爸爸什么都有了,祝你幸福爸爸,祝你幸福!”
细爷厌烦地一把推开他,对着那副神志不清的嘴脸冷笑道:“滚到一边去你这个醉鬼!别吓到我孙子!扬眉吐气?你在做梦吗?罗啸声比你聪明得多,人家知道如何进退有据。说什么毒品生意放一放,全力投入军火买卖,哼哼,丁老八的心思很明白,是不想我和他女婿争权伤和气嘛,怕给他女婿树敌嘛!只希望他的宝贝女婿能理解那一番苦心吧……”
……既然遗嘱已经立下了,将来罗啸声便要接手自己的生意。
在此之前,一方面要狠狠地敲打磨练他,另一方面,也要把那些鸡零狗碎见不得光的勾当都洗洗干净,免得将来惹人非议诟病,无法服众。越是身居高位,越不能有弱点,适当牺牲些许自己的利益,位置才能坐得稳。当老大的,眼里得有整个社团,得容下几千号弟兄。
经过这次开会,雷霆重新走进了丁爷视线。他坚信自己的判断没有错,那是匹貌不惊人且烈性十足的千里马,假以时日,必成大器。眼界,野心,胆量,胸怀,是衡量一个人能不能胜任老大所必不可少的资质。如今的雷霆,竟与自己当年如出一辙。
可越是这样,丁爷越苦恼。
留下雷霆?将来他羽翼丰满,必会成为罗啸声的强大对手。打压雷霆?看他的底气与势头,以及其身后不容小觑的智囊团队,轻易伤不到筋骨。那么,除掉他?又有些不舍,毕竟是个难得的人才,又与阿冉私交甚好,连七爷这个人精,也明里暗里对其扶持有加。
那张大红底色的照片,是丁冉父母结婚时拍的。丁森和七哥坐在前排椅子上,一个是证婚人,一个是介绍人。新婚夫妇站在后排,丁爸爸风度翩翩,丁妈妈笑靥如花。
只可惜,七哥的脸孔是扭曲的。那时身后传来摔倒的“噗通”声,七哥急忙转头叫了声“拉妹!”
快门按下,这个搞笑而滑稽的表情,被定格在了胶片之中。拉妹,是七哥的女儿……
……这一天是阴历初一,白岩峰顶片瓦寺中,七爷刚刚诵经完毕,正与刀少谦对坐品茶。
毕竟是年近六十的人了,虽然没什么疾病,无奈身体肥胖,每月两次徒步上山烧香拜佛,多少有些吃不消。刀少谦认为,既然家里请了菩萨,大可以不用特意跑来庙里,心中有佛,便处处是佛。
七爷笑眯眯摇头:“非也,非也,身体受苦,也是修行。”